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李定國走入將軍府的院子。

月朗星稀,夏蟲吱吱呀呀的鳴叫,傳入耳中有些鬧心。

白文選躡手躡腳走在他身後,問:“將軍,您不想見見柳侍郎嗎?”

李定國抬頭望月,銀色的月光如給羅雄州披上一層薄紗。他當了幾十年的大明叛逆,為何此刻忠臣良將的**那麽大?

早年跟在義父身邊見慣了殺人,他清楚的知道大西軍做過的那些事。大明朝廷昏庸無道,但大西軍有過之而不及

他邁步走出府衙,道:“走,去會會那位柳侍郎”

羅雄州是一種小城,依山而建,街道上鋪著青石板,皮靴走上去發出“咋咋”的響聲。街上空無一人,去年冬天大西軍進犯貴州,從那時起這裏一直實行宵禁。

這樣偏僻的山城,實施宵禁對百姓沒什麽影響。山民窮苦,沒幾家有閑錢在夜晚點燈照明,天黑後睡覺就是唯一的休閑。

白文選抓住最後的時機提供信息,道:“聽過這位柳侍郎曾經在高闖王的營中呆過!”

“我知道”李定國的步伐很大。

白文選加快幾步跟上,聽見李定國似有不悅,不再多嘴,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同為曾經的流賊,大西軍一直關注忠貞營投入大明朝廷後的動態,李定國怎麽可能不熟悉一手招降大西軍的柳隨風。

羅雄州不大,轉過兩個街道,對麵來了一隊舉著火把巡邏的士卒。那些人見李定國等人迎麵而來,分兩列站在道邊行禮:“見過府主”

李定國點頭示意,從巡邏的士卒中間通過。

又過了兩條街,一行人來到一個寬闊的磚石結構的院落前,內院的閣樓上還亮著微弱的燈火。

李定國示意看守士卒不要發出聲音,領著白文選兩個人走進去。

商隊中人住在外院,此時都躲在房屋中,聽見外麵的腳步聲不敢出來查看動靜。

李定國跨過外院的大門,到了那座閣樓下。柳隨風的兩個侍衛正守在門口,見有人靠近警覺的問:“誰?”

李定國朗聲道:“請告知柳侍郎,李定國來訪”

黑暗中傳來“咚咚咚”的腳踩樓板聲,片刻之後,樓板的聲音更加密集,有兩個人從樓上走下來。

上樓的通告的侍衛走在前麵,手裏拿著一盞燈火引路,柳隨風摸著樓梯跟在後麵。

李定國走到閣樓門前,向兩個模糊的身影拱手道:“柳侍郎”

“李將軍”柳隨風爽朗的笑聲傳出來。他今夜似乎很健談,滔滔不絕道:“久聞大西軍四府以李將軍最為威武,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李定國心中暗想,你沒見過其他三位府主,怎知道我最威武不過是些客套話而已。

一陣風吹過,燈火搖搖晃晃,兩人都隻能看見彼此的輪廓。

柳隨風打開話匣子套近乎,“當年我在高闖王營中時,曾見過八大王,但無緣結實李將軍”

他很熱情,如在討好李定國。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本不是這樣的人。

李定國一時沒有接話,在大西軍四府將軍中,他是最木訥的人。與柳隨風交談,他就像涓涓細流遇見連綿長河。他隻覺得大明朝廷中人並非如孫可望說的那麽不好相處,傲氣淩人。

說了一大通開場白後,柳隨風似乎才發覺地方不對,側身揮手道:“請李將軍樓上說話”

“請”

閣樓中有些稀薄的月光,那個拿著燈火的侍衛在前引路,柳隨風走在中間,李定國跟在最後。

柳隨風摸著樓梯行走,步伐緩慢,腳步有些踉蹌,李定國在他身後擔心別一腳踩空掉下。

三人爬上閣樓,侍衛放下燈火,退到樓下。

此時,李定國才看清楚柳隨風的麵容。他花白的頭發,憔悴的麵孔,眉宇中掩飾不住疲倦之色。

柳隨風也在觀察李定國。

如何做一個優秀的使者是一門很深奧學問,不是義正言辭遞交一份國書,或者是挺直脖子不丟朝廷的臉麵那麽簡單。正因為如此,雖有季弘在雲南,翟哲仍然讓柳隨風親自走一趟。

柳隨風眯著眼睛,微微喘氣,好似剛才爬樓梯耗費了不少體力。

在這瞬間,他要選定合適的說辭,他知道自己隻有這一次機會。

閣樓樓梯狹窄,他故意請李定國上樓議事,李定國沒有拒絕,說明李定國不是一個控製欲非常強烈的人。

他剛才在樓梯中故意跌跌撞撞,李定國伸手扶過他,說明李定國是個仁厚的人。

“我初來雲南,見羅雄州周邊百姓安居樂業,可見李將軍治軍嚴謹”柳隨風先誇讚一句,隨後話鋒一轉,“大西軍士卒善戰,但不該對貴陽府朝廷兵馬顯身手。”他聲音柔和,如一個敦敦教誨的老者。

“朝廷早就寬恕了大西軍和大順軍的罪過,四年前,晉王傳檄天下反剃發令,天下漢人為一家。李過受封為荊州將軍,忠貞營兵馬正在江北與韃虜拚命,大西軍如此做派,讓朝廷很是失望。”

李定國道∶“柳侍郎說笑了,大西軍又沒有歸降朝廷”

柳隨風長歎一聲,道:“天下紛爭久矣,從高闖王起兵十幾年,死了多少人?最後差點讓韃子占了天下,李將軍是明白人,為何至今還執迷不悟。”

這句話有些重,李定國色變,斥責道:“我等隨八大王起兵,是因為朝廷無道,不顧百姓死活。豈能把過錯推到高闖王身上。”

“天下事的過錯豈是一句話能說清楚,思宗有錯,已死在煤山,李將軍為何還要對朝廷耿耿於懷。思宗被大順軍逼迫而死,朝廷已然原諒李過等人。以大西軍殘敗之軍,雲南貧瘠之地,還想一條路走到黑嗎?”

柳隨風這句話直至李定國的內心,大西軍內部除了孫可望,其他三府都不想對抗大明朝廷。若不是鄭芝龍遣使前來聯盟,孫可望也無法說服大西軍再次與大明朝廷開戰。

李定國不想在柳隨風麵前露出怯意,但他拙於言辭,一時間找不出可以說服自己話語來反駁。

柳隨風麵露戚色,歎道:“十幾年來,死難漢人何止千萬,天下局勢糜爛難挽,李將軍乃仁人,甘心把稍有起色的局勢再拖入泥潭嗎?李將軍當知道我曾在高闖王帳下流**過,但肯定不知道前因後果”

他閉上眼睛,神情悲傷的傾訴:“我家在山西本,還算富庶,崇禎七年,我家人四十六口死在高闖王麾下兵馬手中,我被高闖王擄走挾裹兩年。後來,我投入晉王帳下,也不是沒有想過為家人報仇。見到忠貞營時,我想到他們是殘忍的凶手,但如我一般是亂世的受害者。我放下家仇,隻是為了早日找回一個太平盛世”

語畢,柳隨風留下兩滴濁淚,他本是做戲,此刻這兩滴淚水中卻有真情。

他現在是大明的吏部侍郎,馬上很可能要登上尚書之位,他向往權勢,但不想娶妻,不要生子。

李定國驚呆了,他曾因饑荒變成孤兒,有過不堪回首的經曆的人很容易找到共同的感受。

他突然想起死在義父屠刀下的那些百姓。

夏蟲在不辭疲倦的嘶叫。

柳隨風控製情緒,睜眼道:“李將軍,晉王命我來雲南誠心與大西軍商議招安事宜。湖廣和江南民心已歸,嶽州將軍左若收複陝西,朝廷並不怕鄭芝龍在耍弄得那些陰謀,隻是……,隻是晉王覺得漢人已經死得足夠多了”

李定國雙目如星閃耀,心情沉重。柳隨風直麵說到鄭芝龍,確實夠坦誠。

短短瞬間,他心中對柳隨風從同情到敬佩,心中轉了好幾個彎。他沉聲道:“柳侍郎,我等也願意北伐東虜,隻是需要朝廷給個名分”

柳隨風見李定國鬆口,心中大喜,也不枉費他一番口舌,趁熱打鐵勸道:“朝廷絕不會虧待有功之臣。孫帥去年到南京請封秦王,雖然過分,但並非完全沒有希望,隻要大西軍北伐清虜立下功勳,朝廷並不吝嗇封王。鄭芝龍與晉王合力收複江南,封延平王;吳三桂協助朝廷奪取襄陽,又收複四川,封鎮西王。”

李定國略一沉吟,問:“柳侍郎此來,能給我大西四府什麽官職爵位?”

“兩個公爵將軍,兩個侯爵總兵”柳隨風解釋:“敕書放在貴陽府,隻要大西軍四府同意,我立刻來傳旨。孫帥和李將軍為國公將軍,劉將軍和艾能奇為侯爵總兵,眼下朝廷一共也隻有六位將軍。”

這個條件的確豐厚,離封王隻有一步之遙。

李定國甚至覺得這是個無法拒絕的條件。

他知道去年孫可望請封秦王,也是開價求還價,孫可望本義是想得一個郡王,替代原沐家鎮守雲南。他很謹慎,道:“此事還需孫帥定奪”

柳隨風拱手求道:“孫帥麵前,還需李將軍美言幾句”

想起孫可望,李定國臉色罩上一層陰雲。

柳隨風已從悲傷中走出來,看似隨口透露:“左將軍今年北上陝西征戰艱難,若大西軍受撫,晉王想調集忠貞營北上陝西,收複故土。”

當然,他今夜沒有一句話是隨口說。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一介文士,可當千軍萬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