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冉裹著黑色羊絨大衣蜷縮在車後座。

此時此刻,麵容精致的女人難得沒有尋常往日那般鼻孔朝天的傲氣,她垂眉順眼,將自己盡可能減弱存在感似的,團成一團,縮在角落。

鼻頭微微泛紅(凍得),下耷的眼角讓她看著不太有精神……但不是完全沒有,過了很久,大概是因為緊張,也可能純粹是坐在那沒事幹吃的太多,她打了個嗝兒。

小小的動靜在死寂的車內異常突兀,她臉色比剛才更白了些,降下了窗戶,讓寒風吹過她的麵頰,驅散一絲絲過於飽食帶來的困倦。

她鬼鬼祟祟,此時此刻真正如同一隻吃飽喝足正等待安心上路的鵪鶉,臉上寫著——

來啊打死我啊我不怕我做好準備了……但是不能打得很疼哦!

總而言之,慫且安詳。

車內加上她一共有三個人,副駕駛空著,北皎坐在她身旁,駕駛座是扶著方向盤的薑懷民。

寬敞的SUV裏空氣流通順暢,打開了窗戶寒風吹入,薑冉吸了吸鼻子,卻總覺得呼吸困難。

“哈嘍,有人在家嗎?能不能有個人說話,如果不說的話,就默認大家對以上情況毫無意見,然後我們開車回家?”

忍無可忍眼下的詭異氣氛,薑冉艱難地掀起眼皮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倒是很會總結,輕描淡寫直奔結果而去——猶如昨日舉著一顆螺絲釘宣布開始建造航母,今日鼓掌歡迎航母下水正式開啟巡航。

中間建造過程過程可以忽略不計。

好在在她頭鐵率先開麥後,車內雕像似的另外兩個人總算有了反應——

薑懷民回頭看了她一眼,用“你是不是瘋了”的眼神。

北皎似笑非笑地輕笑一聲,用眼神提醒她,薑懷民的手可是一點兒要伸向啟動鍵的意思都沒有。

薑冉:“……”

又不說話,

又不罵人。

到底想幹什麽?

薑冉伸腳踢了踢北皎的小腿:“那你給我爸道個歉?”

她用“反正閑著無聊來打圈麻將啊”的語氣。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要道歉,但是如果眼下氣氛是非得有人做些什麽打破僵局,那她覺得這個人選可以是北皎;

如果非得分析人做什麽肯定不會被罵,那必須就是無腦道歉。

所以結論來了:讓北皎道歉。

對於她的詭異腦回路,北皎習慣了,且依然敬謝不敏,他問:“我道什麽歉?”

薑冉麵不改色胡扯:“你拐走了前麵這位司機先生的寶貝女兒,為了一會兒他駕駛時的精神穩定,道個歉怎麽啦?”

北皎“哦”了聲,看向薑懷民:“薑叔?”

薑懷民歎了口氣,當薑冉以為他會說“給你一個億同我女兒分手”,卻沒想到他說:“阿皎,怪我將她寵的這樣沒有規矩,有時候我都在想,真的是辛苦你。”

薑冉:“?”

揪著大衣的一顆扣子摳著玩兒,薑冉心想,這話聽著怎麽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她想起了剛才,在茶樓門口,她從北皎的懷抱裏脫出回過頭,正欲迎接父親的狂風暴雨,卻見他隻是背著手、挺著肚子麵無表情地站在他們身後,安靜地圍觀完了一整出窮小子親吻富家女、繼弟與繼姐不得不說的狗血八點檔故事。

與薑冉後知後覺逐漸揣測不安的視線對視上,他也就說了三個字:“先上車。”

然後他們回到了車上,就一直保持沉默到了剛剛。

想象中薑懷民暴跳如雷,擰著她的耳朵問她知不知羞恥的情景並沒有出現,薑冉沉浸在對劇情的未知中……

直到下一秒聽見薑懷民問:“薑冉,若我不抓你出來相親,你準備把阿皎藏著掖著藏到什麽時候?”

薑冉腦子空白的,抬起頭有些茫然,“為什麽我是‘薑冉‘,他是‘阿皎‘?”

薑懷民沒說話,顯然是很無語她的關注點。

“要不你給我一億,讓我離開你的便宜兒子?”薑冉問,“倒也不是不行?”

她說完,從旁邊伸過來一隻手——

自從他戒煙,手上就隻有幹淨的香皂淡香,此時那溫暖修長的指尖靈活地扣上了她大衣最上麵的那顆扣子,又扯了扯大衣衣領蓋住了她的嘴巴。

薑冉以天底下最溫柔的方式被迫閉上嘴。

而嘴巴不能說話,她的大腦此時也終於艱難地從一開始完全當機的懵逼中開始運作,她眨巴了下眼,重新品味了下薑懷民說的話,逐漸品出不對——

這份“不對”,和她一開始的質疑完美重疊。

“阿爸?”薑冉扯下了大衣,輕輕地問,“阿泰叔是不是根本沒有兒子?”

一個從頭到尾沒得姓名、沒被提起、缺席也沒有應有的客套道歉的所謂“阿泰叔的兒子”,這種情況有隻有一種可能:他就沒存在過。

薑懷民笑了聲,薑冉被他笑的,猶如醍醐灌頂。

她坐起來了一些,“你詐我?”

她血液迅速往腦袋聚集,聽著薑懷民的笑聲,提高了嗓門,“你詐我!”

她幾乎要跳起來,抬起手,重重拍打著座椅靠背,問薑懷民:“根本就不是來相親的,阿泰叔隻有一個女兒,對不對!”

薑冉說著,想起來什麽時候,猛地扭頭瞪向北皎——

北皎舉起雙手:“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今天原本一開始就沒打算接過薑懷民的鑰匙,會選擇開車來,隻是聽見他說下午可能會起風,看薑冉隻穿了風衣,就想給她帶套大衣備著。

她大衣件件都貴得要死,她又龜毛皺一點兒的都不願意穿,有一點兒煙味也不樂意碰……

所以他當然不能帶著她的大衣擠地鐵或者上出租車。

思考到這,最後他才接了薑懷民手裏的鑰匙。

好在薑冉總是信他,一聽他的話毫不猶豫挪動屁股湊到他身邊和他貼貼——

一副飽受親父欺騙,身心俱寒,此時隻能找心上人取暖的可憐模樣。

北皎抬手不動聲色地攬了下她的腰,讓她能以更穩妥的姿勢依靠在他的懷抱裏。

這才抬了抬眼,問:“薑叔,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什麽時候的事?”

“挺早。”薑懷民說,“那次我出隔離酒店,你們來接我們,從車上麵下來的時候,你下車以後回頭看了副駕駛的我女一眼,那時候我就知道啦。”

薑冉:“……”

北皎:“哦。”

薑冉:“不可能。”

薑懷民:“怎麽不可能?”

薑冉:“他看我一眼怎麽了,他眼睛那麽會說話嗎!”

北皎笑了,薑懷民也跟著笑:“不是他的眼睛會說話,是一個男人看向自己的女人時,那眼神就是不一樣……你又不是男人,你懂個屁!”

這跟性別有什麽關係,薑冉不懂,她現在覺得她爸就像是考數學試卷,憑運氣胡亂猜到了本題答案,此時此刻正在胡說八道推演過程。

她是這麽想的,直到薑懷民繼續道——

“而且你不是之前也猜到我看到你的相關熱搜新聞了嗎,還誇我老古董會上網衝浪……你怎麽也不想想,你那些報道但凡有你側影的,身後永遠跟著一個阿皎,你不要說那不是你們,自己的崽和女,老爸眼神還沒花。”

薑冉嘟囔了幾句,含糊的,“他是個屁你的崽啦哪裏長得像”“胡扯”之類的。

“再後來看你們從崇禮回來時候像是吵了架,又不像是要分開那種吵,好奇上你視頻賬號看了眼,發現評論區都在笑話你幻想阿皎是你男朋友——”

“你還會翻短視頻APP評論區做推理!”

“老爸看社會新聞和風向做股票分析時候你還沒出生。”

“……”

“看完評論區,一猜就曉得是你想公開他,可是沒人信。”

“……”

“順便問一下,你是在微信朋友圈公開的啊?屏蔽我是吧?你可真孝順……活該沒人信你,報應!“”

“……不是,什麽叫‘一猜就曉得‘,你這樣講很傷人的!”薑冉說,“然後你就想幫他再一次公開,你這是胳膊肘朝外拐嗎!”

薑冉縮在北皎懷裏,伸長了脖子與前方駕駛座的人鬥爭,此時此刻她親阿爸在她眼中就是一隻老狐狸——

一隻體重超標的老狐狸。

說好的胖子都老實敦厚,這位中年男子怎麽回事!

薑冉在心中瘋狂腹誹,正排山倒海地感受來自上一代長輩的演技與智商雙重洗禮,還沒回過神來,從她的方向,又看見前方薑懷民說著說著突然露出糾結的神情。

他的手放在大腿上有節奏的彈動。

——要說彼此互相了解,薑冉其實也挺了解她爸的,比如如果薑懷民這種下意識的小動作,說明他在糾結一些聽上去不好聽的話。

上一次他露出這個表情,是某年聖誕假薑冉幾乎在地上打滾、哭的歇斯底裏要求回國念高中,薑先生便是用這副神情看著女兒在辦公室撒潑,然後說,不行。

於是此時此刻,當這個動作再次出現,早就PTSD的薑冉警惕起來。

她眼神兒變了變,深褐色的瞳眸就要變成完全的黑,一把拽掉身上裹著的大衣,她從北皎懷裏坐起來:“什麽意思?你憋著什麽話呢?官宣也是你逼的,你別告訴我你有這麽變態搞那麽多劇情隻是想看這出戲然後再讓我們分手——”

她到了後麵語氣變得很硬。

抬手一把將北皎護在身後,她由擺爛的,變身成為了護食的老鷹。

“我不分!”

斬釘截鐵的聲音中,她一雙眼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北皎被她不輕不重壓在身後,片刻的愣怔後,宛如真實地弱小可憐又無助,他安心地藏在她身後(忽略那始終猶如鐵臂霸道固定在她腰間的手臂),下巴壓在她的肩膀上。

沒等薑懷民回答,盯著她緊繃的側臉,他沒忍住,側頭啄了啄她的麵頰。

“叭”地一聲,突兀又響亮。

這一親,把她盛氣淩人的氣勢都親沒了——

薑冉耳朵一紅,隨後一臉暴躁地抬手推開了他的臉:戀愛腦真的隻會拖後腿!

要不是這會兒得對付薑懷民,她就罵他了!

在薑冉單方麵覺得緊張的一觸即發的氣氛中,薑懷民跳動的手指終於停了下來,他回過頭看了眼北皎,露出個欲言又止的表情,然後說:“先回家吧。”

北皎開了車來,聞言直接下車去開薑冉的車了。

薑冉總覺得話還沒說完,薑懷民還憋著什麽壞水,她猶豫了下,就沒跟著北皎去,屁股生根似的坐在了薑懷民的車後排,虎視眈眈。

”不跟他走嗎?”

“不走,”薑冉麵無表情地說,“我孝順,並不會有了男朋友就忘記阿爸。”

“男朋友”三個字她咬字很重,像是在刻意強調什麽。

“看你慌的,我都什麽還沒說。”薑懷民說,“還說我胳膊肘朝外拐,現在看看,到底是誰胳膊肘歪了?”

薑冉轉頭看著窗外,看著自己的車和某個車位開出來,奔馳SUV大概是特地饒了一圈經過他們的車位,經過時車窗降下來,裏麵的人朝他們點點頭。

然後才開走。

薑冉看著駕駛座上的人側臉冷峻,不卑不亢卻充滿了禮貌,她有些心酸地揉了揉眼睛,如果不是遇見她,北皎可能放在哪個嶽父老子的眼裏都是天選女婿……

可她不知道薑懷民怎麽想的。

薑懷民從來不逼她接手家裏的生意,以前薑冉理所當然以為就等著聯姻之類的然後夫家接管。

然而北皎一個醫學生能幹什麽呢?

“別操心太多,”薑懷民說,“我高中沒讀完出來闖,還不是做的好好的?阿皎聰明,了不起畢業後可以先去家裏的醫院做事……如果他想去三甲大醫院,也可以先去大醫院基層鍛煉一下。”

薑冉剛開始麻木地聽著,聽著聽著猛地抬起頭,微微瞪大眼盯著前方駕駛座。

“我也知道你找個男朋友不容易。”薑懷民說,“這女婿我也珍惜啊!”

“不是找不到,”薑冉深呼吸,“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

篤定的語氣。

“這麽喜歡啊?”

薑冉“嘁”了聲,倒回座位角落,拉高了大衣衣領遮住臉。

“你這麽喜歡他,阿皎知道嗎?”

“……他不用知道的。”薑冉翻了個白眼,“用不著什麽事都告訴他,呸。”

……

到了家,薑冉看見自己的車已經停在車庫。

駕駛座的人沒有下車,而是坐在車上玩兒手機,等到他們回來了,才跟著一塊兒下車。

薑冉從薑懷民的車上跳下來,自然而然地就落入他的懷抱。

手往他腰上摸索了下,下滑之後,就被他順勢牽住了。

薑懷民走在前麵,這次去喝茶他沒帶上張零零——

薑冉不明所以,北皎卻知道,純粹是因為張零零要求上位失敗之後必有得冷靜期而已。

最近張零零也很安靜,每天像往常那樣該做什麽做什麽,比如這會兒,遠遠聽見瑪莎拉蒂的聲浪,她便早就在玄關等著。

擺好了拖鞋。

一腳踏入門檻,薑冉看著微笑著站在懸掛的張零零,反應過來她是北皎的親媽,還是有點不好意思,自己把人家的兒子糟塌了什麽的——

她喊了聲“張姨”,反應過來自己的手還在北皎的手中,有點兒尷尬地想掙脫。

然而他沒給她這樣的機會,反而是握的更緊。

薑冉轉頭等他,他像是完全不受威脅,麵色淡定,甚至食指彎曲,在她掌心勾了勾。

兩人這番拉扯和刀光劍影的眼神交匯自然落入張零零眼中,她目光順著他們搖晃的肩膀下滑,就看見了兩人緊握的雙手——

一時間,令薑冉不解的是,她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訝或者是“親上加親”的歡喜,而是臉上的笑容落下,麵色有些發白地看向旁邊換鞋的薑懷民。

薑懷民沒理她,瞥了眼自家乖女同男朋友緊握的手,平靜地問:“你們準備像是連體嬰一樣換鞋?”

薑冉猛地甩開北皎的手,順勢拍打了他一下。

張零零此時臉上卻是半絲血色全無。

她甚至小小後退半步,如同備受打擊,扔下一句“我去廚房看看湯”,轉身落荒而逃。

她匆忙走開,玄關裏一下子陷入了奇怪的寧靜。

薑冉莫名其妙,屬實不知道為什麽她是這樣的反應,先撇開她平時根本不管北皎的事兒不說,她不是早就知道他們在一起了嗎,現在這備受打擊的樣子——

跟她有什麽關係?

可惜北皎沒被薑懷民揍死?

北皎卻對張零零這般反常視若無睹,自顧自換了拖鞋,直到在他們身後薑懷民歎了口氣:“阿皎,你媽最近是不是跟你說過什麽?”

薑冉一愣。

北皎穿拖鞋動作一頓,輕輕“嗯”了聲。

薑冉挑眉:“她又去煩你了?”

北皎想了想,看了看廚房的方向,那邊時不時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顯得在裏麵的人十分煩躁。

他停頓了下,才用十分中性且平靜的語氣說:“也不算,就是那天從崇禮回來,我和薑冉正鬧著,我媽通過車上說相親時那點兒微妙的氣氛變化,猜到了我們鬧騰的原因無非就是還沒公開……後來她就來到我的房間,告訴我不要肖想薑家太多,否則——”

“否則就會像她一樣,被我拒絕。”

薑懷民替他說完,“你們在崇禮那幾日,張零零一度暗示我,想同我打證,但被我拒絕了。”

薑冉眨眨眼,有些驚訝,她一直覺得張零零雖然狠心又浮誇,但是她沒有野心,才可以在薑懷民身邊待那麽久……

“要不是你們鬧了這出戲,我可能不太會留著她了。”

薑懷民驗證了薑冉的猜想。

“隻不過現在情況有所不同,你們在一起了,那便很好,我肯定是不能娶張零零的,否則無論是道德上還是法律上,你們都必須分開——”

薑懷民掛著虛偽的微笑著把話說完,“作為長輩,怎麽能以犧牲後輩的幸福來換取自己的婚姻呢?”

就像獨一無二的砝碼和一把秤,平衡總會偏向一邊,如今北皎和薑冉在家長這邊率先公開,張零零就必須死心。

重組家庭的子女不可通婚,但若父母不存在婚姻關係,無論是血緣還是社會關係上他們就不再有任何瓜葛,理所當然可以結合——

這是國家法律。

單從前幾日被薑懷民這樣輕描淡寫地拒絕,張零零當然不會被拒絕一次就從此消停,她可能隻會覺得時間未到,自己過於心急,以後可能還會有這樣那樣的暗示。

薑懷民卻不耐煩這樣的暗示,所以隻要秤偏向北皎與薑冉這邊,張零零就會知道,她本就徹底沒有戲可唱。

那不是很好嗎?

皆大歡喜。

——而這樣的“皆大歡喜”,正是張零零方才萬念俱滅的原因,因為她清楚的知道,她和北皎,隻能有一個留下。

在女兒呆滯的注視中,薑懷民樂嗬嗬一笑:“一方麵也是覺得阿皎這個孩子還是很能幹的,你去崇禮他也願意一起發癲守著你形影不離,你這樣不給名分很不公平;另一方麵當然是你們公開了我就順便行個方便嘛……”

坐在換鞋椅子上,大肚子的中年老狐狸很幼稚地做了個拉弓射箭的姿態,嘴巴裏還要配音“咻”地一聲。

老狐狸說:“一箭雙雕,厲害不?”

薑冉:“………………………………………”

薑冉:“?”

薑冉:“爸!!!!!!!”

……

薑冉被她親爹的一箭雙雕那一箭射得心態稀巴爛。

過完年,大年初二就拎著行李箱,離開了她這毫無溫暖(不)且充滿了老謀深算(不)的家。

原本走的時候她甚至有點不想牽上她的家犬,然而薑懷民卻貼心地給他們買了連位的機票,一臉慈父地說,“說什麽胡話,阿皎當然得跟著你!”

這裏麵的邏輯不太說得通且有點兒強盜。

薑冉麻木地接受了。

北皎順利地跟著她回到了鬆北滑雪場,回到了別墅二樓薑冉的房間旁邊他的狗窩,拉開房間門,他看著被清空得一幹二淨、床單都沒給鋪的半毛坯房,他沉默了下。

拉開衣櫃,他記得自己走時留了一兩件衣服沒帶走,現在衣櫃也空空如也。

打量一圈這被清空到恨不得不讓人知道這裏曾經住過人的房間狀態,他絲毫不懷疑是他們上次吵架到分手,他被掃地出門的第二天,薑冉親自動的手。

關上衣櫃門,黑發年輕人低頭嗤笑一聲,說,“真狠。”

薑冉抱著胳膊站在他身後,一點兒也不覺得虧欠或者不好意思——

從鼻腔裏噴了股氣,她轉身昂首挺胸地回到自己房間。

自從“一箭雙雕”事件後,她就是這個態度了,總覺得北皎什麽都看明白了又不告訴她,儼然和薑懷民猶如蛇鼠一窩。

現在她回想起那日在茶樓,還十分想死。

她那麽主動投入他的懷抱,簡直像自我感動投入獵人的懷抱慷慨赴死的獵物一樣——

笨的要死。

想想都尷尬的腳指頭摳地。

……

在鬆北待到初三,俱樂部那邊來了新活動,趁著春節假期推廣一下冰雪事業順便賣賣裝備,老板自己掏腰包自費舉辦了個俱樂部名頭的免費團體課。

此時俱樂部還有許多滑手在老家過年,鬆北滑雪場留守兒童並不太多,算上年剛過完就離家出走的薑冉,一共就七八位。

此時正是二月,東北低溫達到巔峰,薑冉自然不可能去搞什麽團課——

懶得出門,也沒心情。

這“好事”自然落到了俱樂部活招牌,北皎的頭上。

他對這種事不太熱衷,但是他有個好習慣就是但凡接了的活兒他都十分認真地對待,連續幾日他都抱著筆記本電腦在客廳,整理、篩選報名學員名單,和老板商討團體課教學內容規劃……

遇見難題,俱樂部老板說:“教學這塊你拿不定主意就問問薑冉,她教的學生沒有一萬也有一千。”

他早就知道薑冉和北皎的事,薑冉的“官宣”朋友圈下,他就留了個意味深長的“哈哈”。

這會兒從電腦屏幕視頻頭,他能看見身上穿著毛茸茸居家服的薑冉麵癱著臉窩在北皎身後的沙發上,抱著一大盒冰激淩一勺接一勺往嘴裏塞。

北皎回頭掃了她一眼,得來她冷淡的一瞥。

他嗤笑一聲,轉回頭,對俱樂部老板說:“看見沒,年前就這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到今天了,你覺得她能搭理我?”

俱樂部老板發出“嘖嘖”的咋舌音。

薑冉一勺子插進冰淇淋盒子裏,打定了主意不會搭理他。

……

第二天。

薑冉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覺到搭在自己腰間的胳膊抽走了,旁邊原本陷下去的床墊彈了起來。

浴室裏傳來淋浴聲,她翻了個身,一個人霸占整張床,然後嗅到床另外一邊北皎身上的氣息……暴躁地掀了掀被子,又默默地滾回了屬於自己那半拉。

又閉眼強行睡了一會兒,被人刨開被窩挖出來,她不耐煩地發出“嚶嚶”兩聲,那人卻不管不顧,強行在她鼻尖上親了一口。

“出門了。”

他嗓音低磁。

薑冉閉著眼伸出手,沒輕沒重地推開他的臉,在他額頭上撓了三條爪痕,不明顯,摘了頭盔才能看見。

北皎拉過她作威作福的爪子又親了下,這才重新給她蓋好被子,準備出門。

樓下門開了又關,已經盡量放輕的動靜中,薑冉睜開眼……

也不太睡得著了。

裹著被子爬起來,她打了個嗬欠,茫然地瞪視了一會兒天花板——

一個小時後,薑冉抱著自己的板出現在鬆北滑雪場。

正是春節假期,鬆北滑雪場人山人海。

在A索纜車入口大排長龍的地方,他們的俱樂部花大價錢弄了個舞台,舞台請了些小有名的歌手即興表演,大白天的,熱鬧非凡。

人頭攢動的舞台前方,插著無數的旗幟,每一麵巨大的旗幟在北風中獵獵作響,上麵印著俱樂部老板的收藏品——

俱樂部的滑手們。

灰藍色主色調的半身照,下麵一行白色字體是他們的名字。

薑冉看見自己的那麵旗幟被擺在最中間,左邊是李星楠,右邊是北皎——

寒風中,旗幟飄揚。

北皎的照片不多,估計是俱樂部老板要他隨便從雪圈的攝影APP的攝影師那買的抓拍,是他滑行時的,照片中他沒戴護臉,隻戴著雪鏡,露出精致又清晰的下頜線,是個後刃的滑行姿態……

照片中他大約剛抬手,手套間有揚起的雪塵。

這張挺好看的,薑冉麵無表情地心想,他怎麽沒給老娘發一張?

薑冉的照片是她自己隨便選的,身上穿著省隊的訓練服,胳膊上的五星紅旗是灰藍色主色調裏唯一的紅色色彩,照片裏妝容精致的女人下巴微仰,居高臨下地看著鏡頭,表情孤高且欠打。

薑冉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美貌。

就聽見旁邊有人在討論。

“怎麽北皎也上這個俱樂部了啊?”

“噯,老板牛逼唄,舍得砸錢什麽不行——這下可好了,國內刻滑圈一共才幾個數的出名字的,全在這個俱樂部了。”

“我之前還以為北皎會去崇禮的俱樂部,然後從此崇禮有北皎,吉林有薑冉,兩位大神各自盤踞一方領地,王不見王……正正好也振興一下崇禮的刻滑隊伍,現在崇禮那邊還是公園氣氛好。”

“那不跟現在融創冰箱分布似的,啥玩得好的都習慣性紮堆。”

“可惜了。”

“沒辦法,一般這玩意兒都是跟著師門,師父在哪徒弟就在哪,那北皎這塊兒不是都壓根不知道他那個神仙師父到底是誰麽,他也不說,大家都默認他在崇禮拜師學的刻滑——”

“不是,我聽說他上崇禮那會兒刻滑已經入門了,他不定是在哪學的。”

七嘴八舌的討論中,薑冉將目光從北皎那麵旗幟上收回。

用肩膀擠開水泄不通的人群,抱著滑雪板,薑冉目不斜視抬腳往排隊上纜車的隊伍末端前進。

剛走兩步,就聽見有人在後麵喊她,“冉姐!冉姐!”

薑冉腳下一頓,回過頭。

見是一個認識的路人,這會兒擠眉弄眼:“皎神公開課,這就馬上開始了,聽他叭叭一兩句?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那語氣,顯然是還記得之前薑冉的“官宣”。

薑冉沉默了幾秒,一抬頭就看見,他們討論的對象就在不遠處——

身上穿著一身白色的yakky背帶褲,裏麵是深藍色的衛衣,年輕人的體姿挺拔修長,站在一群用崇拜眼神兒望著他的學員中間。

紅樹gray Type—R插在雪堆裏立在他身邊,板麵上,已經有一些年頭的BC限量貼紙的小翅膀已經被磨掉了一邊,另一邊的鐳射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當年那個一身拚湊雪服,毫無品味在融創推坡的小趴菜仿佛已經完全遠去。

“看到那個貼紙沒,BC限量版貼紙,最開始的來源是幾個大型賽事拿名次才有的,後來因為好看才有淘寶商家複刻,大把人往板上貼,但是複刻的貼紙都沒得鐳射的,”路人湊到薑冉耳邊。“聽說皎神這枚是真貨,他有那個實力的。”

薑冉心想,坊間傳聞已經到這個程度了?

“他說他自己拿的?”

“沒,他謙虛。”那路人笑了,“說是他師父給他拿的,嘖嘖嘖,又是那個神秘神仙師父。”

薑冉沉默。

正發呆,忽然看見學員裏有一個長頭發的小姑娘湊到北皎跟前,指著自己的板的固定器,說了些什麽……

北皎彎腰去看,那小姑娘笑嘻嘻地從雪服口袋裏掏出一顆糖遞給他。

北皎愣了下,一下子沒來得及拒絕。

薑冉身邊的路人笑著說:“皎神不愧是皎神,人氣爆棚。”

目光閃爍了下,薑冉平靜地說:“他算什麽東西,剛學滑雪三年的人也能神啊神的叫?滑雪是極限競技,你們的心存敬畏呢?”

嗓門沒收住,乘著北風傳遞到四麵八方。

周圍人來人往,這會兒紛紛轉過頭來,包括站在學員中間被眾星拱月似的北皎本人,也轉頭看過來。

一時間,鴉雀無聲,雪場變火葬場。

你都不能想象現場成百上千人的室外能有怎麽安靜的時候,眾人瞪大了眼,目光如同X光似的瘋狂在北皎與薑冉之間來回掃射——

翹首以盼,正等待頂尖女大佬和男大佬決戰紫禁城之巔的血腥場麵……

此時卻隻見北皎麵無震怒,滿臉平靜垂眸,淡道,“聽她的。”

眾人:“?”

在他們印象中,皎神脾氣向來不太好,也不是總亂發脾氣,隻是那雙深色瞳眸一言不發看過來時,能讓人雙腿發軟。

而此時此刻,那雙能無聲殺人的眼睛眸色漆黑,目光沉定,望著不遠處的女人。

“冉冉。”

他嗓音低磁,是他人從未聽過的柔和。

聲音不高不低,聽在人們耳中,卻猶如春日驚雷。

見不遠處冷著臉站在那的女人毫無反應,他緩緩垂下眼,一時間頭狼退化為忠犬,極其溫馴。

“師父。”

現場眾人不約而同微微張嘴,因為震驚無法合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們都知道,北皎有一個神仙師父,將他從初接觸單板滑雪至今三年培養成神。

可是每當人們問到這人姓誰名誰,卻隻能得到皎神淺淺一笑,而後用不那麽有情緒的聲音告訴路人,她不讓說。

北皎的神仙師父是個謎。

時至今日他們終於知道,那個神仙師父,是薑冉。

“……他叫她冉冉,你們聽見了沒?”

一個路人震驚之中,喃喃道,“捏媽的,那個官宣,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