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江公子的左腿……不截也罷……?

這日天陰,街頭寒意彌漫。饒是濃冬時節,常西城也喧囂如常。市井的擾攘聲像隔了老遠傳入江展羿的耳中,忽然就帶了幾分舊時光的味道。?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為何?”?

“毒素擴散到何處,老葛不敢妄下定論,但老葛相信,江公子不會沒有感覺。”?

“什麽時候……會傷及心脈?”?

“這……或者三月,或者,三天。生死由天,還望江公子能……”?

“夠了!”驀然間,江展羿低吼了一聲,像是受傷的獸發出呻吟,“別再說了。”?

他埋下頭,默默地放下褲管。姚玄在一旁看得清楚——江展羿的指尖在顫抖。?

屋裏很安靜,沒有一個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江展羿忽又抬頭喚道:“葛大夫,沒救了是嗎?”他的眸子漆黑,深邃清澈,裏麵寫滿了懇切與不甘心,“我是想問,有沒有一個法子,可以讓我多活些日子,哪怕隻一年,或是一月也好……”?

姚玄從未見過這樣的江展羿。在他的印象中,莊主始終豁達而瀟灑,幾曾如此卑微??

可在生與死的麵前,又有誰能傲人地抬起頭顱,不帶一絲膽怯呢??

江展羿想,自己終究是放不開的。不是因為要離開,而是因為舍不得。這世上有太多讓他牽掛的人了,遠在江南的爺爺,恩重如山的師傅,雲過山莊的一幹兄弟,還有那個絮絮叨叨,顛三倒四的狐狸仙……?

姚玄斟了一盞茶,沉默著遞給江展羿。?

茶已有些涼了,江展羿喝了一口,卻覺茶水滾燙直入心肺。?

他忽然站起身,提了長刀頭也不回地便出了藥鋪子。?

姚玄在藥鋪一直等到薄暮時分,江展羿仍沒回來。葛平道:“姚公子不必擔心,江公子性情堅韌,等他散了心,自會回雲過山莊也說不定。”?

姚玄搖頭道:“我隻是擔心萬一毒發……”說到一半,後頭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頓了頓,又點頭,“那好,我先回莊看看,如若莊主來藥鋪,葛大夫不必多加勸慰,隻要告訴他雲過山莊的一幹兄弟和阿緋姑娘都等著他回來。”?

“會的。”?

姚玄連夜趕回雲過山莊,卻沒有找到江展羿。此後一日,莊裏的人問起莊主的行蹤,姚玄便說他是下山辦事去了。?

直到第三天,唐門阿緋終於覺察到不對勁,向姚玄問起,姚玄仍說江展羿是辦事未歸。?

唐緋道:“猴子不是說這些日子要少下山嗎?他自己怎麽能壞了規矩?”?

姚玄笑道:“年關將近,莊內雜事繁多,莊主便親自下山一並辦了。”?

“可是往常他下山之前,都會跟我打聲招呼的。”唐緋道,心裏有個念頭揣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問出口,“安和小哥,是不是猴子的腿疾又犯了?”?

姚玄的笑容一僵,“阿緋姑娘想多了。”?

幾日之後,明蒼山落雪。在蜀地,冬日雪極其罕見,更莫說是這等扯絮般的雪花粒子。?

待到翌日雪停,青衫宮一夜之間銀裝素裹。?

蘇簡立在一株鬆柏前,將葉稍尖兒的雪粒子裝入一方小壇內存封。要泡一壺至好的“月色清”,需娶冬日雪水,初春竹芯,在穀雨當天沏好品茗。?

壇裏的雪粒子裝了一半,便有小徒前來通報。?

“少宮主,雲過山莊的江莊主到訪——”?

江展羿等在青衫宮的偏堂。他身上有酒氣,青胡茬沒搭理,顯得有些頹廢。?

“江少俠?”?

江展羿站起身,“冒昧來此,打擾蘇公子了。”?

“怎是打擾?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蘇簡笑起來,隨即比了一個“請”姿。?

悠閑閣外,梅香隱隱。閣中的長案上,擺著三壇杏花汾酒。?

蘇簡與江展羿距席而坐。?

“上回跟江少俠喝酒,還是江南晚春時,蘇某記得少俠喜喝汾酒,便著人拿了幾壇來。”?

江展羿沉默片刻,不客氣地撬開一壇酒,猛灌一口。?

蘇簡知他有心事,也不問詢,而是另拎起一壇酒,陪他喝起來。?

何必要問?倘若他人當你是朋友,他自會將心中所思所想告訴你。?

三壇酒須臾便見底,蘇簡又命人拿了幾壇來。也不知喝了多久,兩人都微醺,江展羿這才慢慢開口:“前幾天,我去常西城找葛大夫,想要截了這條左腿,葛大夫說,不截也罷……”?

蘇簡心中一頓,不動聲色地又喝一口酒,“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江展羿目色沉沉,“我在常西城晃了幾日,不想回莊,又覺得沒地方可去,便來了你這裏。”?

“還剩……”蘇簡擰緊眉頭,覺得難以啟齒,“多久……”?

還剩多久時日??

江展羿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也許三月,也許三天。”?

閣外一陣風,樹梢的雪撲撲滑墜。?

“那……江少俠如何打算?”?

“先打點好雲過山莊,到了明年春,如果我還活著,便去江南一趟探望爺爺和師傅。”?

“江少俠是看得開的人。”?

“爺爺曾經問我,如果治能活三天,我會怎麽辦。當時我答得輕巧,說還跟現在一樣。可真正到了那一刻,我卻沒了主意。反倒是這些天想通了許多,難過也好,放不下也罷,該來的總擋不住。”?

蘇簡垂眸望著酒壇裏粼粼輕晃的酒水,“我卻是高興的,江少俠遇到這樣的事,能第一時間告訴蘇某。我這一輩子,還不曾有過這樣的朋友。”?

江展羿聞言,也笑起來。笑意瀟灑如初。?

數壇汾酒下肚,酒意上頭。天將暮,江展羿便歇下了。而蘇簡卻越喝越清醒。?

中夜時分,天邊一彎月牙子。入了十一月,夜間寒露深重。?

蘇簡坐在廊前,思緒沉沉。背後忽然一暖,一件披風搭在自己身上。?

他沒有回頭,隻淡淡問:“怎麽不睡?”?

穆情在他身邊坐下:“今天我看見江公子了,他的腿疾可還好?”?

蘇簡沉默不語。?

“上回他跟你比武,在飛鷹閣昏暈過去,華商大夫是我請來的。爺爺去桃花塢之前曾交代過,如若見到一個背負青龍刀的人,一定要善待他。”?

“穆盟主?江少俠的師傅果然是他。”?

“華商大夫與我說,江公子如若不截了左腿,毒素遲早會擴散。江公子今日來,便是為了此事吧?”?

蘇簡望著天邊月,沉吟良久,忽問道:“可還有的救?”?

穆情一怔:“蘇公子?”?

蘇簡眉頭輕蹙,神色不忍:“流雲莊坐鎮江湖,你是流雲莊的人,可有法子救他?”?

“沒有。”少時,穆情道,她又笑起來,“難得見蘇公子為另一人擔心。我還記得蘇公子曾說蝶姨和蘇煙去世後,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人可令你牽掛。”?

“不一樣的。”蘇簡沉了口氣。?

自從結識江展羿和唐緋,他似乎看到了某種暌違已久,向往已久的性情,那般瀟灑與單純地活著,即便身處苦難,也能開心。?

而這些,他青衫宮蘇簡從來都做不到。?

“那蘇公子又以為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呢?”穆情站起身,望著蕭疏的星辰。?

她的唇邊掛著淺笑,眸光比星光更醉人。?

“流雲莊待久了也無趣,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如果可以選,我倒希望蘇公子再誤傷我一次,有的時候,生活裏多些變數不是不好。”?

這話表麵是在自言自語,暗地裏卻在勸慰他。?

蘇簡別過頭,好笑地看著這個十七歲便有些老成的姑娘。?

她的身形單薄,立在月色中,似冰清玉骨流轉人間。?

蘇簡心念微動,脫下披風扔了過去。披風揚開,蓋在穆情肩頭。?

突如其來的溫暖令穆情轉頭看見蘇簡揚長而去的身影,以及隨夜風拂來的低語:“丫頭,早些睡。”?

翌日,江展羿離開青衫宮,蘇簡一路送他到明蒼山下。?

飽睡一整夜,江展羿的精神頭已好了許多。他翻身馬上,拱手道:“蘇公子,就此別過。”?

“來年的品茶會在二月初,江少俠若不覺麻煩,不若一月下旬便來。”?

江展羿思索一番:“好,我早些過來,也好將狐狸仙一並帶來。”頓了一頓,又壓低聲音說,“如果我沒有來,勞煩蘇公子去雲過山莊接她。狐狸仙喜歡念叨,脾氣是極好的。日後她難過或者開心,還望蘇公子能耐下性子聽她說話。”?

“江少俠放心。”?

離莊十餘天,江展羿遙遙望去,隻見莊前大樹下,有一人瑟瑟縮縮地坐在矮板凳上。?

唐緋瞧見江展羿,一下就高興起來。?

“猴子!”她喚道。沿著石階跑下,又掛出生氣的模樣,“你這幾天去哪兒了?怎麽不跟我打聲招呼?”?

江展羿看著唐緋,本來調整好的心緒又亂了,敷衍說了句“沒去哪兒”,便頭也不回地往山上走。?

唐緋似是不覺,跟在他後頭念叨:“這幾天,莊裏幾個兄弟又回家過年去了。安和小哥說,你是下山給山莊辦年貨。可我琢磨,留在山莊過年的就這麽零零星星幾個人,辦什麽年貨要耗這麽久呢……”?

唐緋一邊說,江展羿便一邊“嗯”著聲。?

他忽然有點不敢看她,害怕看見那張明豔如花,如此生動的臉頰。?

走到莊前,唐緋忽然拽住江展羿的袖口,小心翼翼地問:“猴子,你到底怎麽了?”?

江展羿手腕一動,竟似想要掙脫開。?

須臾,他答:“沒事。”?

然而下一刻,唐緋卻拽得更緊了,聲音也高起來,“你別當我是傻子!你突然走了這麽多天,又一聲不響地回來,一定是出事了!”?

江展羿覺得煩躁難當,使力掙脫開唐緋:“我說了沒事!”?

突如其來的力道令唐緋退了好幾步才站穩。?

她瞪大眼,心裏卻慌了:“猴子,是不是你的腿……”?

冬陽下,江展羿的臉色蒼白,胸口起伏,像在努力壓抑著什麽。?

於是唐緋便有點明白了。?

“猴子,沒事的。我種的疏天影你瞧見了吧?當時你問我種這個幹嘛,我沒跟你說。其實那種子是我向老三叔討來的。等疏天影發了芽,我便帶它去找唐門掌門,讓他給你解毒……”?

江展羿聽到“解毒”二字,猛然抬頭。原來她……早就知道了……?

看著唐緋驚慌又無措的樣子,江展羿覺得很心疼。真地不敢想,倘若自己不在了,狐狸仙該怎麽辦呢??

原來這便是孽了。原來緣跟孽之間,隻有一線之隔。?

兩個人一旦有了羈絆,可一念情深,山遠水長,亦可三千業障,萬劫成灰。?

江展羿抬起手,慢慢覆上眼,低喃道:“走吧……”?

走吧。不知是讓自己放下,還是讓她離開,抑或隻想一刀斬斷彼此的羈絆。?

唐緋徹底呆了。她愣愣地看著江展羿轉過身,覺得心裏空了。?

“猴子!”唐緋帶著哭腔喊了一聲,“那半年以後,我們、我們的約定呢?”?

江展羿的腳步一頓,複又前行。而下一刻,唐緋快步上前,從背後緊緊環住了他。“隻有你一個。”?

她把頭埋入他寬闊的後肩。?

“隻有你一個人,不會丟下我。”?

江展羿猛地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天。?

他摸索到環在自己腰間的一雙手,慢慢握緊。?

多麽想從此握緊不再放開。?

可是他沒有。他隻是一點一點掰開她的手指,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