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肅樂年過六十,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坐了四年,退下來也就是這兩年的事了。

要是在一年之前,兵部尚書這個位置不會招人非常眼紅,但現在內閣權限漸大,派係鬥爭越來越激烈,浙東人和江南人都不希望這個位置落到北人手裏。

南京城中有兩個衙門最為繁忙——兵部衙門和戶部衙門。

這幾日,眼看戰事又要開啟,兵部的大官小吏忙的連腳底板在地上多粘一會的功夫也沒有。

當然,沒有一個人因此而抱怨。忙碌是好事,冷冷清清的衙門,還有什麽油水可撈。

這裏隻有一個人最悠閑。巳時過半,錢肅樂的轎子才從晃晃悠悠進入兵部衙門。

眾人都已經習慣,錢老是兵部的主官。再說,你總不能要求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與年輕一樣起早貪黑。

轎子落在後院,錢肅樂出來走向內堂,見陳子壯手裏捧著一份文書正候在門口。

陳子壯行禮,“老大人。”

錢肅樂抬腳邁過門檻,道:“隨我來。”

他能如此清閑,得益於兵部有兩個能於的侍郎,主管糧草和裝備的陳子壯和主管軍餉和軍功的熊汝霖。

熊汝霖是浙東餘姚人,是當年第一批散盡家財隨翟哲起兵的鄉紳。他本性偏敦實,辦事不激進但從不疏漏,與各鎮總兵從沒鬧過齷齪。還有一個就是眼前的陳子壯,廣東人,思維敏銳,辦事精細,相比而言比熊汝霖更得錢肅樂器重。

錢肅樂繞道案台後麵坐下。

陳子壯恭立在他身前,呈上文書道:“老大人,近日南直隸和湖廣府兵奉命集結,姚大人和張大人上報了短缺的火器清單。”

錢肅樂伸手接過來文書,沒有急於翻看,問:“秋濤,你知道嗎?柳隨風回南京了”

陳子壯心中一緊,道:“卑職知道。”

“論功勞,這朝中沒有人能比得上柳侍郎了,”錢肅樂感歎,“王爺要是真想讓他登上兵部尚書,那件事也隻是白費功夫”

陳子壯不敢接話。

錢肅樂又問:“範永鬥又來找過你嗎?”

陳子壯搖頭道:“沒有,柳家事情雖小,這次是牆倒眾人推了。範永鬥要是真想幫忙,又何必來走兵部。”

錢肅樂想了想,感歎道:“連馬閣部也會與東林黨合作,看來他們真是被宗尚書嚇到了。”

坊間有傳聞,戶部下一個舉措是進一步清查隱匿的田產,並製作成魚鱗圖冊歸檔。還有一個更可怕的消息,宗茂想說動攝政王在大明如孫可望在雲南那般推行官紳一體納糧。

江南的官紳很緊張,對北下者產生了極強戒備心理,在他們看來,柳隨風與宗茂是一個派係。

錢肅樂年紀大了,不想再被卷入這場注定驚天駭浪般的朝爭,但他還有兩個兒子,一個才被調到湖廣做知府,還有在督察院當禦史。

陳子壯道:“戶部現在不缺銀子,攝政王不會被宗尚書蠱惑的。”他言語中對宗茂有些不敬,進士出身的朝官,又是陳子龍提拔起來的,瞧不起宗茂不足為奇。

錢肅樂心中有些煩,把手中的單子放下,道:“火器分配一事,過幾日再做決斷。那事這兩天就該有個結果了。

他的孫女是攝政王次子的妃子,其實可以不摻合到這件事中。

玄武坊。

一頂轎子落在臨湖畔隻接待貴客的側院。

柳全才下轎子,範永鬥熱情的迎上來。

“柳掌櫃。”

柳全看上去精神不錯,隨範永鬥入內室坐定。這裏他已經來過無數次,對院中的花草擺設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樣熟悉。

“範兄,我想明白了,兵部這次不會放過我柳家,泰廣辦事不精細,被人扣住了命門,輸的無話可說。”

範永鬥的笑容收斂起來。他還沒來的及出言寬慰,柳全又道:“王爺最恨兵器出事,這次隻怕有人要掉腦袋。我不會便宜小人,如範兄願意伸手,我想把柳家武器工坊轉讓給範家,隻求能保住泰廣性命。”

範永鬥驚道:“柳掌櫃,我豈是那樣的人”

柳全擺手道:“四千杆不能用的鳥銃,足矣毀掉一場戰爭。與其讓王爺不信任我柳家,不如交給範兄。”

範永鬥苦笑,道:“我一時也拿不出來那麽多銀子。”

柳全決心已下,道:“無妨,你我之間的事,都好商議。”既然朝中人都在等著柳家倒黴,他索性舍棄這個燙手的山芋,不想因此事再擋住了柳隨風晉升之路。而且,他還有個爭氣的兒子。

範永鬥心花怒放,但表情仍然很矜持,道:“你再想想,事情未必會到那一步。”他已經想好,他在朝中為官,按大明律不能經營商號,隻能讓長子接手工坊。”

柳全道:“我意已決”

在坊中敘說了一個時辰,柳全心思重重,無心在此久留,告辭離去。

他沒有回日升昌號錢莊,也沒有返家,而是直奔攝政王府。作為日升昌號的掌控者,他雖然沒有官職,但有直接覲見攝政王便利。

轎子在離王府還有一段距離時停下,柳全步行來到王府門前,請門衛通告寧盛管家。

等了片刻,寧盛親自出門迎接,陪他在廂房喝茶等候。

一個時辰後,有侍從前來傳話,命柳全入內覲見。

柳全一路走入王府深處,來到翟哲理事的書樓前停下。他深吸一口氣,咬牙大踏步隨侍從走進去。

“王爺,柳全帶到”

柳全甚至沒有看清楚侍從是怎麽退下去的,撲通跪地,以頭撞地,道:“王爺,臣犯下死罪”

翟哲這幾日一直在沉思在江北的戰略布局,被柳全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問:“發生了何事?”

隻三兩下,柳全的額頭在地上撞出一個口子。他抬頭道:“小兒對武器工坊火器督察不利,發送了一批破損的火器到廬州。”

翟哲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

這可是真不是小事。

兵者,於係到無數將士存亡,他把武器製備轉為私家所有,其中很大一個原因就是要確保火器的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