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突然涼快下來,空氣裏飛滿秋天氣味,首先是青草芳香,其次是藍天和雲朵製造的清甜。過強招呼我上城裏去,他還記著要搶掉唐阿姨的地下買賣:“駕牛,我們開個兄弟舊貨鋪,讓那些老頭老太把手裏老貨拿給我們去賣!”

搭著院裏食堂進蔬菜豬肉的小貨車上路,我和過強蹲在髒兮兮臭烘烘的車廂裏,王大廚興致勃勃地同司機坐駕駛室。我忽然發瘋地想,西湖邊的大城和吳三妹工作的大城並不太遠!我抽了自己一耳光,讓自己停止胡思亂想。過強斜睨我,笑了:“你想起誰來了?”

王大廚把我們扔在知味觀門口:“去吃早點吧?晚上還這裏碰頭!”

過強扯扯難得穿的白襯衫:“駕牛,我請你吃餛飩!”

吃完抹抹嘴,我跟著過強在猴群般人堆裏走。過強熟門熟路摸進巷子,東拐西繞,出來又是一條大路,大路旁一麵麵插了紅旗,在風裏招展。過強一嘴的笑,走進一家“春益古玩店”。我跟他後頭,進去聞到一股檀香,幾個瘦老頭趴在玻璃櫃台上,其中一個太陽穴上貼黑膏藥。他們看過強,像看一隻樹林裏跑出來的野物。

“幾個老騙子今天開沒開張?”過強笑問。

“賣不掉!”一個筋肉巴巴的老頭把一樣東西從櫃台裏拿出來放在櫃麵上,我看看,那是一隻破瓷碗,上麵花紋都磨得看不清了。

“這是真貨!”過強瞪眼道。

“賣得掉的是真貨,賣不掉的管它是真是假?”瘦老頭們哼哼著,笑起來。

“不識貨!”過強拿起一些泡沫紙,把破碗包起,捏在手裏。他衝我點點手指:“我兄弟手裏有貨,不過,你們給我的點,他不願意。”

瘦老頭一對對筋巴眼都看我,上下掂我分量,最後他們看明白了,搖搖頭:“隻能這個點!生意難做。”

過強從瘦老頭手裏接過幾張粉紅錢,還有幾張綠的。他拍拍我肩膀,說給那些老頭聽:“小氣鬼賺不到大錢。我們另找有眼珠的!”

瘦老頭一個個嘟噥起來:“小癟三摜派頭,像煞有介事!貨色馱出來看看?”

過強伸手到我衣兜裏,憑空掏出一樣東西,嚇我一跳。他把東西放在櫃台上,是一隻黑乎乎的泥陶大知了。怎麽有如此滋潤的一隻陶知了?看了讓我忍不住伸手去摸。過強一把捏住我手:“就讓這幾個老家夥開開眼好了!”

老頭顫巍巍傳遞著陶知了,拿小眼睛瞄我:“你這兄弟哪來的?”

“大山裏頭。”過強的話神秘兮兮。

老頭問:“放這裏寄賣?”

過強笑眯眯拿回陶知了:“讓你們看看的。有人訂了。”

貼膏藥的瘦老頭拉開抽屜,從裏頭數十張粉紅錢,遞給過強:“你是小騙子,我賭一把!”

過強笑嘻嘻看看老頭:“再拿十張!”

老頭緊張地瞪著過強看,幾個一起搖晃著他們的頭。

過強笑眯眯揣起陶知了,對我指指門。

老頭哎了一聲:“我今天賭了!一千五!”他數著錢,把手伸出來。

過強歎口氣,遞給他黑知了:“千萬別賤賣了!是真貨色!找人看看吧!”

我們走在秋天梧桐樹下。“那知了是假貨吧?”我問一聲。

“是真貨。”過強看看我,把嘴湊到我耳朵上,“賤賣了!否則怎麽讓老家夥以後相信你的貨?”

“你賠錢了?”我很佩服他能賠錢。

他笑嘻嘻看看我:“千做萬做,賠錢買賣不做。我沒賠錢,知了是我從三號樓裏偷的。”

“啊?”

“臭駕牛,嘴張這麽大,吃屎呀?”過強笑了,“偶爾當當賊很好!你不下手,早晚別人會下手。這些老貨總要死的,別便宜了那個臭婆娘!”

“誰呀?”

“別問!”

我心懷鬼胎,問他:“這裏去邊上那個大城要多久?”

“坐火車不過一個多小時。”他漫不經心地說。

我看看日頭,都還沒刺眼呢。我說:“我不吃午飯了,得給山裏娘抓藥去。”

“抓藥?去哪裏抓?”過強摸摸頭皮。

“我坐火車吧,去那個大城。”我的話,聲音低得自己聽不清。

“不跟我去按摩?”過強咕噥,“這裏的按摩女郎漂亮呢!駕牛!”

我問了人,倒了公車,找到奇大無比的鐵盒子火車站,我買了馬上出發的票,跟著人群跑進錚亮的火車。火車在耕地間飛跑,樹都成了窗戶染的綠。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一甩頭,醒了,大城到了!

問了人,又有地下的火車坐,人家像牽頭牛一樣牽著我轉來轉去換地下火車,等我從地下火車站出來,一仰頭,我就在吳三妹那大樓底下!苦熱水店裏坐滿了人!我的心跳得我喉嚨都堵不住啦。

我想起表舅,他上次坐在苦熱水店的大玻璃後麵,看著我和吳三妹講話。表舅是怎麽能找到吳三妹呢?這大城大得比我們的大山還大,到處是螞蟻般人流,哪裏看得見一個走在裏頭的女子?今天表舅不在,我心裏又激動又擔心。

我看看天,正午時分,很多店家在門外擺了桌子,穿外國衣服的眼鏡郎都坐在那裏吃午飯。我躲躲閃閃跑到大樓門口,在對麵樓的落水管子邊靠著,盡量往地下坐下去縮成一團,免得讓走來走去的城裏人打量我。

我抬頭看這通身玻璃的高樓,玻璃都是藍黑色,映著天上白雲,怎麽也看不見裏麵。吳三妹會在哪一層坐著,此刻她是不是要下來吃飯了,還是她根本不在樓裏頭?我咧嘴苦笑起來,等她,像不像我們在山裏等一隻傳說中的獐子?

我聞見各處店裏飄來的香味,有些香味讓你的口水在嘴巴裏漲潮,不得不馬上吞咽下去,我知道我的喉結不太體麵,它上上下下動得厲害。可是,我不能跑開,即便跑開,我也怵。我根本進不了那些眼鏡哥搽粉姐吃午飯的店,不是因為錢,是我害怕。我都不知道怎麽吃裏頭的東西,我怕人家看猴子一樣看我!

我正抬頭看大樓,一個胖胖的大姐,看打扮也是大樓裏上班的,外國衣服上還掛著一串珍珠,走過我麵前又倒退回來,上下看我,看得我害羞,低下頭來。大姐慢慢朝我走過來,我瞥她一眼,她朝我笑呢!壞了!這女人莫非看上我了?我正飛紅臉,要跑,大姐手裏的飯盒子遞了過來:“老鄉,你吃吧!新鮮的,我要減肥!”

我身不由己接過了她的飯盒,她高興地一轉身,竟然跳跳蹦蹦地走了。我臉紅得像隻老番茄:她把我當成要飯的了?她果真當我是個要飯的?

老天就是會作弄人!我托著飯盒,正回不過神來,吳三妹當頭走了出來,她一身碎花裙子,飄著長發,一眼看見我蹲在地上。

“駕牛!”她狐疑地走過來,臉上有一絲喜色,看了看我手裏的飯盒。

我把飯盒往地上一甩,像甩掉什麽泥巴,我跳起來,看著吳三妹。

“你找我來了?”她眼一閉,一條熟悉的笑紋掛到她嘴角。我心髒跳得像中埋伏的小獐子。

“走。我們吃飯去!”吳三妹一把捏住我手腕子,我手往後一抽,躲開了。

她的笑臉僵硬一下,又舒展開來:“怎麽今天才來找我?我天天下來等你!”

她是個挺括的城裏女人了,說起話來很有城裏人的派頭,還會撒一撒嬌。這麽一來,我仿佛覺得她長大了,我卻退回去成了男孩,她不再像小妹,倒像我姐了。

吳三妹身上飄來一股子香,很像山裏的椪柑葉子味道。她風風火火拐進一條小弄堂,推開一家小食堂玻璃門,帶我進去。裏麵一下子暗了,沒幾個客人,放著似有似無的音樂,座位都用彩色的畫屏隔開了。

吳三妹說:“這裏吃日本飯。安靜。”

我沒注意到底吃什麽,我仿佛落在雲彩裏,又像是在夢裏。這個女子,她是吳三妹,又不是吳三妹。不過,此刻她待我很好。有點像一個女子待她的情哥哥,卻又不全是那樣。我沒喝酒,但我醉了。

吳三妹問了:“娘收到我寄回去的錢了?”

我點點頭。

“其實,”吳三妹猶豫一下,“其實,我掙的錢都還在我這裏,我怕寄回去讓人騙掉。駕牛,你拿回去吧!”

我笑了一笑,搖搖頭,吃送上來的米飯和粉紅色的魚片。我不習慣。山裏吃慣了臘肉,咬慣了有嚼頭的東西,這軟軟嫩嫩的,給女人吃的吧?

“放在我身邊,這錢也不安穩。駕牛,你代我守著!”吳三妹掏出一本存折,放在我麵前。

我伸出手,撫摸著存折好看的封麵,這上頭印的紅色的旗幟和金色的城牆,摸上去有葉脈的,很愛手。我翻開存折,密密麻麻一筆筆存了錢,我瞥了一眼最後的總數,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你?哪裏來這麽多錢?”

吳三妹淚眼花花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驚肉跳。她低下頭:“駕牛!你把我想下賤了!”

“我沒有!我哪裏?”我急著反駁,卻羞紅了臉。

“我好好在外國人公司裏上班呢。早上九點,夜裏六點。我好好一個人租房子過著日子呢!”

我看看吳三妹,她的臉也粉紅了,像秋天還在開放的荷花。我心裏一動,心裏一甜,積存在裏麵的酸苦,粉一樣落下去……

我不知道吃了些什麽,吳三妹也心不在焉。她笑眯眯招手讓一個打扮成日本人的東北姑娘來收錢。我倆站起身,吳三妹挎起自己的包包,走在我前頭,我什麽也沒問,被她的香氣籠了全身,乖乖跟著走。就像在山裏時候,她乖乖跟著我走,去沒人的所在。

吳三妹突然揚起手臂,一輛藍色的汽車停在我們麵前。她讓我鑽進小汽車,自己坐到司機邊上,小汽車穿過人群和商店,上了水泥橋,太陽照亮了我眼前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