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跟我講過:“豬鬧圈,先上山放羊。”
我沒去二號樓,我心裏想著的是三號樓和四號樓。我跑過去的時候,老頭老太婆正交頭接耳談吃的事情,他們哆嗦著發青的嘴唇,嘴角冒著白泡泡,根本沒看到我這個不起眼的小打雜。
“早飯根本都吃不飽!”他們這麽說。
“沒了電爐子,方便麵也吃不了。”他們那麽說。
一個老漢蹲在四號樓二樓走廊口子上,他頭上頂著個肮髒的搪瓷盆,裏麵水蠟黃,漂的都是煙頭。其他幾個老頭老太靠著窗戶抽紙煙,把煙屁股扔這搪瓷盆裏。
“孫得一。”他們這麽稱呼頂盤子的老頭,“你賤呀!輸了麻將,寧願頂煙灰缸!”
走廊裏到處是老人,逛來逛去,除了個個腳步有點飄,你根本看不明白這裏是養老院。如果說一號樓住的是慢吞吞走路的羊,到了三號樓四號樓,這些人就是些不耐煩蹲籠子的狐狸和黃鼠狼,沿籠子邊,不知疲倦地走來走去。
我走到二樓走廊盡頭,一堆兒老太太在這裏搖芭蕉扇,她們說來說去,是在數落一個沒擠在她們裏頭的婆娘。
“就她金貴?”一個耷拉著身上所有肉肉的老太婆噴出口毒氣,“別人打呼嚕,她就沒法睡覺?”
“瞧她那小樣!每天要洗澡!”另一個肥膩膩黑婆娘拍自己破扇子,“我還沒挨著她睡呢,就嫌我臭!”
“嘚瑟啥?”出壞點子的白臉婆娘冒出來了,“這是病!得治!”
“怎麽治?”幾個老太婆壓低嗓門。
“先把腳底板上臭泥搓下來,擰巴擰巴。下午乘她睡午覺,我給你們把著門,你們喂她吃幾丸!”
“嘻嘻!嘻嘻!哈哈哈!”
我慢慢往前頭踱步,走廊裏亂糟糟,老頭老太到處紮堆聊天。我走到走廊腰眼裏,有兩個門對門的房間擠滿了老鶴,那股老鶴味,濃得能把我掀個跟鬥。好歹混了點紙煙味在裏頭,稍微忍得。我一聽,不由佩服我表舅料事如神。
“不行,得給那姓黃的婆娘一點顏色看!”裏頭有個老漢嚷一聲。
“每個樓層配一個微波爐!”老婆婆說。
“你們又不是不認識這黃婆娘。讓她拔根毛,比要她命還難。”
“隻有來點讓她害怕的……”
我靠在門口牆上,有個老太婆瞪著我看,我揉揉鼻子,任憑她看。她看著我,什麽也沒說。
“下午就是家屬接待時間。我們一起造反?”裏麵傳來一個還有點猶豫的聲音。
“吃不飽肚子。我們一起喊加餐吧?就算要來微波爐,還不是天天吃自己私房錢?”
“好!好!好!”一片叫好聲。
我走出樓房,我是啞巴,我什麽都不會主動說,除非人家問我是不是,我才搖頭點頭。那老婆子看我的眼光,仿佛知道我是三棍子打不出來屁的人。
我抬頭看太陽,可不是吃飯時間了嗎?我望見過媽媽在食堂門口和我表舅聊天,表舅向兩邊看看,牽了過媽媽的手,又放開。
我走過去,表舅看看我,問:“施教練打了廖老?”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表舅問:“三號樓和四號樓去過了?沒了電爐,個個在罵娘吧?”
我點點頭,又點點頭。
表舅點點頭,說:“趕緊去吃午飯,下午跟著我,替我看好家屬。”
過媽媽打著響指,讓人送餐到黃院長辦公室去:“送三份。”
我看看二號樓、三號樓和四號樓的午餐,是土豆炒肉條、蔥油蠶豆和綠豆粉絲湯。
我吃了飯,上過茅廁,站在食堂門口等表舅。老頭老太們又成群結夥吃午飯,現在他們一點不垂頭喪氣,個個眼睛發光,哆嗦著癟嘴唇。他們走進食堂,愉快的咀嚼聲順著推開的玻璃門灑出來,跟著的是喝湯的簌簌聲和吸溜粉絲的噝噝聲。
表舅來的時候,太陽已越過天頂,空氣在原地打旋,讓我出了身水汗。表舅戴上了墨鏡,頭上一頂草編的禮帽。他在前,我落後一步跟著,向院長的雞籠子樓走來。底層今天打開了門,成了個禮堂,家屬到這裏見老人。
“到處看看,到處聽聽。”表舅吩咐我。
家屬陸陸續續來了一批,全是女人,麵有倦容,手提花花綠綠包裹。女人一個個滿頭汗,排隊到水龍頭洗臉,坐下猛喝茶水。表舅跟那些女人都認識,他和圍上來的女人彬彬有禮地說話,揚起嗓門喊過媽媽:“天熱,上點西瓜!”
不一會兒,禮堂就是一幅好看圖畫:堆在大桌子邊上的包包是一圈花花綠綠的花邊,當中一片片綠皮紅瓤大黑子西瓜,女人們的黑頭發在空中飄,手裏,片片紅瓤跳舞……
老鬼頭們像賊一樣跑進來,對著我表舅稀稀落落喊“我們要加餐”,樣子別提多可樂了!一團和氣的表舅就著西瓜帶給家屬的快樂連連答應:“加餐,加餐!過媽媽,再來幾隻大西瓜!”
西瓜解暑氣,出來見家屬的老鶴饞得忘了正事,搶吃西瓜。吃著西瓜說起在養老院吃不飽,立刻帶出更新的喜氣。家屬看著他們笑了,他們自己也隻好笑了。我表舅哈哈笑,過媽媽嘻嘻笑,大家在夏日裏笑,養老院笑得一家親。
我仔細看一個個女人打開包包,拿東西給老頭老太太。餅幹、糕點、蜜餞、牛肉幹、巧克力、水果、蜂蜜,還有金金紅紅的香煙盒……表舅彬彬有禮地不斷重複:“酒是不可以的!藥品要經醫務室鑒定!電爐一發現就沒收!”
終於有個女人跑過來笑嘻嘻同表舅商量:“老頭胃口大,吃不飽。電爐子沒了,方便麵也不能吃,您看怎麽辦?”
“千金難買老來瘦。”表舅壓低嗓門,像接待小學生家長。
女人心領神會點點頭,跑回去跟老漢說:“爸爸,打過招呼了,打過招呼了!李總管已經知道了。”
我看到一個女人悄悄遞給她家老太一個小包包,包包從桌子底下遞過去,老太很老到,用膝蓋一夾,過一會兒,東西就到了她桌上塑料袋裏。我不想知道那是什麽,一個老太太能有什麽?
表舅氣不帶喘平息了一場變亂,他挺滿意地摸摸自己下巴,突然扯過一把方椅子,穩篤篤站上去:“大家靜一靜,我代表黃院長歡迎家屬來訪。為了表示院方對生活在這裏所有老人的關心和愛護,黃院長決定,由她個人負擔所有費用,下星期為在院老人進行全麵體檢。希望家屬和在院老人都體會黃院長一番美意。這次體檢還有美國專家參與,不是市麵上糊弄人的檢查,代表了金鶴的高水準!”
家屬鼓起掌來,預備鬧事的老鶴們苦笑了。
回一號樓去清掃,老頭老太們都睡了午覺,他們似乎沒和其他樓的老鶴一起見親屬。
我不知道上午如何收場的,隻意識到這件事又驚動了我表舅和黃院長。正擦著想著,一隻手在我肩胛上拍了拍,我回頭一看,嚇一跳,方頭猴子對我齜牙一笑,粗頭頸一甩,意思讓我跟他出去。
我放下抹布走到一號樓外頭,他站在那裏,從襯衣口袋掏出一根煙遞給我。
“抽!”他吐出大口白煙,把自己繚繞得像個托塔李天王。
我接過煙,放在手裏,捏著。
“出來混,想清楚一個問題:跟誰混!”近看,方臉上全是胡茬子,皺紋因為布滿臉頰,反倒看不清。
“你是山裏來的,要小心城裏騙子。城裏的騙子一個個就跟廖老頭一樣,會說一套套大好話。”他說。
“再跟你說一次,姓廖的是個貪官汙吏,他放的那些狗屁都是忽悠人的。”方頭猴兒咂巴一下嘴,“總有一天我會逮住他。”
我把煙叼到嘴唇上,看著方頭老兒。方頭老兒看回我,氣咻咻地,好一陣子磨蹭,才從兜裏掏出打火機,啪嗒一下點著了。我沒動,他也不把火往前送。滅了。
我把煙從嘴唇裏拿下來,放進胸口口袋。我想我該回去擦地了,那裏有一些難看的腳印。
方頭老兒在我後邊問:“你真是啞巴?”
我停了一停,然後我凝聚腹部的力氣,響亮地對他放了一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