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趙小河迎過去問。

雖然潑辣不講理的李鮮花讓他厭煩到頭痛,卻並不討厭老實巴交的趙臘根。

“村長,我,我想找你說說蘿卜的事兒。”趙臘根走到趙小河麵前,突然又蹲下了,繼續抽了口煙,才低低出聲。

“蘿卜的事兒?”趙小河十分詫異,“難道龍豪他又……”

“不是不是,和龍豪沒關係,龍豪前幾天還給我家蘿卜漲價了呢。”趙臘根趕緊抬頭擺手,不過隨即又把頭低下了,才繼續出聲,“我說的是我家地裏的蘿卜。我家還有十幾萬個坑的蘿卜在地裏,幾十萬斤呢,都快,都快爛在地裏了。”

俗語說“一個蘿卜一個坑”,趙家洲種蘿卜的菜農估算自家蘿卜產量都是以“坑”為單位的,十多萬坑的蘿卜也就代表有十多萬個蘿卜。他們是八月中秋前後種的蘿卜,蘿卜種子有六十天成長周期的,也有九十天成長周期的,一般蘿卜長到兩斤左右就可以上市,菜農從十月就可以開始賣蘿卜,後麵是邊長邊賣,能一直賣到十二月。剛上市時,菜農會先把地裏的外形筆直好看又夠水靈的蘿卜趁著價高拔去賣一輪。等賣完好蘿卜,再打包賣落腳貨蘿卜。一般的菜農不管後麵價如何,都會盡量趕在年前賣完所有的蘿卜,就留點落腳貨自己吃,一心一意過新年。也有些勤勞的菜農會把蘿卜留到年裏賣,因為通常這個時候價格都會高一些。

[注:落腳貨是趙家洲的俗語,是指賣東西剩下的殘次品。]

趙臘根是趙家洲的蘿卜種植大戶,因為去年正月的蘿卜價高,加上他家確實一下子也賣不贏那麽多蘿卜,所以到現在地裏還有很多蘿卜。但並沒有他說的十幾萬個坑的蘿卜,十來萬那倒是有的。

正月以後的蘿卜越長越大,到後麵會越來越難賣,因為城裏人小鍋小灶的,大蘿卜一頓吃不完,兩頓又不願吃,很浪費,不愛買。二月以後有的蘿卜皮就會越長越厚,還會糠心,會越來越不好吃,愛買的人就會越來越少。

趙家洲因為水分充足,蘿卜長到這個時候,最大的能有十多斤,最小的也有三四斤,所以趙臘根說地裏有幾十萬斤蘿卜沒賣倒沒有半點誇張。

趙小河家雖然現在沒有種蘿卜,但他還是非常了解蘿卜長勢習性的,也了解趙臘根家的處境。他之前也不是沒想過辦法,隻是因為蘿卜數量太大,他實在想不出什麽好辦法解決。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沒料到已經元宵了,疫情還沒到峰值,完全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解封之日。

“這確實是個大難題啊!別說現在產品批發市場還沒完全開放,就算開了估計也不好賣,價格肯定也提不上來。”趙小河敲敲腦門,也蹲下來,試著問道,“叔,這些蘿卜你打算賣什麽價呢?”

趙臘根深深地歎了口氣,一臉愁苦地看著他:“現在外麵的情況我又不是不清楚,還談什麽賣蘿卜啊?我現在隻想著能把這些蘿卜送給有需要的人也不錯,起碼也不枉費我們辛苦種一回啊。村長,你門路廣,幫打聽打聽吧?”

“打聽什麽?!”趙小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問了一遍。

“打聽蘿卜送人有沒有人要。”

趙臘根說話時,將手中已吸到煙蒂處的煙頭按在水泥地上掐滅,又微微抬腳踩了踩,然後腳尖往後一勾,把煙蒂踢進了一邊的草叢中。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你地裏的一部分蘿卜送人?”趙小河生怕聽錯,小心翼翼地重複問了一遍。

雖然趙臘根老實,但李鮮花可不是好惹的主,趙小河吃過她很多次虧,萬事還是小心為上。

趙臘根從口袋摸出隻剩兩支煙的煙盒,遞了根給趙小河,見趙小河擺了手,他便擱到自己嘴上,嫌兜在下巴上的口罩礙事,索性取下口罩塞進口袋,然後一邊點煙一邊出聲:“不是把一部分蘿卜送人,我是要把我地裏所有沒拔的蘿卜都送人!免費送人!最好送給肺炎嚴重的地方,我聽說那些地方的人都沒有菜吃呢。”

“全部免費送人?!叔,你不是開玩笑吧?幾十萬斤蘿卜呢,”趙小河先是吃驚,微緩之後又笑著問道,“鮮花嬸子知道了還不得剝你的……”

想到趙臘根到底是長輩,趙小河生生地將“皮”字咽了下去,改口說成了“還不得和你鬧啊”。

趙臘根幹笑一聲:“就是鮮花讓我來找你的。”

“鮮花嬸子讓你來找我的?!是她說把蘿卜免費送人的?!”趙小河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是,是啊。鮮花說爛掉也是爛掉,要是能送人吃,總歸也沒那麽可惜。”趙臘根說話時又狠狠地吸了口煙。

“話是沒錯,隻是那些蘿卜都是你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你們還指望蘿卜變錢給永波攢老婆本啊。”

“它變不成錢也沒辦法啊。這都是命啊,就像永波能不能娶到老婆一樣,都是命啊。誰抗得過命呢?”趙臘根慢慢地站起來,將抽完的煙扔在地上,拿腳踩了踩,然後看向不遠處的蘿卜地,深歎一口氣,“村長,趁蘿卜還能吃,你盡快幫我們聯係聯係吧,聯係好了提前告訴我,我好帶著一家老小去地裏準備。我先回去了。”

“誒,臘根叔……”

趙臘根立刻頓住腳步看他,有些渾濁的雙眼中隱約可見一抹期待。

到此時此刻,聰明如趙小河,已經徹底猜到了李鮮花讓趙臘根來免費賣蘿卜的真正目的,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什麽來,隻是鄭重地點了點頭:“那,那我先去聯係,有消息我提前告訴你。”

趙臘根“哦”了一句,垂下眼眸,慢慢轉身,默默地往前走去,原本就有些駝的脊背,一時顯得更駝了。

趙小河目光複雜地看著趙臘根慢慢遠去的背影,一時思忖萬千。

之前他就納悶,像趙臘根這種把錢看得比命都重要的人,怎麽會突然變得這麽大方、拿幾十萬斤蘿卜白白送人,直到趙臘根說到是李鮮花授意的,他才明白所謂的免費送蘿卜給疫區根本就是一個欲擒故縱的把戲,根本就是變著法子逼他幫賣蘿卜,要知道李鮮花可是那種為了占半丁點便宜可以豁出老臉的人。

難怪趙臘根說這些話時,從頭到尾都在抽煙,始終沒看對視他的目光,原來是怕被他看穿心中的小九九,畢竟趙臘根是老實人,也沒有李鮮花動不動就戲精附體的能耐。

賣蘿卜……

趙小河苦笑。

他何嚐沒想過幫菜農們賣蘿卜呢?要是他能賣得動,早幫他們賣了!

他悶悶地蹲在路邊,從口袋摸出很久沒抽的煙,摘下口罩,將一支煙放到嘴邊,正要去摸打火機,麵前突然出現了一團火,把他嚇了一跳,身體本能地往後一傾,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裏的煙也掉到了水泥地麵上。

“這是幹什麽呢?一個打火機就把你嚇翻了。”趙文明哈哈大笑,一邊幫他把煙撿起來。

趙小河馬上站起來拍屁股,一邊尷尬地問道:“你什麽時候過來的?怎麽沒聲沒響的?”

“我哪裏是沒聲沒響的啊?都叫你好幾遍了,怪你自己太入神了。”趙文明往超市那邊擠了擠眼睛,壓低聲音笑著打聽,“怎麽?你家辣子蘭又給你顏色看了?”

“什麽叫又給我顏色看?我家蘭蘭對我一向很溫柔的好不?”趙小河劈手把煙奪了過來叼至嘴邊,然後睨著他指了指煙。

趙文明馬上為他把煙點著,一邊又忍笑戳穿他:“都一個人蹲在家門口抽悶煙了,還說辣子蘭沒給你顏色看?”

“我可不是因為蘭蘭抽悶煙。”

正沒有主意的趙小河遂把趙臘根找他免費賣蘿卜的事如實告訴了趙文明,隻是他還沒說到自己的猜測,趙文明便大聲來了一句臥槽:“不會是上次我們拿募捐的錢幫他買蘿卜讓他嚐到了甜頭,這次故意拿免費賣蘿卜的幌子來哄我們幫他賣蘿卜吧?他家好的歹的加一起,少說也有四五十萬斤蘿卜吧?聽說龍豪已經給他漲到了九毛錢一斤了,算起來這些蘿卜能賣三四十萬塊錢呢!就李鮮花那種得了錢癆、為了幾塊錢連臉都可以不要的女人,還能白白把三四十萬塊錢送人?我相信你就是把全村的人都打死,也不會有一個人相信李鮮花的話!”

“我怎麽會看不出他夫妻倆的小伎倆呢?”趙小河歎了口氣,“但臘根叔有句話說得是對的:很多疫區蔬菜吃緊,我們卻白白讓那麽多蘿卜爛在地裏,確實可惜!這可都是菜農們一個坑一個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啊!不止臘根家,村裏地裏有蘿卜的菜農還有不少,零零總總加在一起,起碼也有一兩百萬斤蘿卜吧?”

“可惜是不假,問題是外麵沒人要,我們也拿不出一兩百萬塊錢去買這些蘿卜啊!我敢打賭,如果你真的帶人去拔李鮮花的蘿卜,告訴她一分錢不給,她要是能讓你拔一個蘿卜,我就把頭砍下來給你當凳子坐。”

趙小河苦笑著搖頭:“既然他們說了這樣的話,如果我真帶人去拔蘿卜,我估計他們應該不會攔,但肯定會坐在地頭呼天搶地說自己的各種不容易,會讓我們覺得自己成了搶蘿卜的土匪,根本下不了手拔。但是如果我不去拔他家的蘿卜,回頭李鮮花準得埋汰我辜負她的一片善良愛國心,到頭來會讓大家覺得沒理的人是我。唉,裏外難做啊。真頭痛。”

“她家蘿卜肯定是要拔的。就是得想個妥善一點的法子拔。”感覺犯難的趙文明也蹲在了路邊,摘下口罩,摸出一支煙抽了起來,隻是抽了幾口,他嫌蹲著累,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水泥地上。

趙小河也跟著坐了下來,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村東的蘿卜地。

手中煙抽完,他按在水泥地上掐滅,將煙頭對準前麵的垃圾桶,準確地扔了進去,然後起身:“或許我們可以來個折中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