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潛伏在時間的背後。

那麽多年積累的灰塵被一陣久遠的風輕輕揚起,起初是薄薄的一層被吹開,露出質地不同的表麵,被人察覺後接著用手撥開,全部展露在眼前時才看清那時的人和事是在怎樣糾纏和發生。

尹歡歌上高一的時候就被評為校花,她知道自己是校花,但會假裝不在意這件事情。她知道自己的美,也善於利用這種美,當別人偷偷評論她、羨慕她的時候她最常做的就是看向別處,裝不知道。她讀過很多書,知道在別人眼裏“美而不傲”“美而不自知”才算真正的美。

與她同級的另一位“談資”是陸斐然,她知道他,優秀溫潤的少年,話不多,學習好,常常皺眉,常常隱忍不發。她覺得他活得很辛苦,後來見他隻有在夏初一麵前時才會露出笑,很寵溺、很燦爛的笑讓她窺探出一分愛情的樣子。

高三時學校舉辦合唱比賽,她是樂團指揮,知道很多男生混進合唱團就是為了和她近距離接觸。但她沒想到她會因此結識許慕楊,合唱團裏他話特別少,很乖地認真訓練,偶爾在走廊裏遇到,他也隻會對她淡淡地點頭,從來沒有過多的動作和話語。

她很早就見過許慕楊,知道他的父親是淮城的富豪。有一次飯局,她爸爸帶著她和楊瑞和家人吃飯,席間商談一個項目,爸爸手段非常,對楊家步步緊逼,利益紛爭間楊瑞和毫無招架之功,眼看就要答應。然而就在那時許慕楊忽然全身過敏,需要立刻聯係醫院,爸爸在飯桌間營造的微妙氣場瞬間被打破。

停頓的時間讓對方得以喘息,最終項目雖然談妥,但屬於楊家的利益絲毫沒有削減。

父輩商定合同細節時她偷偷跟著許慕楊走出酒店大門,看見全身疼痛的他忽然直起身子,在夜晚的風裏信步走遠。

扮豬吃老虎,尹歡歌記住了他。

隻不過他加入合唱團時,已經絲毫想不起來他們曾經見過。

之後的一天,她偶然聽到他打電話,躲在一個角落問朋友到底怎麽做才能追到喜歡的女孩。整個人看起來緊張極了,微彎的脊梁靠著樓梯,單腿斜踢著牆壁,一下一下撞擊的聲音更像不安分的心髒發出的訊號,零落在無人的四野。

唯有安靜時,她才有幸聽到他的真心話。

“可是她有喜歡的人了,不是我。”

她猜測,他朋友給他的建議是引起對方的注意。

所以陽光很好的一天,她見他染了一頭紅色的頭發站在旗杆下向自己表白。要不是她偷聽到過他的電話,那天也不會格外注意他的眼神。看似他在對自己唱歌表白,其實眼睛餘光全部看向另一個方向的夏初一。

春風一吹,連他的頭發都在開心。

在那一刻,尹歡歌真心喜歡他。

要不是音樂老師就在自己身邊,她真想跑上去告訴他:“嘿,我答應你。”

哪怕她知道他根本不是在向自己表白。

許慕楊五音不全,她卻想讓他繼續留在合唱團,讓音樂老師接受他。她下決心主動追他,所以用了他朋友的招數,鉚足勁兒想引起他的注意。

她帶著全團三十二個人教許慕楊唱歌,每天都組織大家一起學習樂理知識。她用樂團指揮的身份和他光明正大地見麵,每當別的同學將她圍住問問題的時候,她的眼光總是能穿過同學的間隙落在他的身上。

她極盡所能地找各種理由與他聊天,發動全身所有喜劇細胞讓聊天內容變得幽默有趣,那是她曾經最得意的一段時光。

音樂老師考他的那天,許慕楊開口唱的第一句就磕磕絆絆,不成調子。正當無措時,她緊接著唱出一句,引導著他往下唱。她看到他臉頰開始變紅,一向無所謂的他竟然失控到將情緒淋漓表露。她站在音樂老師身後用眼神鼓勵他繼續,用口型帶著他進入節奏、停頓、換氣。許慕楊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她的身上,眼睛裏帶著一種複雜的卻足以讓她心動許久的光。

她以為她成功了。全學校的人都知道他向自己表過白,隻要她答應,他們理所當然會在一起。

直到不久後許慕楊出國,消失得再也沒有蹤影。

她那時候才明白,他當時複雜的目光裏包含的意思是警覺、審視還有抗拒。他發現了她對他的感情,所以一走了之,沒給自己任何機會。

那麽多年過去了,她認識了很多人,長大的過程雖然沒有想象中那麽艱難卻也不順利。有時候長得美是一種對自我的傷害,她由此見過各種各樣的男人,看他們使過各種各樣的招數,得到後會變得寡淡和不屑,得不到就會謾罵羞辱,好似錯總在她身上。

紅顏禍水,自古男人就沒有自責和反省的習慣。

她終於對感情失望,然而正當她決心向生活妥協時忽然又見到了他。

她在那一瞬間覺得她得到了命運的饋贈。

之後她向範舒朗不斷提起許慕楊,刺激範舒朗向許慕楊發起攻擊,她則站在身後默默窺察許慕楊的反應。她下定決心,隻要他勸自己離開範舒朗這樣的男人,她就會義無反顧地跟他走。

可是他沒有。

他像對一切了然於心一樣,自始至終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示好的話。直到校慶那天她才知道,那麽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放下夏初一。

她將心中洪水滔天一樣的愛全部變成了恨。

牧晨告訴她夏初一的異樣,告訴她許慕楊是怎樣在公司中杜絕一切對夏初一不利的言論的。同事們對夏初一的事情裝作不知道,而牧晨也得以從這件事情上獲利,有了風光的升職和與許慕楊討價還價的權力。

許慕楊用愛將夏初一籠罩起來,沒有人敢去傷害她。

可她不甘心。

得意飯莊開業那天,範舒朗向她求婚,送了她一枚戒指。她將戒指戴在左手尾指,一邊笑一邊挽著他的胳膊風光無兩地站在員工麵前。她成了得意飯莊的股東,將所有力氣都用在打敗江南飯莊上,讓許慕楊無暇他顧。

隻是她沒想到得意飯莊會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停業,後續資金跟不上,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吸引客流,飯莊開一天就損失一天的錢,誰也耗不起。

她鼓足勇氣想當麵與許慕楊說清楚,甚至惡毒地想用夏初一的事情威脅許慕楊,讓他放得意飯莊一條生路。可是在她看見夏初一手上的那條嵌著戒指的項鏈後乍然絕望,許慕楊不會憐憫自己,他甚至有時間在與得意飯莊廝殺時向夏初一求婚,足以說明她在他眼裏根本不值一提。

恨意襲滿全身。

她將所有真相都說給夏初一聽。

夏初一崩潰的神情在眼前閃過無數次,而她站在夜色裏無動於衷,看著備受刺激的夏初一隻想大笑。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總算贏了一次,得以讓許慕楊痛苦一回。

許慕楊終於有理由記住她。

校慶時她曾問夏初一:長大的瞬間是不是你以為努力就能得到的情感在付出了所有之後發現還是得不到,那比你從未努力過更加痛苦。

那是她從生活裏學到的真相。很多痛苦來源於你以為你可以。

許慕楊送給夏初一的那條項鏈足夠閃亮,足夠貴重,足夠罕有,她曾夢想有一天嫁給許慕楊的人是自己,可是這樣的心願落在時間的荒野中,回應她的隻有風聲。

時至今日,她不必再偽裝自己的感情。一路走過歲月山河,再也沒有人可以讓她奮不顧身了。

從珍惜到厭棄,長不過一個夏天。

得意飯莊倒閉後,她將尾指上的戒指換到無名指。

與範舒朗結婚的那日流雲四散,天邊起了一場輕盈的風。

沒有嫁給愛情,心底平靜。接受生活中的一切,靜默地與舊時光道別。

那些偷偷愛著他的,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