晉王府。
柳隨風站在翟哲對麵。
這些日子,他往晉王府跑的次數越來越多,漸漸恢複了些活力。翟哲冷落他,本就是為了敲打他,並不是徹底拋棄他這個得力的助手。對此,柳隨風自己也是心知肚明。
今日談論的都是實事,前線的戰事順利,後方的朝堂危機重重。
“戰事還需延續些日子,立功將士需獎賞,犧牲士卒需撫恤。我看了戶部的收支,今年的田賦不如往年,財政入不敷出。”
柳隨風道:“內閣與南直隸和湖廣兩地不和,耽誤了許多事情”
柳隨風低頭,不看翟哲的神色。這樣,他更能清楚的表達自己的想法,不為晉王的臉色所擾。
“王爺以大將軍之職簽發朝令,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如今大勢已成,不如效仿多爾袞,登攝政王之位”這番話說的非常突然。柳隨風是登晉王之後,第一個勸進翟哲的朝臣。
翟哲驚訝的神色一閃而過,心中有些躁動不安,因為他感覺到大明朝廷中隱藏的躁動不安。
這半年,內閣與湖廣和南直隸兩地的矛盾越來越大。
吏部掌控各地三品以下官員的選拔,但湖廣總督姚啟聖和南直隸總督宗茂都不怎麽給中樞留情麵。這半年來,兩地共查處的官紳勾結侵占田產、藏匿跋扈的家奴等等案件四十二起,八個縣的縣令因此換人。
吏部必須另擇合適人選,但陳子龍很難挑出能讓宗茂和姚啟聖滿意的人。地方經常換主官,對推行新政極為不利
“王爺在朝廷中推行平衡之術,但那是天下太平時政策,如今大明朝廷雖然強大,但四周群狼環伺,唯有加強中樞的權威,方可強力推行新政,勵兵秣馬,恢複大明往日的疆土。”
這些話藏在柳隨風肚子裏,經曆了三個月的門可羅雀,他沒有摸準翟哲心中的想法前,是萬萬不敢說出口。
翟哲用右手食指圈起輕輕敲打桌麵,問:“本王登攝政王,內閣可廢嗎?”
柳隨風暗自吃驚,翟哲怎會有這個主意。
“反剃發令時,不僅是我在浙東的兵馬出力,江南縉紳也有不懼斷頭者。如今用完了那些人,便要拋棄他們嗎?”翟哲語氣幽幽。
根據柳隨風對翟哲的了解,晉王一旦把想法說出來,多半已經是拿定了主意。原來晉王已有了想法。
柳隨風輕輕嗓子,順著話頭說下去,“昔日,江南人是王爺抗擊清虜的盟友,今日,他們是阻塞大明恢複往日榮光的絆腳石。南人的利益在江南,今年若不是王爺突然推動北伐,內閣對北伐並不熱心。陳尚書前年在江南推行新政,查處各地藏匿的田產,雖有成果,所出不過十中有五。”
翟哲感慨∶“我聽說孫可望在雲南推行官紳一體納糧,真有些羨慕他”
柳隨風擺動衣襟,突然單膝跪地,道:“我舉薦宗總督執掌朝事。”
“宗茂嗎?”翟哲笑笑,不置可否。
柳隨風學聰明了。一個被晉王當做議事和傾訴對象的人雖然得寵,但沒有機會進入內閣。因為,揣測聖意也是大
這也算聰明反被聰明誤吧。
就像翟哲此次返回南京,什麽都沒做,柳隨風便猜到晉王要重用宗茂。他舉薦宗茂,一是為北人在朝堂中謀取利益,也是在為柳家賣給宗茂一個順水人情。
翟哲不想過多談及自己的計劃,岔開話題問:“鄭氏之事,何解?”
柳隨風跪在地上沒有起來,進言道:“鄭氏色厲內荏,不足為慮,反倒是大西賊,朝廷不可掉以輕心大西賊定,吳三桂與鄭氏相距千裏,互不信任,成不了事。”
翟哲心中有些遺憾,柳隨風確實是個很有洞察力人。
這樣的人可為親信策臣,但放在朝堂中,內閣諸卿都不是他的對手。若讓宗茂與他在朝堂聯手,朝堂中再沒有東林諸黨的位置。
東林可防不可滅,因為,他的兒子是陳子龍的女婿。何況。北人獨攬朝政,就能比東林諸生做的好嗎?
七月初。
晉王返回南京坐鎮,朝堂之事立刻順暢了許多。
內閣傳令,命南直隸、湖廣和浙江三地重新測量各地田地,沒收各地豪族隱匿的田地,但不再追究當事人的責任。姚啟聖和宗茂都是能臣,知道晉王有心打擊各地望族勢力,下手絕不手軟。
朝令傳下去不到三日,南直隸總督宗茂上奏,“晉王大將軍翟哲北伐大捷,收複揚州、陝西等地,又重農事修水利,使江南湖廣不見饑民,文治武功,莫過如此。今江北清虜猖獗,河山破碎,大明聖皇帝年老體弱,久不上朝,請封晉王為大明攝政王,執掌朝事。”
這封奏折沒有送到晉王府,而是按照大明朝政正常的程序,先送到了內閣。幾位大學士激烈的討論了一天,封存了這封奏章,沒有送入皇宮,也沒有人主動找晉王提及此事。
這樣勁爆的消息隱藏不住,南京城內很快議論紛紛。大明從未有過封攝政王的先例,而且攝政王這個名號,很容易讓人想到清廷有個相同的位置。
朝臣都在猜測,這封奏折是不是晉王的授意?或者是晉王在投石問路?
內閣封宗茂奏折七日後,湖廣總督姚啟聖奏折到南京,再推晉王為攝政王。內閣幾位大學士又商量了一天,再次封存了奏折。
七月十三日,赤日當空,南京城內悶熱。
吏部尚書陳子龍登晉王府拜訪。
內閣幾位大學士做出封存兩封奏折的決定,但內部意見不一。有義憤填膺破口大罵者,有心中激憤不敢言者,也有蠢蠢欲動者,陳子龍是默默投出反對票的那個人。
翟哲與陳子龍關係匪淺,從並肩作戰,到結為姻親。眼下這種局勢,無人敢質疑晉王,東林黨很大一部分口水兜噴在陳家。
翟天健出府迎接,把準嶽丈引入內宅。
翟哲身穿便服在中門迎接,他今日的著裝不是正是會客的服飾。
陳子龍看見翟哲,遠遠作揖行禮道:“見過王爺”
翟哲笑道:“今日是會友,你我之間無需顧忌身份”既是會友,無妨隨便一點。
陳子龍坦坦****,兩人分賓主坐定,仆從端上茶水。翟天健在一邊侍立,這是翟哲的主意,對坐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親,一個是他的嶽丈。
“王爺征戰辛苦”陳子龍聲調甚高,似乎在奠定今日會談的基調。
翟哲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義正言辭道:“朝堂,戰場,都是為朝廷效力。”
陳子龍不準備說廢話,直接興師問罪,道:“近日朝堂傳的沸沸揚揚,南直隸總督宗茂與湖廣總督姚啟聖上奏請封王爺為攝政王,王爺如何看?”
翟哲緩緩端起茶,問:“是嗎?”
“王爺領大明恢複基業,左將軍兵進陝西,局勢正在緊要時,朝堂不安,軍中士卒難安心”
“士卒安不在朝堂安,而在朝廷的賞賜是否公平豐厚,今年戶部入不敷出,若不加征商稅和礦稅,隻怕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陳子龍胸口起伏,神色有些激動。翟哲說出這番話,是變相承認宗茂和姚啟聖上奏是受晉王的指使了。
朝堂之爭,動怒則要壞事。
陳子龍壓製住到嘴邊的質問,道:“閩粵延平王近日不穩,王爺要在此刻加攝政王,隻怕會授人以柄。”
“原來內閣知道此事,不知為何沒有人來告知我,難道是想見我敗亡嗎?我不加攝政王,臥子兄能否保證鄭芝龍不會起兵?”翟哲依舊神態溫和,“更何況,鄭芝龍為何會起兵?有人不想見我,我退讓一步,就能海闊天空嗎?”
他溫和的言語如一柄小錘子敲打在陳子龍的嘴唇邊。
隆武帝命張瑾帶出詔書,做殊死一搏,無論成敗與否。翟哲可以不在乎,但必須要做出回擊。朝堂之爭,不是和氣生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陳子龍無言以辯,斷言:“王爺此舉會讓大明朝廷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中”
“也許會吧”翟哲笑聲爽朗,“你我攜手,弘光元年那麽難的日子都闖過來了,現在有了半壁江山,膽子難道還變小了嗎?”
陳子龍仰起頭,與翟哲對視,毅然道:“王爺若執意如此,我隻能請辭吏部尚書之位。”
“你我的關係,也要如此嗎?”
“私情是私情,公義是公義”
見翟哲眉頭皺起,陳子龍苦笑道:“我辭職後,會回鬆江閉門謝客,不再管朝堂之事”
翟哲露出促狹的笑容,問:“若我兵敗,清虜再下江南,你也不問朝堂之事嗎?”
陳子龍再也忍不住,斥責道:“請晉王休要以國事為玩笑”
“我從來沒有以國事為玩笑”翟哲收斂笑容,“隻是,這天下不僅僅是朱家的,當然也不會是我翟家的。顧炎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天下是所有漢人的。臥子兄經曆了剃發令,難道還這麽冥頑不化嗎?”
陳子龍長歎一聲,“你說的我都明白,道不同矣”
“那,便請臥子兄回鬆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