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理事的書樓不大,前門的窗戶沿著牆根側種植了一列翠竹,書樓的後牆有四顆枝葉茂盛的樟樹。
這些樟樹都是專門從外地移植過來,翟哲選擇它們的原因很簡單,樟樹可以驅蟲。
從這些裝飾和擺設的細節中,柳隨風認為攝政王是個典型的實用主義者,他應該不喜歡光鮮亮麗東西,也不會喜歡被人過度奉承。
他跪伏在地上,靈活的心思沒有一刻停止運轉。
“起來說話”翟哲看著愈發消瘦的柳隨風,想他這半年在西南荒僻之地也吃了不少苦頭,笑問:“這半年兵部的塘報你應該也都看過了,對當下的時局,你有何看法?”
柳隨風爬起來,擺了擺衣袖,道:“王爺高瞻遠矚,穩定閩粵鄭芝龍,全力應對清虜,不在乎陝西一地得失,開辟了塞外戰線,滿清已是甕中之鱉。”
“別盡撿好聽的說”翟哲口中雖然在責怪,心中其實很受用。
穩定了鄭芝龍是他今年取得一切成就的基礎,朝廷得以全力應對北方。他能容忍鄭氏裂土封王,正是忌憚鄭氏強大的水軍。否則,朝廷即使能在短時間內平定閩粵,江南沿海將再無寧日。
聽翟哲主動開口問兵事,柳隨風隱隱猜到兵部尚書的位置將要落到自家頭上了。
他不敢藏私,把心中近日所思和盤托出,道:“當前局勢,若鎮西王能與朝廷大軍配合,大明已可從四麵碾壓清虜,驅清虜出塞。但鎮西王固守四川,這半年滿足於得到漢中之地,使得大明幾處戰場隻能各自為戰。”
“不錯”翟哲身在局中比柳隨風更有切膚之痛。當年吳三桂反清,丟失了四川讓滿清如失一臂,今日大明反轉,吳三桂割據四川讓大明如鯁在喉。
“可是朝廷眼下不能對鎮西王背信棄義。鎮西王和鎮海王封地相距千裏,但朝廷對某一人的策略發生變化,會讓另一人害怕,難保不會生出風波。”
柳隨風道:“王爺所言極是,但鄭芝龍既已派施福率軍北上助戰,吳三桂在漢中龜縮了半年不出動,如不給予斥責,難立朝令威信。”
翟哲陷入沉思中,後又慢慢搖頭。
柳隨風卻知道攝政王如今大權在握,但並不懂得朝令在大明的影響力。翟哲和宗茂都是從草原蠻夷之地進入中原,柳隨風早就發現,這些人從不把大明的皇帝放在心上,也以為別人如他們一樣也把皇帝看做無所謂。
他拱手獻策:“王爺,朝廷可派禦史持聖旨前去斥責鎮西王,並可讓一文官為監軍,督鎮西王出戰。”
翟哲想著柳隨風的話,同時被他進言時意氣風發的神態吸引。這個瘦弱的身軀中,仿佛蘊含著無窮的熱情。這樣的人表麵看上去淡薄安然,一定很在乎權力吧倒是陳子龍拿得起放得下,揮揮手放棄吏部尚書職位,回鬆江府老家耕種為生。
“好,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
“遵命”柳隨風大喜,兵部尚書的位置穩了。他的喜悅感是如此強大,以至於忘記了掩飾。
翟哲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直到柳隨風醒悟收斂動作,他也露出會意的笑容。
議事完畢,柳隨風告退。
每個從這座書樓中走出去的朝臣,在出門之前都能看見一張巨大的地圖,柳隨風也不例外。他曾經把這座地圖記在腦海中向西番的傳教士求證,連常年在海上行走的商旅也不能盡數知道那座地圖上標明的陸地。
但是,多少年來,中原的威脅都是來自北方的草原。
柳隨風努力想從每個細節猜出攝政王在想什麽,隻有那樣,他才能在朝堂中立於不敗之地。
今日內閣送來的呈文沒有什麽緊要的事情。
柳隨風離開後,翟哲傳令召見兵部尚書錢肅樂和兵部左侍郎陳子壯。
兵器工坊各軍中提供殘次鳥銃的影響要遠比那些人想象的大。柳家放棄工坊,這是對柳家的懲罰,但責任並不僅僅在柳家,兵部有監事司專門管理火器。
翟哲最不能容忍的是兵部在這件事的處理拖遝。錢肅樂應該早就知道了,他把自己當做不管事的隆武帝了嗎?
書樓的南北窗戶都半掩著,初夏的風來回竄過,翻開桌上的呈文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等待的空暇中,翟哲無意識中抬頭看見案桌兩側擺放了兩尺多高的呈文。這裏是七天內累計的奏折和呈文,送到他案頭的每一件都關係到無數人的命運。
聽說明太祖曾經每日處理朝事到深夜,但他實在不想把餘生埋在這些無止境的案牘中。
想到明太祖,翟哲自然聯想到他史書對明太祖的描述。以明太祖秉性,這件“鳥銃案”會讓不少人掉腦袋吧
“錢肅樂年紀大了,給他一個體麵的告老還鄉的機會。”他暗中做出決定。至於陳子壯,實在是可惜了。
巳時過半,陽光從南邊的窗戶中照射進來。
錢肅樂和陳子壯在書樓前請見。
翟哲命侍衛把二人領進來,沒等兩人行禮完畢,他直接問道:“錢尚書,你是何時得知那四千杆鳥銃是廢品。”
錢肅樂顫顫巍巍站起來,道:“李將軍的文書四日前到了,我立刻徹查此事,昨日才向攝政王呈文。”
“可是,柳全昨日來本王這裏說他早就知道了,那批鳥銃沒到李來亨軍中,他就知道了,而且,他還說兵部也有人知道此事。”
錢肅樂呆住了,道:“不……,不可能”
翟哲問:“為什麽不可能?柳家工坊發出的鳥銃,他們自己不知道質量嗎?陳侍郎,你主管兵器清單,你說是不是呢?”
攝政王已經知道實情了嗎?陳子壯脊背冒出一層冷汗。他剛要說話,聽見身邊的錢肅樂苦笑道:“柳東家知道,兵部確實不知道,柳東家這麽做,至兵部與何地啊?”
薑還是老的辣,一切空口無憑,隻有李來亨的文書為證。
翟哲冷冷的說:“我已讓柳全把武器工坊轉讓給範家,並請大理寺議柳泰廣之罪。”
對柳家處罰如此之重,錢肅樂明白了攝政王的意思,他屈膝跪地,道:“兵部察事不明,臣領罪,請辭兵部尚書一職。”
陳子壯膝蓋動了動,最終還是忍住了沒有跪下陪同請辭。
翟哲盯著他,陳子壯低著頭,雙膝微微顫抖。
錢肅樂見勢不妙,道:“王爺,老臣執掌兵部不善,陳侍郎廉潔於練,乃國之於吏,請王爺開恩。”
“錢尚書起來吧”翟哲歎了口氣,“回去讓請監理司的人自己到大理寺去報到。”
他突然覺得給柳隨風配一個陳子壯這樣的侍郎,也許是個不錯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