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修)

江展羿回了房,精神有點恍惚。

燭火朦朧,輕微晃動。他看著看著,就仿佛看到了那天小河流邊的唐緋。

湯碗碎裂在地,那個一向歡天喜地的姑娘黯然下來。她撿了碎瓷片,於河流中清洗幹淨。

在江展羿的印象中,唐阿緋是有些瘦弱的。畢竟十七歲未出嫁的姑娘,身姿自帶三分青澀。

然後呢,不知何故,江展羿的呼吸就微微一窒,胸口鬱結起來。對於很多事,人總是後知後覺。誠如此刻,江展羿隻覺胸口那股悶氣,來得太過莫名。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有人叩門。

唐阿緋端著一碗藥,立在月華中。一雙眸子清如泉,下巴尖尖的,小而精致。就像狐狸。

她將藥碗往前一遞,高興地說:“給你,已經不燙了。”

江展羿一愣,接過藥碗聞了聞。藥氣是苦的,想必味道會更苦。山野少年不懼苦,隻是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他看了唐緋一眼,將藥一飲而盡。

唐緋接過空碗,趕緊追問:“怎麽樣,好些沒有?”

江展羿不由笑起來:“哪裏會這麽快見效。”

唐緋跟在他後頭,又一本正經地點頭:“說的也是,不過要是有效,你就跟我說,我每天熬兩碗給你。”

江展羿怔住。其實唐緋熬的是什麽要,他心裏清楚得很。這種活絡活血的藥,他小時候吃過不少,隻是……他的腿疾,並非經絡血脈的問題。

然不知何故,他明知這藥沒效,仍是“嗯”了一聲,答應了她。

江展羿的神情,不見半點喜色。心事重重的模樣,倒像是那天小河流邊的他。唐緋抬頭看著他的樣子,不經意就想起了那一百兩銀子的事。

她又有些不開心了。垂下頭,手足無措:“那……這麽晚了,我先走了。”語罷,趕緊轉身離開。她走得不快,卻像落荒而逃。

江展羿似乎看穿了唐緋的心思,忍不住喚了聲:“狐狸仙。”

夜色濛濛的,月華朗照,雲影天光。

唐緋頓住腳。

“我……”江展羿猶豫了一下,然後他說,“對不起。”

唐緋愣了。她回轉過身,目不轉睛地看向江展羿。

“那天我心情不好,說的那些話,不是我的本意。雲過山莊,你既然來了,就好好住下。什麽一百兩銀子的,其實……並不重要……”

這是江大少俠生平第一次帶著幾分慌亂,對著一個姑娘真心道歉。手心都出了汗。

然後,他便一直緊張地等了許久,終於等到唐阿緋回應。

唐緋“嗯”了一聲,重重點頭。

過了半晌,她終於高興起來,“猴子,我真挺喜歡你這兒的。”頓了頓,輕輕添了一句,“因為這裏很熱鬧,還有這裏的人,也比其他地方的對我好。”

唐緋這個人,偶爾難過起來,可能會有些許難以捉摸。可她隻要一開心,便開心得十分純粹。

江展羿望著她的笑容,一時看呆了。

翌日傍晚,霞光如雲錦。江展羿甫一回房,瞧見白尤歌,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屋,道一聲“對不住”,又扛起大刀往外走。

身後,白尤歌忍不住喚道:“江公子。”

江展羿頓時僵了。

要說白尤歌的聲音,軟中帶脆,柔中帶亮。旁的人聽了,是酥到骨子裏頭,可江展羿江少俠,卻受不住這濡軟的嗓子。

那頭,濡軟的嗓子摻了鼻音,又嫋嫋響起。“安和小哥與我說,江公子今日要見我。”

江展羿“咳”了一聲,在桌前坐下。屋內光線偏暗,反稱得他眉目英挺。白尤歌也是沒人。兩人屋裏一坐,如燈花樓前,璧人一雙。

江展羿有點不自在,胡亂揀了個話頭。“你……前陣子怎麽去添香樓了?”

白尤歌道:“紫仙姐姐對我有恩,我去添香樓幫她,平時不露麵,隻唱個曲,沒事的。”她口裏的“紫仙”,便是添香樓的老鴇。

江展羿點了下頭,對上白尤歌灼灼的目色,一時愣然,不知說甚。

白尤歌又道:“何況,我與爹爹起了爭執。一時氣不過,便離了家。如今要尋的四人,那三個姑娘是我的姐妹,還有一個小公子,他於我有恩。”頓了一下,又斂眸補了一句,“不過我來常西城,雖是為了紫仙姐姐,但也是因為……因為這常西城,離雲過山莊要近一些。”

話裏話外,白尤歌的意思清楚明白。饒是江展羿再木訥,這回也聽明白了。

江展羿與白尤歌的破事兒,追本溯源,也不複雜。

一年前,江少俠從蜀地白將軍手裏接了活計,要私下護送一個寶貝去江南。臨行之時,將軍府的大小姐卻非要跟著。彼時江展羿也不好推脫,隻能隨她。後來當然是途中遇險,刀光劍影。江少俠英雄救美,便令白大小姐從此中了“情字訣”,非江展羿不嫁了。

白尤歌垂下頭,屋外霞色映著半張臉,猶抱琵琶,如人間絕色。

“江公子,其實我……”

話未說完,屋外便傳來動靜。江展羿此刻早已冷汗如雨,回頭一看,如蒙大赦。

門口站著的,真是一臉茫然又歡騰的唐緋。唐緋端了一碗藥,瞅瞅江展羿,又瞅瞅白尤歌,登時便往歪處想去。

她先朝白尤歌抱歉一笑,又朝江展羿擠眉弄眼,悄無聲息地退後幾步,在黑夜裏頭,舉起了左拳。一個拳頭在空中上下劃了劃,大抵是為江少俠大氣的呃意思。

江展羿腦中嗡得一亂,衝著要溜號的唐緋便吼:“回來!亂想什麽呢?!”

其實,唐門阿緋壓根就沒想走。被這麽一喝,便抖擻著精神跑回來。她講藥碗往桌上擱了,挨著白尤歌坐下。

此一時,白尤歌也有些尷尬,本想離開,卻被唐緋纏住。

“尤歌妹妹,你這雙耳環挺好看的。”

江展羿聽了這話,一個趔趄。

白尤歌應付道:“阿緋姐姐你若喜歡,我邊送給你好了。”

“不成不成。”唐緋連忙擺手,又揪著自己的耳朵給白尤歌看,“我沒有耳洞,帶不上。”

白尤歌被她這副模樣逗樂了,不由笑道:“打個耳洞還不容易,燒紅的鐵針往耳上一紮一穿,便就成了。”

那頭,江展羿手一抖。

唐緋難以置信:“真的?那這樣不會疼麽?”說完,又頗是遺憾道,“我從前在唐門,就想弄個耳洞,可師父不許……”

白尤歌輕笑道:“疼。不過疼那麽一下,能好看一輩子,何樂而不為?”

唐緋有些動心:“你說的有道理……”

江展羿一臉語塞,往桌前坐了,翻了個茶碗斟上水。

白尤歌又說:“可不是,我有個遠房表姐,愛紮耳洞,且不說這耳垂了,邊上上麵的耳骨頭,也一樣紮穿了掛個小銀環……”

“哧”一聲,江展羿一口水噴出來。

“你們……”他抬起頭,一時覺得理解無能,隻好無言起身,將竹架上的布巾往肩上一搭:“你們慢聊。”

白尤歌其實不怎麽喜歡唐緋。不喜歡的原因也很簡單。江展羿的身邊,從沒有過姑娘,唐阿緋算得上是第一個。

江展羿一走,白尤歌與唐緋隨意說了會兒話,便也離開了。

月下院中,江少俠從井子裏打了一桶水,提去膳房燒熱。水壺咕嚕咕嚕,便聽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果然是唐緋。

她手裏還端著先前的藥碗,往前一遞,“給你,今天的藥。”

江展羿將藥接過,一口喝完。見水沸了,便將水壺提下,倒入木桶裏。

唐緋看他喝完,就開心起來,一路興高采烈地跟著江展羿,又問:“猴子,你燒水做什麽,洗澡麽?”

這天已是七月初一。每逢初一,江展羿都需用極燙的熱水,來刺激左腿的毒血。

“不是。”他淡淡答道。

唐緋又自顧自地說:“我也想燒水洗澡,不過這些日子,總是累得慌,每天一回房,倒床就睡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唐緋說這話,全然沒有邀功的意思。可江展羿卻想起那幾簸箕的草藥。曉得她的疲累全是為了自己,江大少俠的心頭忽有一些動容,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那你明日忙完,我幫你把水燒好。”

唐緋這個人,說她笨,卻也聰明。說她聰明,也蠢得可以。江展羿此話一出,唐阿緋便驚慌道:“那怎麽成?白姑娘會吃醋的!”

她這話嚷得大聲,江展羿眉頭一皺。過了會兒,他不自在地解釋:“我跟白姑娘之間,沒有什麽……”

唐緋壓根不信這話。麵上一臉帶笑,眼裏狡黠十足:“我明白我明白,你們之間又沒成親,清白得很,什麽都沒有……”

江展羿與她說不通。往前走兩步,心裏頭卻憋屈。他又回轉身,直直看入唐緋的雙眼。

“狐狸仙,我再說一次,我跟白姑娘之間,真的沒什麽。”

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天上掛了半輪明月。可明月卻不如姑娘的臉龐鮮亮。

江展羿的認真令唐緋也有些驚疑,她不由點頭:“好好,你跟她真的沒什麽。”

說罷這話,兩人走到一個岔口。直走是南院,往右是西院。江展羿對唐緋說:“天晚了,早些睡。”便衝她揚了揚下巴,算作道別。

沒過幾日,白尤歌便說了自己所托之事。

要救的四人,三個是添香樓的姐妹,雲過山莊隻需拿著銀子為她們贖身便可。另外一個,是個小公子。小公子名為方可,因長相不錯,被賣入千鶴樓做小倌。隻是他才被賣去不久,老鴇尚未來得及**,暫不接客。

這事看著簡單。不過越是簡單的事,越容易生亂子。江展羿與姚玄一商量,決定先派人下山,打探一下四人的底細。

夏末微涼,山間清新。唐阿緋雖堅持每天給江展羿熬兩碗藥,可江展羿的雙腿,卻一直不見起色。幾唐緋起了疑,他還勸說許是藥效慢的緣故。

唐阿緋懂醫理,曉得即便藥效慢,也不至於,慢到這種深度。而江展羿腿腹的僵硬,也是她見所未見地。唐緋暗自將此事在心中記牢,並不言說。

這一日晨,日頭大好。江展羿著了一身湖藍勁衣,去尋唐阿緋。

昨天傍晚,唐緋自告奮勇說要與雲過山莊的兄弟們一齊練武。可江少俠在練武場等了一早上,卻不見唐緋人影。

西院寂然,唐緋的房裏頭,卻有異常的動靜。江展羿聽了一會兒,皺起眉頭。他正要拍門,屋內忽然傳來哐當幾聲響,隨即又是唐阿緋吃痛一叫,帶了哭腔。

江展羿大驚,破門而入。然則,下一刻,他卻僵在了屋門口。看著房內的唐門阿緋,江少俠頭一回了悟,什麽叫做“自作孽,不可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