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天,我醒了之後,到過媽媽那裏討點晚早飯吃。二、三、四號樓的老鶴們早吃完了飯,跑去活動室裏晃悠。過媽媽心情大好,看見我,笑得像朵荷包花。

她麻利地替我弄了吃的:兩隻重油大蔥麵餅、四個白煮蛋和一大碗微波爐轉熱的豆腐花。過媽媽看著我吃,忽然說:“駕牛,你住四號樓了?這樓裏,聽見些古怪沒?”

我瞪著她,不知道她對四號樓知道些什麽。要知道,過媽媽過手著養老院最看重的東西——食物,她一定是個耳聽八方的人。

“古怪?”我木呆呆問。

“這樓鬧鬼!”她肥得像豬肉灌腸的嘴唇咧開了,笑得像個吃死鬼,“這樓裏失蹤過人,到現在沒找到!”

“那還得了?”我半個白煮蛋塞嘴裏,背上一陣寒氣。

“家屬沒鬧,就不算出事。”過媽媽深明世故地咂咂嘴,“可能自己跑出去不回來,可能掉河裏塘裏了,也可能跑回家了呢!反正,隻要能擺平家屬,就不是個事兒!”

我待要問多些,過媽媽不肯說了,仿佛這是忌諱:“你個小放牛的,那些老頭老妖精壞著呢,你小心,別隨便上人家套!別給你舅添麻煩!饞什麽跟過媽媽講,別去吃老頭老太東西,那些,都是吃了吐不出來的鉤子!”

過媽媽說著,忽然冷笑一聲,站起來收了盤子,也不跟我再囉唆,扭腰走出去。我想問,沒得問了。

這金鶴養老會所一波又一波加給我的神秘感,現在幾乎壓垮了我。我是山裏來的,山裏隻有吃驚,沒有神秘。我頭一回和這麽多人擠在一起過活,本來隻受不住老鶴們的氣味,現在,我有點明白自己處境了。我從一號樓想到四號樓,一路琢磨四棟樓裏滿騰騰的老鶴,越琢磨越害怕。

我到處找過強,終於又在池塘裏見他頭仰在浮萍上,仿佛草坪上耷拉一隻怪蘑菇。我在離他不遠的岸邊坐下,拔了根蟋蟀草咬嘴裏,草香。

池塘裏還有一個人在遊水,是五號樓的胖禿子楊醫生,他朝我看看,一個猛子紮到水裏,兩隻胖腳丫舉在水麵上,立馬身子又浮上來,噗噗吐水嗷嗷吸氣;他不停重複這奇怪動作,在池塘裏折騰,把水都攪渾了……

過強懶洋洋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幹嗎?啞巴不說話,肚裏藏尷尬!”

我撲哧笑了,說:“跟你做個交易。”

“什麽交易?”過強把一支青色蘆管放到唇間,臉沉下塘去,隻留蘆管在水麵。我從襯衣口袋裏掏出黃院長給我的粉紅色鈔票,在水麵上抖動。他從水裏直躥出來:“你買什麽?”

“我悶得慌,想聽聽故事。你給我講講這養老院的掌故,算我聽評書。”我一鬆手,鈔票漂在水麵上。

夏天,太陽毒,是蹲在陰涼地裏聽故事的時節。

“施教練為啥有三個老婆?為什麽一個老婆是男的?”

“這個麽?就是院裏一個調侃,不過其中緣故也算個故事。”過強的手,每隔幾分鍾放到胸口衣袋上,隔著布摸摸那兩張粉紅紙幣, “施教練可不是先來的,一號樓本來是專門裝修給廖局那班同學住的,本養老院的經營執照都是廖局給黃院長辦下來的呢!廖局來院的時候,還沒全退,每天要去衙門裏頭當半天顧問。那時候,一號樓簡直是國賓館,我們整天往裏頭送吃送喝。黃院長還常去裏頭和同學唱K胡鬧,她自己住裏頭呢!

“後來,黃院長的中學同學來院裏聚了一次,有幾個也心動了。先來一男兩女,就是現在大家說的‘施教練的三個老婆’。那男的挺逗的,整天和兩個女同學形影不離,就差沒一起上女廁所了。他兩隻眼睛還常常像女生那樣看人,你被他看過?瘮人不瘮人?廖局一開始沒說什麽,廖局住樓上,他們幾個混住樓下,雞鴨不同籠,會有啥問題?

“老施一進來,就像來個惡鬼,成天和廖老廝拚。廖老本是香案上供著的菩薩,哪和市井潑皮打過對台?氣得發心髒病。找個機會,要叫公安拘了老施,趕他走,沒想到老施也不吃素,派出所所長親自陪著送回來,還在養老院辦了兩桌給他壓驚。到現在呢,大家連老施的路數都沒打聽出來。

“老施本要大打出手給自己順順氣的,是黃院長當了和事佬,讓廖老把樓上房間讓給了老施和老施的人馬,廖老的人馬反住到底樓吃潮氣了。”

我問:“葛婆婆和吳姥姥是什麽人?我看見她倆就害怕!”

過強猛看我一眼,濃眉毛下眼珠亮了幾亮:“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她們後台夠硬。”

楊醫生的白胖身子遊了過來,我在過強的怪笑裏落荒而逃,沒地方可去,我習慣性地朝一號樓樓道裏一躥,外頭亮光大,裏頭好似蔭濃,眼睛前麵一下子黑了。等我調整過來,看清眼前,恨不得又一跳躥回去,這裏今天可來不得!

每一隻狼狽不堪的老鶴都抬頭看著我。廖老呼哧呼哧仰躺在地板上喘氣,方頭老兒施教練一手摁著廖老喉嚨,一手壓在廖老的馬屁蟲老頭胸脯子上;老施的男老婆滿頭大汗,幫著老施收拾廖老。老施的兩個女老婆披頭散發,和莉莉那班老女人手扭手,尖著喉嚨叫:“男人動手,女人不許相幫!”

這架勢,廖老吃虧吃定了!可不,施教練辣手,他不打廖老,手裏不知哪來一把小鑷子,正下手一根根拔廖老花白的胡子,拔得廖老忍不住嗷嗷叫,好像沒燙開水活殺豬。施教練哼著小曲,喜氣洋洋。

廖老像一隻被粘鼠板粘住的大老鼠,突然扭動,喊叫:“駕牛!駕牛!”

“去把黃院長和你舅叫來!”莉莉尖著嗓子,發瘋般一陣手舞足蹈。

“駕牛!”施教練粗不溜丟的腦袋扭過來睨我,“你跟我們一號樓已經沒有關係了!”

對,方頭老兒說對了!我和這棟一號樓已經解脫幹係了!他們的渾水我不去摻和為好!可是,胖方頭那句話讓我很惱火,我一惱火,走過去把方頭的男老婆從那白發老頭身上扯下來。我本想說:“他都口吐白沫啦!”不過,我一看這男老婆掐人還蹺著蘭花指,一惡心,沒說話,直接動了手。

他們看我扯人,力氣大得很,全愣住了。我乘機把廖老兒從地上拖起來,方頭老兒也若有所思地放開了手。

後麵兩三天,這件事卻像沒發生過,我豎起耳朵,聽不到任何人提一號樓打群架的事,像我駕牛憑空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