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路平

六碟小菜,一壺老酒。

一個老者和一個壯年坐在一起。這個場麵極具象征意義,柳隨風和宗茂各取所需。

翟哲文臣中最得力的兩個下屬,他們終於走在一起。他們走在一起才能在南人環伺的局麵下控製朝政。

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晉王為了登上攝政王位,不得不打壓東林黨一係,但打擊的程度多深尚無定論。他們聯手可以做的更多。

陳子龍的身份是個大忌,陳子龍非常聰明,沒有激怒翟哲給他們以可乘之機。

我們是北下者他們都從彼此的眼光中看清楚這句話。

一壺酒醉不了兩個人。

柳隨風道:“王爺嘴上把鄭氏不當回事,但實際並非如此。眼下是朝廷最虛弱的時候,戰爭中極有可能出現意外。大明雖然分為各個派係,但暗中勾心鬥角和明麵上撕破臉是兩回事,若與閩粵公然對立,朝廷將陷入兩線交戰的困局。而且,大西軍是一個變數”

宗茂會意,道:“所以,王爺才故意把那幾個禦史貶到台灣警告鄭芝龍”

柳隨風點頭,道:“大明的言官為了求名可以不要命,但王爺偏偏不要他們的性命,而是把他們貶到荒蠻孤島,讓他們在無人認識的情形下過完餘生,這可是比殺了他們更難受”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盡了晉王的手段。

“你明日離開南京,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裏?”宗茂詫異,他在南京城內有不少眼線,但還沒打聽到柳隨風的消息。

“我已向王爺請命往雲南走一趟不久之後,我們會在南京再次相聚”

宗茂摸了摸酒杯,杯中空,壺中酒已於。

柳隨風也是做事的人。

“今夜到此為止吧,一路順利”他起身拱手,轉身離去。

柳隨風起身送到門口。他近年身體不好,往雲南道路遙遠,一路都是窮鄉僻壤,為了朝堂的地位,真是拚了。

宗茂喜歡做事,而他想實踐祖父傳授給他的朝堂之術。

南京水道便利,次日,三位督撫各回轄地。

同一日,從四川傳來軍情,吳三桂收複漢中,重新掌控了出蜀的門戶。趙誌成接受了範家在江北的密探網絡,又有各地商販通報消息,軍報一向迅速。他在的密報中提及漢中並未發生大的戰事,好像是阿濟格放棄了四川,全力收複西安。

接到軍報後,翟哲緊急召見柳全。

南京多事之秋,柳全一直在這裏候命。

從攝政王之爭開始,晉王府的大門就對絕大多數朝臣緊閉。有資格踏入這座門的人也沒多少。翟哲晉攝政王之位已板上釘釘,但個派係之間討價還價,人事任用尚無定論,翟哲自己好像也不著急。柳全為晉王掌管錢莊,絕不參與朝堂之爭中。

從翟哲得勢起,再沒有人比他還過得順風順水。

如今世人皆知,日升昌號是晉王的產業。

日升昌號的主要業務處於民間資金和大明戶部之間,從今年起,大明各府縣解送往京城的田賦無需再耗費兵丁押送,各地官府隻需把銀兩存入日升昌號錢庫,再由戶部從日升昌號南京總號提取即可。在大明各地經商的客旅也無需再隨身攜帶大批銀錢,以免遭歹人窺測。唯一的缺陷是日升昌號已經公然宣布了幕後股東,無法再擴張的江北的清廷區。

兵馬常年征戰,賞賜、軍糧都需要銀錢,有了日升昌號,便如同有了一座應急的銀庫。

柳全覲見晉王,行跪拜大禮,神態如往日大有不同。

“拜見王爺”

“無需行此大禮”

兩人之間地位的差距似乎突然拉大。柳全跪在翟哲麵前,突然感覺自己如螻蟻般渺小。

翟哲馬上要成為是大明的攝政王,也許不久之後將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如果翟哲登上皇位,他也就隨之成了皇商,日升昌號將是大明商界最璀璨的明星。

翟哲見柳全春風得意,看上去與他那個族兄過的截然不同。他稱讚道:“日升昌號近日股本增加迅速,柳掌櫃居功至首”

“王爺鋪好了路,小人不過是坐享其成。”

翟哲說起召他的來意,道:“你與湖廣和江南諸位商家熟悉,我有一事需要你去辦”

“鎮西王吳三桂剛剛收複了漢中,由蜀入陝道路已通,你與川商聯係,往西安販運糧草補給,若有虧空,先由日升昌號墊付。”

柳全猶豫片刻,問:“還是走戶部的賬目嗎?”

“不錯,戶部現在雖然虧空,但有能掙銀子的那一日。”

日升昌號已經成為大明戶部最大的債主,若換做別家銀號,朝廷也許可以明目張膽的賴賬,奈何日升昌號的東家得罪不起。

堵胤錫上任戶部尚書時,曾想把日升昌號的欠款還清,到後來他發現舊賬才消,新賬又來,如海中浪濤一波接著一波。尤其是今年發動江北戰事,錢糧所需數目極其巨大。他請辭戶部尚書之位,與此也不無關係。

大明的銀子和大明的兵馬都掌握在晉王手中,他心灰意冷,終於放棄了那一點點幻想。

“小人知道了”柳全懷疑戶部到底能不能還清錢莊的欠款,但轉念一想,等晉王登上皇位,戶部和錢莊都是皇家的錢,這種事情無須他來操心。

柳全領命離去。

翟哲命方進準備午後出行。

晉王回南京後,首次出門,不是去覲見皇帝,而是往吏部尚書陳子龍府中。

翟哲很少坐轎子,十六人抬的大轎子非常平穩,他感到從今日起,也許乘轎子的日子要多過騎馬。

晉王在打壓了都察院的禦史後,主動拜訪陳子龍,給憤懣和恐懼中的東林士子帶來一線希望。被幾悶棍敲醒之後,他們發現,朝堂都掌握在晉王手中,他們除了辭官回家,好像也沒什麽選擇。但大多數人還是想做官。

陳子龍設家宴接待晉王。他神色清冷,看上去不像有病。

宴席上沒有外客,隻有兩人。

玄武坊的寇白門受邀前來獻藝,歌舞雙絕。翟哲不認識她,但寇白門的模樣讓他想起了那位杭州歌女。

一曲完畢,翟哲問:“你會唱金山戰鼓嗎?”

寇白門停下來,福了一福,道:“奴家會唱,隻是今日隻有奴家一人,唱不了這個戲。”

“無妨,你隻撿幾段唱唱。”

寇白門輕輕嗓子,唱道:

“我紅玉一路而來

但隻見婦北夫南哭震地

家破人亡怨衝天歎

將士卻無鴻鵠誌

怒馬不發整日閑

一聲胡笳城便破

逃之夭夭揮馬鞭

這才是雄關未失雄心失

江山哪得不破陷”

她確實是好嗓子,聲調蜿蜒,哀意滿堂。

翟哲側首,見陳子龍臉現悲傷之色,擺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寇白門欠身離開宴會廳。

這大明的江山不是朱家恢複的,而是他們二人聯手恢複的。翟哲正是要勾起陳子龍對剃發令時那段惶惶然不可終日歲月的回憶。那曾是陳子龍最為痛苦的日子,現在則是他最值得榮耀的時刻。

“臥子兄,許久沒有與你對弈,還記得寧波府那個不眠之夜嗎?”

陳子龍道:“王爺有意,我怎敢不從”

“請”

“請”

兩人起身離開宴廳,換了一處涼亭,陳子龍命仆從到書房取來圍棋,晉王侍衛守在院子門口處。

翟哲占先,白子落盤。

“漢家江山恢複不易,我如今收手,隆武帝能保住東南一隅嗎?”

“不能”

“我不登攝政王位,能保住鄭芝龍不反嗎?”

“不能”

“我與隆武帝之間,還有化解的機會嗎?”

“我……,我不知道。”

棋盤上啪啪作響,兩人口中唇槍舌劍,有問有答。整盤棋中,兩人都沒有長考,如賭氣般落下棋子。

半個時辰後,陳子龍投子認輸。他的心亂了他今日的選擇,意味著要推翻自己幾十年來信奉的道理,

翟哲開出籌碼:“臥子兄退歸鬆江,我會保住杜麟征、周立勳、徐孚遠和彭賓在朝堂中的位置,但夏允彝近日言辭激烈,我讓他回去給臥子兄做個伴。”

“一切聽王爺安排”陳子龍長呼出一口氣。

“你若用空暇,可往蘇州書院一行,方密之在那裏做的是百年大計,你我皆不如矣”

翟哲讚歎方以智,同時把陳子龍與自己相提並論。

陳子龍很受用。

文人的需求在另一個境界,他們不僅僅需要權勢和地位,更想要的是尊重和承認。

陳子龍辭官不可阻攔,他這個複社元老放在朝堂中,宗茂很難大刀闊斧行事。但翟哲絕不是徹底打壓東林黨,希望有些人莫要錯會了他的意圖。陳子龍合適做一個守成宰輔,但現在是開拓之局。

離開陳府,翟哲心中大石落地。

穩住陳子龍才是他計劃中最重要一環。即使是攝政王位的**,他也不想因此與陳子龍反目。陳子龍妥協,意味著江南士子不會引發太過激烈反應。

陳子龍謙謙君子,行事果敢,若不是他出身複社,被無數鄉情和人情羈絆,本該是最合適的宰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