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商家(上)

七月中旬,漢寨對麵的草原上,壘起的土壟間一條條金黃色的米粟隨風起伏。每日清晨有二十多條小船將勞作的寨民送過去,晚上再將他們接回來。

這些都是王義的成果。春天時,他分派流民到兔毛川對麵的草原上開墾出土地,播下種子,如今終於快到了收獲的季節。草原牲力充足,開墾、播種、澆水、施肥,每個步驟都很順利。

午後,太陽火辣辣的照耀草原,一列騎兵快馬加鞭奔向漢寨。

“大當家回來了!”外圍斥候探到消息,左若通報各頭領。

等翟哲進入山寨,王義、宗茂和左若等人都已在主事府等待,將山寨中各項事務進展簡單報告。

靜聽幾人講完,翟哲很滿意,隨意說了幾句讚許的話後,向王義傳達命令:“明日清晨將山寨中流民的隊正都召集過來,我有事要說!”

見到眼前幾人眼神迷惑,翟哲將自己與俄木布汗商議的決定告知大家。

“我想讓他們返回大明,將這個消息傳播往饑餓的百姓中。漢人進入草原就可以擁有可耕種的土地,雖然不能讓他們富足,至少可以讓他們活下去。”

“漢部寨民隻要能從大明帶五人進入草原,我獎賞一兩銀子。我會在殺胡口外和河套草原設立兩個接受地,隻要將漢人帶到那裏就能得到獎賞。”

眾人都在思量翟哲話中的意思。王義和左若一臉震驚,宗茂等親兵則是抑製不住興奮。

對漢部甚至土默特部落來說,這都是一項意義深遠的決定,招收了漢民後,兩者的實力都會急劇膨脹。但是今年春耕已過,漠南草原也無法提供足夠的食物,總不能讓漢人像牛馬一樣吃草。

王義首先想到了這個問題,小心提醒道:“漢寨的存糧也不多了,今年所收也隻能養活自己人!”

翟哲眉頭緊鎖,說:“我自有辦法!”

左若動了動嘴唇,最終沒有說話。

次日清晨,主事府前人頭攢動,王義向寨民通告了翟哲的決定。

令翟哲意外的是,並沒有多少人願意離去,經曆過苦難的流民很貪戀如今漢寨的安穩。察哈爾騎兵也無法攻破這座山寨,讓他們在此地很有安全感。寬廣的草原,戰亂中的大明,隨時可能死於非命。

王義和宗茂不得不挨個找一些有名望的寨民談話,答應給每個離去的寨民分發五兩銀子作為盤纏,如果能招攬超過一百人,還將分給他們土地和牛馬牲畜,才有一些人答應返明。

召漢人出塞壯大漢部走的確實是趙全的老路,漢部若是隱富弱小,還能與土默特人共處,漢部富裕壯大後,必不能再為土默特人所容,到時候漠南草原又難逃一場腥風血雨。在山寨中呆了十日,翟哲每日靜坐在兔毛川邊,川水清澈,水聲潺潺,讓他矛盾焦躁的心境逐漸舒緩。盡人事、知天命,凡事但憑本心,隻需能做到問心無愧,心中又何必深藏煩惱。

和混亂血腥的大明相比,將深山中的漢寨稱為世外桃源也不過分,但形勢卻不容翟哲在此地享受長久。草原諸事安排妥當後,他重新返回殺胡口,那裏才是這項計劃能否順利進行的關鍵。

平魁內宅,耿光、柳全和翟哲對立而坐,門外護衛守備森嚴。

“我要你們盡可能的將消息散布出去,從山西到陝西,隻需說土默特人正在招收漢人進入部落。”

柳全猶不放心,問:“那些漢人進入草原後能確保性命無憂嗎?”

翟哲坦言:“我不敢誇下海口,隻能說會盡力幫助他們。敢於逃入草原的都是走投無路之人,散播這個消息也是給那些人一個機會。”

耿光在山西走了一圈,見慣了民間慘狀,知道翟哲所言不虛。

柳全提醒:“隻要消息傳開,絕大多數流民會從殺胡口出塞,這件事必須要打通官府。幾萬人逃離出塞,宣大鎮不可能察覺不到。”

翟哲點頭,說:“這件事還是請柳兄出麵,宣大的總督巡撫,我可是一個也不熟悉。”

柳全心中輾轉,如今他和翟哲都在一條船上,漢部對草原控製的越得力,商盟得到的好處也就越多,這就是彼此利益綁定帶來的結果。

翟哲食指輕敲桌麵,皺眉說:“我會在老鴉山設立粥棚接待出塞的流民,但是我需要很多糧食。”

這才是他麵臨最大的難題,進入草原的人越多,張口要飯吃的人就會越多,他和土默特人都沒有那麽多的糧食。

耿光和柳全麵麵相覷,皆束手無策,饑荒之下北境唯有糧食最缺,商盟現在還沒有能力從南方販糧。

翟哲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說:“你們都退下吧,再過些日子商隊就要返回了,今年還要再行一次漠北!”

兩人起身辭別,翟哲端坐閉目沉思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崇禎四年,大明北境的宣大鎮暗流洶湧。

八月,宣府鎮守太監王坤告發巡撫沈棨私下賄賂女真人退軍,崇禎皇帝毫不手軟,朝廷錦衣衛迅速逮沈棨入獄。獄中,沈棨血口噴人,上訴王坤與張家口晉商勾結私賣軍械,連賄賂女真人也是王坤出的主意,當然無人相信。

宣府官場大震,緹騎往來不止,連出塞往張家口的商隊也少了很多。

一匹大黑馬沿著由晉往北的山路踏進了宣府的大門。

翟哲懷中藏著那封範永鬥寫給他的書信。

這一年孤懸塞外的張家口一直不太平,八大家都已把總號遷到長城之內的宣府。在範永鬥的指引下,如今的八大家可不再像從前那樣的散亂經營,宣府如今大到軍鎮,小至茶館,八成的生意都被八家所控。

在宣鎮的街道上左右徘徊,緊跟在身後的季弘轉的都有些頭暈了,翟哲終於踏進了旺順閣的大門。

門口的護衛半天沒反應過來,結結巴巴的招呼:“二少爺,您回來了?”

翟哲微笑點頭,出塞兩年,他雖然大體輪廓沒變,但整個人氣質已是天翻地覆,從前的富家子弟氣息全然不見,舉手投足間威嚴壓人,難得護衛還能認得他。

“我就去通報!”護衛一溜煙的跑向後宅。

功夫不大,翟堂帶郝陽友出門來迎。

“大哥!”翟哲往前一步,笑容滿麵。

“你終於肯回來了!”翟堂神情複雜。

翟哲此刻回歸也算得上是衣錦還鄉了,但在翟堂眼中眼前的笑臉看起來是如此討厭,翟家不是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

“我一直在想回來!”翟哲也分辨出不自己這句話的真假。

“既然回來了,就進門吧!”

和兩年前相比,兩人之間的關係生分了很多,但出於對彼此未來的期待,至少表麵還算是融洽。

三人進了書房,郝陽友將門小心關上退出,連外麵院子也清空,隻留下兩兄弟對麵而坐。

“你這是要回歸翟家,還是要另立門戶?”翟堂單刀直入。

“一筆寫不出兩個翟字,平魁是我所創。父親曾經答應過,旺順閣留下兩成股份給我,我不管經營,但可以享受收益。”

翟堂的臉瞬間黑的像豬肝,冷笑質問:“你回來就是想和我爭財產的嗎?”

“不是!”翟哲擺手,“我想說的是,旺順閣的經營一直是兄長在操心,這兩成股份我無權享用。你我是親兄弟,我回來是有一樁大生意想和您談。”

翟堂的臉色稍稍好轉,問:“什麽生意?”

翟哲輕笑一聲,說:“一個多月前,我往漠北走了一支商隊,不久就會返回,攜帶上等毛皮無數,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翟堂這才恢複正常。

“但去年草原大旱,土默特人牲畜丟失幹淨,我想用米粟來換!”

翟堂幹笑一聲,說:“我當你怎麽如此好心。”

翟哲雙手一攤,說:“重要的是,我們都有錢賺!”他在兄長麵前再沒有從前的局促和畏懼。

翟堂沒有一口答應,沉思片刻後,突然問:“你見過範家小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