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已經遠去。
陝北高原上好像沒什麽太大的變化。這裏沒有春花爛漫,也沒有綠樹成蔭,隻有單調的黃色,起起伏伏的黃土地在灰色的天空下延伸,好像永無盡頭。
尼蘭在一隊雄壯的甲士環繞下前行,再往前三十裏就是青石峪了,那是一條延伸十幾裏路的大山溝,穿過那道山溝再往前便是延安城。
西北極少下雨,土地於燥,士卒們走過的道路上空飄起一層淡淡的灰塵。
青石峪的戰鬥已經持續了三天,明軍在那裏布置了重兵,他連斬殺了兩個漢人參將,也無濟於事,不得不親自率女真甲士上陣。
女真入關以來征戰不休,八旗甲士死傷慘重,攝政王多次下令,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再上八旗士卒上陣。隻是這幾年,萬不得已的次數好像越來越多。
“報報”一個騎兵從後方疾馳而來,騎兵扯著嗓子喊叫,聲音嘶啞。
尼蘭勒住馬。
那斥候來到尼蘭麵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麵色驚恐,道:“啟稟貝子,西北方向出現了大隊蒙古人。”
尼蘭策馬上前,取下皮鞭狠狠的抽在那斥候的頭上,喝道:“不過是些蒙古人,亂叫什麽”
東路軍在陝西的戰事進展極為不順,漢人百姓悍不畏死,每攻打一座縣城幾乎要損失三千士卒。在青石峪遇阻後,軍中漢人士卒士氣低落,尼蘭最恨這種遇事慌張,擾亂軍心的人。
那斥候臉上瞬間多了一道血印。他咽了口吐沫,眼中驚恐之色不退,似乎在回憶剛才見到的場景,嚅嚅道:“好多蒙古人殺過來了”
尼蘭皺眉問:“多少人?”
“漫山遍野,足有萬騎”
尼蘭腦中“嗡”的一聲響,後背冒出一層冷汗,蒙古人派出這麽多騎兵入塞了嗎?此時漢卒軍心已散,他們要是進了青石峪被蒙古人把後路堵住,那就是自尋死路了。
“傳令,命大軍停止前進”尼蘭環視左右,這裏地形狹窄,不利於防禦。他回想剛剛進過的地形,又改口道:“大軍退回黑虎山。”
大軍調轉方向往來時的道路退去。黑虎山離此地不遠,這山的名字聽到響亮,其實隻是一座頂部平坦的山坡。
一個時辰後,尼蘭在正紅旗騎兵到達簇擁下登上黑虎山頂,
西北方向的山嶺上煙塵彌漫,好像來了一場沙塵暴,騎兵萬馬奔騰,席卷而至。
尼蘭毫無懼色,罵道:“蒙古人也敢來自尋死路”
“迎敵,迎敵”傳令兵在山坡見奔走呼叫。
漢人士卒拿起長槍在山腳下列陣,銃手緊隨其後,貓著腰舉鳥銃指向長槍兵隊列的空隙間。女真甲士在陣型中間布陣,弓箭手取下背上的長弓,稍作拉伸,然後從箭壺中拿出一根長箭搭在弓弦上。
蒙古人在七八裏外停下腳步,兩隊兵馬遙相對峙,濃厚的煙塵升空漸漸變得稀薄。尼蘭看清楚迎麵密集的騎兵倒吸了一口冷氣,真是有萬騎。
土默特和察哈爾一共也隻有三萬騎兵,聽說隴西有三千蒙古騎兵,難道這兩部敢把半數騎兵都派到關內來了嗎?他們不怕漠東蒙古聯軍突破河套防禦,**平他們的老巢嗎?
蒙古人給了尼蘭充足的思考時間。
格日勒圖指揮兩隊輕騎去女真陣前騷擾挑釁,但大隊騎兵列陣不動。
七八裏的山路對蒙古騎兵幾乎就是一個衝刺的距離,女真弓箭手挽弓搭箭指向天空,做好迎敵的準備。
格日勒圖令旗招擺,幾百蒙古輕騎呼嘯從女真陣前掠過,三三兩兩的長箭飛上空中,落在漢人長槍手幾十步之外
這個距離拋射根本不可能射中對手,蒙古騎兵發出放肆的笑聲,漸漸遠去。
尼蘭右手握住刀柄,強自壓住怒火。蒙古人在挑釁,他們在引誘我們出擊
兩列大軍中的士卒拔刀搭箭,嚴陣以待,但都不越雷池一步。幾百蒙古輕騎像討厭的蒼蠅在兩軍之間狹窄的空間中穿梭。有時用弓箭,有時用罵聲,盡一切可能引誘對手出擊。
尼蘭不怕蒙古人,即使有萬騎。蒙古人沒有盔甲,沒有鋒利的長刀,有些人甚至沒有能穿透盔甲的箭頭。
等待了小半個時辰,士卒們緊繃的情緒漸漸放鬆,尼蘭仍然沒能等到蒙古人衝鋒。
他強忍住命女真騎兵出擊的欲望,因為,騎術也許是女真人對蒙古人唯一的劣勢。此地離青石峪不遠,他覺得今日之事透著詭異,蒙古人戰又不戰,走又不走。關鍵時刻突然出現在延安城北,一定與明軍早有勾結。
他叫來斥候營千戶下令:“你速派人去查探青石峪方向的動靜。”
明軍沒有騎兵,即使有陰謀,也不會來的這麽快。
半個時辰後,蒙古人似乎也忍受不了這麽緊張的情緒,格日勒圖率軍稍作後撤,但仍然十幾裏外盤桓。
尼蘭下馬找侍衛要了一壺水。他才喝上幾口,斥候營統領前來稟告:“報,貝子料敵如神,明軍萬人出青石峪,正在朝本陣方向而來。”
尼蘭扔下水壺,罵道:“果然不假,明賊與蒙古人勾結想伏擊我,幸虧你們發現的早。”
一萬五千大軍應對一萬明軍和一萬蒙古人的夾擊,尼蘭權衡片刻,覺得自己不能冒這個險。他們在這荒山野嶺已經行走兩天,明軍和蒙古人明顯是養精蓄銳而來。
他輕輕吐出兩個字:“撤兵”
傳令兵揮舞旗幟。
“撤兵”“撤兵”
清兵陣腳移動,外圍的漢人步卒先撤,陣中的女真騎兵弓箭手和四千正紅旗騎兵巋然不動,
蒙古騎兵呼嘯而上,女真弓箭手開始射箭。
女真人的厚甲被西北的灰塵遮擋住了光芒,但格日勒圖很清楚迎麵那些八旗甲士的厲害,不敢指揮蒙古騎兵撲上去短兵交接。這一仗即使有勝利的希望,他也不會冒險,土默特的精銳都在這裏,打一場慘勝的戰爭隻會為別人做嫁衣。
兩隊騎兵且戰且退,沿途不斷留下三三兩兩的屍首——馬屍或者人屍。
一直等清兵推入宜川縣境內,蒙古人掉頭遠去。
尼蘭沒有因為這次出擊的半途而廢感到失望,他覺得自己急需把這裏的軍情送到塞外。他親眼目睹了一萬蒙古騎兵出現在延安城。那麽,他現在繼續弄清楚榆林衛還有多少蒙古騎兵?難道蒙古人準備全部入塞嗎?他甚至有些擔心自己這支東路軍的處境。
阿濟格在丟了西安城,又奉命放棄了漢中城,數萬大軍圍攻西安城半年不下,沒有受到責罰。但尼蘭不是阿濟格,他沒有一個當攝政王的親兄弟。
蒙古騎兵得寸進尺,在宜川縣邊境附近騷擾清兵,尼蘭竟然被逼得做出守勢,同時加緊打聽河套的消息。
左若返回西安,這是他近一個月來第三次返回西安……
阿濟格的兵馬不足以包圍西安這座大城,延安府有數萬明軍,阿濟格也不敢分散兵馬看守西安四麵城門。
冬天過後,清兵加緊攻打西安的南城門和東城門。鐵炮轟擊、挖掘地道、衝車撞城門以及雲梯登城牆,等各式方法都用盡了,西安城內的義軍日益應付自如,但也死傷慘重。
左若留了一萬正兵在西安城中當預備隊。
每當清虜攻入城內,形勢危急上,正兵如狼似虎殺向最危險的地方,無論是火器覆蓋,還是短兵相接,強悍如女真人也被殺的膽寒。次數多了,義軍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慢慢改掉了局勢不利立刻腳底抹油的壞習氣。
在四麵城門公然巡視一圈,安撫諸將後,左若返回提督府召見梁成寶。
義軍諸將對左若畏懼心大於崇敬心,左若也不期望那些人把他當做大救星。陝西義軍派係足有數百,他無意麵麵俱到,隻通過梁成寶等幾位將領來控製義軍諸頭領。
梁成寶是義軍最大的頭目,經左若向朝廷請功,現在已經是梁參將。
提督衙門周邊都是正兵的營地,義軍統領到了這裏心中自然生出一絲敬畏。因為,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強悍的軍隊
梁成寶心中忐忑走入提督衙門,見到左若後跪拜行禮,他現在很怕見到左若。
左若道:“梁參將,你做的不錯”
梁成寶受寵若驚,能得到左若的稱讚,很不容易。
“我此次回西安有大事要辦”左若語氣有些猶豫,道:“也許,近日我要把提督府的兵馬帶走。”
梁成寶大驚,城內義軍善戰,是因為有提督府大軍押陣。他了解那些義軍的心性,提督府兵馬一走,那些人信心立刻**然無存,軍心一亂,還如何能夠守住西安城。
他偷看左若臉色,硬著頭皮道:“大人,萬萬不可,義軍離開了提督府兵馬,就是一盤散沙。
左若瞥了他一眼,問:“你半年隻帶出一幫烏合之眾嗎?”
梁成寶惶恐道:“屬下無能”
左若道:“提督府的兵馬我另有他用,西安城我就交給你了,你能守就守,守不住就逃”
梁成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西安是陝西府城所在,丟了西安就意味著丟了陝西,左若是陝西提督,怎麽能說出這番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