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蜀北暮雪宮,位於平安城外,依山傍水。
宮樓大氣洗練,古樹啼禽,入得宮內,有婉約景致如江南。
雖然工匠已盡力將暮雪宮恢複原貌,在這荒廢多年的樓閣裏,仍然依稀可繁華落敗的荒涼。
興衰榮辱,更迭變換,乃是這人世間的規律,不必多加感慨。穆情環目望去,深覺唯有這座宮闕,才襯得上於桓之的風姿。
“小時候,我曾見過桓公子一回。”
“哦?”蘇簡詫異,“如何?”
穆情搖搖頭:“不知如何形容,當時隻覺得‘天上人間,唯得此一人’。”
曾有一度,於桓之在江湖上聲名狼藉,是人人畏懼的魔頭。然而幾十年後,見過於桓之的人,都無一不有這樣的感慨——天上人間,唯得此一人。
蘇簡似乎想到了什麽,沉吟片刻。
“對了,五行遁甲之術,你可懂?”
“略有涉獵,怎麽?”
蘇簡點了點頭,朝不遠處的六角亭走去。
“你看這副陣圖。”他在石桌上攤開一卷羊皮紙。
穆情的目光在紙上掃過,不由凝注。
“九冥陣?!”
蘇簡一笑:“你果然知道。”又問,“依你看,這陣眼在哪裏?”
九冥陣曆來變化多端,每個關卡,都有九九八十一道陷阱。穆情思索良久,指向東北角,又搖了搖頭:“隻是,這條路看來最險,而且根本過不去。”
“與我想的一樣。”蘇簡卷起陣圖,淡淡道。
亭外四下無人,景致蕭疏。明明是分外寂靜的冬天,穆情卻心神不寧起來。
“你怎會有九冥陣圖?”
蘇簡漫不經心地在石凳上坐下:“我不該有?”
九冥陣,原是嶺南蕭家的殺伐之陣,便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穆衍風去闖,一個不小心也會丟了性命。不過,九冥陣的陣圖早在二十年前就失傳了。
“據我所知,天下唯剩的一個九冥陣在嶺南,二十年來沒有人進去過,你要去闖?”
“怎麽?你擔心我?”蘇簡好整以暇地看著穆情。
穆情思索半晌,搖了搖頭:“你若真要闖陣,我陪你去。”
蘇簡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拂袖而起,走出六角亭。
隔得老遠,穆情聽得蘇簡笑了一聲。
“對了,穆三小姐,有樁事我還沒告訴你吧?”
“什麽?”
蘇簡回轉身,一字一句地道:“我有婚約了,過兩三年便要成親。屆時還望穆三小姐來喝一杯喜酒。”
看著穆情淡然的眸子慢慢黯沉,蘇簡朗聲大笑,闊步離開。
翻過舊年,雲過山莊的弟兄們便陸續回來了。得到一月中,蘇簡又來信函。江展羿看罷信,思忖良久,決定提早幾日去暮雪宮。
因江展羿的決定做得倉促,唐阿緋來不及收拾行囊。直到離莊當天,她還在為著幾身兒衣裳發愁。
“猴子,你說這些衣裳,那一身兒最好看?”
江展羿已等了唐緋一個時辰,這會兒早沒了耐心。
“都還行,你隨便穿一身不就得了。”
“怎麽能隨便呢?”唐阿緋吃驚道,“你都不知道穆三小姐長得多好看,我站在她身邊,被比下去了怎麽辦?”
江展羿又好氣又好笑。
“你跟江湖第一美人比美,不是難為自己嗎?”
唐緋一聽這話,氣得跺腳:“哪有你這種胳膊肘朝外拐的!”
其實要論五官和身段,唐緋不比穆情差到哪兒去。隻不過……江展羿看著唐阿緋吹胡子瞪眼的模樣,心說,狐狸仙你欠缺的是氣質啊……
心裏的想法憋在心裏就好,江展羿自不敢說出來激怒唐阿緋。他撓撓頭,走上前去,又看了一遍床榻上五花八門的衣裳。
對他來說,這些衣裳除了顏色以外,真的長得一樣。
“猴子,你挑出來了嗎?”一旁,唐緋又小心翼翼地問道。
江展羿沉吟半晌,說:“你先去把後院的藥材打點好,我來幫你收拾。”
其實也難怪江展羿為難,唐阿緋從昨夜忙活到今晨,已然收拾出五個行囊,若再讓她將餘下的衣裳都帶上,大包小包像搬家一樣,憑的讓人笑話。
可到底哪件最好看呢?
江展羿歎口氣,隻好將自己的行囊解開,挪出一些地兒,又將唐緋的衣裳全部疊好放進去。
待到唐緋急匆匆地跑回來,江展羿早把一切打點好,在院門口等她了。
唐緋很好奇:“猴子,你給我帶了一那身兒?”
江展羿拍拍肩頭的行囊,說:“都帶上了。”
“真的?”
江展羿轉頭看她一眼,“走吧,安和早在莊門口等我們了。”
雖都在蜀地,雲過山莊距暮雪宮甚遠,需要趕五天的路。江展羿,姚玄和唐緋一路同行,路途迢迢,不必贅言。
五天後,幾人到達目的地,蘇簡早在宮外相迎。見到江唐二人,他一笑:“多日不見,江少俠與阿緋別來無恙?”
唐緋得見故人,自是興奮,湊上前就道:“蘇簡你好呀。”左顧右盼一下,又問,“穆三小姐呢?”
青衫宮給各門派的邀請函上,早就寫明了穆情亦會提前來青衫宮的品茶會。可是蘇簡聽到這一問,神色明顯愣了一下,“她去城裏買熏香了,阿緋若要見她,等今晚便是。”
語罷,蘇簡又朝江展羿身後看去,淡淡一笑:“姚先生。”
姚玄心中詫異,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竟覺得蘇簡的笑意難以捉摸,“蘇少宮主。”
朋友相聚,必定少不了酒水。江展羿和蘇簡兩次酌酒,喝的都是山西杏花汾,這一日,蘇簡顧忌到唐緋,便取了葡萄釀。誰知唐緋不勝酒力,喝了幾杯便睡過去。
穆情回到暮雪宮,聽說唐緋相見自己,本欲去尋她。既然唐緋提前歇息了,她與江展羿打了聲招呼便也回了房。
蘇簡看著穆情的背影,不由地調笑,“流雲莊穆三小姐,每日同一時分睡,同一時分起,月月年年都如此,真是難得。”輾轉著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又問,“江少俠這次來呆多久?”
江展羿想了一下:“不久,三五日吧。”
“那品茶會?”品茶會訂在二月初五,三五日後,不過才一月末。
“雲過山莊不過是蜀地小門派,我來品茶會也無甚意思,而且我事先答應了狐狸仙,等到二月初,便與她一起回江南。”
蘇簡放下酒杯:“品茶會也在二月初,江少俠在暮雪宮多停留幾日,也不無不可。”
“事前還要回雲過山莊一趟。”
“姚先生不也隨行麽?若山莊有事,江少俠自可讓姚先生回去打點。”
江展羿沉默半日,看向蘇簡。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要將蘇簡看穿一般。
“如果我不留呢?”
蘇簡微微一愣,頃刻竟笑起來:“原來江少俠早就看出來了。”
“你百般邀請我前來品茶會,又將地點設在暮雪宮,到底是什麽意思?”
“難道江少俠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又何故前來?”
江展羿默然不語。
亭外一輪彎月,月光清冷灑在奇石嶙峋的園子裏,有如小山醉雪。
“叮”的一聲,蘇簡屈指彈了一下酒盞,笑意更深,“我不相信江少俠對自己的身世當真一無所知。”
“……與你無關。”
“那麽冥泉呢?”蘇簡道:“你放過蕭家,難道蕭家就肯放過你?”
“蘇公子又是為何要找嶺南蕭族?”江展羿放下酒盞,眸色深邃得咄咄逼人,“逝去的人永遠不會回來,蘇公子何必要沉湎於過往,活在仇恨當中?”
“你果然……什麽都知道。”
曲檻回風,不過幾句話,便將兩人之間的嫌隙展露無遺。
蘇簡心裏覺得好笑又可悲,這世上,情義二字果然是最脆弱的東西,可以一瞬間失去,可以一瞬間破滅,卻永遠無法挽回。
“還望蘇公子看開一些。”江展羿言罷,起身朝亭外走去。
“江少俠如此看得開,怎麽放不下生死?”忽然間,蘇簡高聲道,“人活於世,都有放不下,看不開的事物。你若非心中有牽掛,中了冥泉至毒,安心等死便好,又何苦亟亟求生?!”
他再次笑起來,“江少俠,有朝一日,若有人令阿緋慘死在你眼前,你可能夠信誓旦旦地放下仇恨,逍遙自在?”
風聲獵獵,吹得江展羿衣袍翻飛,他回過身,臉上神情極其堅韌。
“你方才問我為何要來暮雪宮,那麽我告訴你。去年在蘇州,你說要和我交個朋友,我江展羿便當你是朋友。後來我知道自己無幾天可以活,你陪我飲酒澆愁,我亦感懷在心。如今我要離開蜀地尋訪名醫,不知何時歸來,更可能死在半途,故此想在走前與你道別,這就是我來暮雪宮的原因。”
“也許我真地無法體會你心中仇恨。對我來說,身世的恩怨我不願去計較,以後種種不好的可能,我亦不願多想。無論放不放得下生死,我都要為自己的性命一搏。”
“你……”蘇簡聞言,不由愣住了。
他的指節捏得發白。仇恨是什麽?沒有人比自己體會更深了……
其實光陰是世上最殘忍的一把刀,磨去棱角,磨去昔日的愛恨。對蝶姨,對蘇煙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對蕭均,對嶺南蕭族到底又多恨?他蘇簡早就忘了。
唯餘一種叫仇恨的東西,將自己束縛住。越是掙紮,越是不得解脫。
暗無天日地活著。他也不想的。
蘇簡忽然笑得寥落又狠絕,“對了,江少俠,你想不想知道解毒的辦法?”
這一段仇恨寫得我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我還是那個寫溫馨文的親哥哥沉筱之嗎??
(親哥=親媽,介於有的姑娘開始叫我後爹,我決定折個中,把稱呼換成親哥……)
唔,再有就是,所謂感情,都是曲折的,愛情是曲折的,友情也是曲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