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漸開,星辰寂寥,新月如鉤上中天。

從太子寢宮退出,蠡垣疾步快行,走路依然是不帶任何聲響。

臨出宮前再到慶延殿各處巡視一番,這是他的習慣。

行至最後一處偏殿時,他發現此地唯一一盞燈籠被吹落到了地上,靜靜地躺在靠近牆角的花壇旁。燈籠裏的蠟燭還未熄滅,所以夜色雖不明朗,就著燈籠發出的微弱光線,周遭尚能瞧個大概。

偏殿一向僻靜,宮女太監們疏漏沒及時上燈,也屬常事。

若是一般人,自然不會存疑,但蠡垣不是一般人,他憑直覺就能發現情況有異。

問題自然是出在那燈籠上,這一點瞞不過心細如發的他。

真要是被風吹落的,蠟燭肯定早滅了,或者燈籠也被燒掉了。但是那蠟燭還苟延殘喘般地燃著,且燭台未倒,顯然是剛剛有人輕放到地上的。

蠡垣警覺地凝視著花壇腳下的燈籠,輕輕摸了摸劍柄。

一陣風吹來,那燈終於無聲地熄滅。

周遭頓時暗了下來,月色不明,疏星晦影,天地間有些模糊。

宮裏的夜晚通常很安靜,尤其是這聽不到半分絲竹之聲的偏殿,靜如一潭死水,連老鼠都懶得吱吱作聲。

蠡垣就站在這樣的夜色裏,敏銳的目光洞察著模糊的夜幕下周遭的一切。最終,他的目光還是停留在了那盞燈籠上。

舉步輕移,他並沒蹲身去撿那燈籠,而是微微彎腰,用劍鞘去挑燈穗。

劍鞘即將觸到燈穗的那一刹,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脖頸處傳來。

“別動!”

低喝聲灌入耳中,冷厲而果決。

蠡垣果然不動,也不扭頭回顧,隻暗暗皺了下眉頭。

“是你。”語調一如往常地冷淡,聽不出喜怒。

“一直以來,暗中監視我的人,就是你吧?”碧璽向下一壓匕首柄,黑暗中隱隱聽聞錦帛破裂的嘶聲,鋒利的弧形白刃毫無罅縫地緊貼住了蠡垣的皮膚,卻精確地沒有割出一滴血。

“別太高看了自己。”蠡垣依然冷淡。

“你……”碧璽嘴角一抽,聽出了他的潛台詞。

雖然知道他這個人從不開玩笑,也不會奚落嘲笑他人,雖然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委實再正常不過,可聽著仍是覺得刺耳得很。一時間也不知從哪裏聚來那麽多火氣,叫她十分惱火。

“信不信我殺了你!”碧璽恨道,手果然又下了半分,一道淺淺的血痕還未及展開,胸口一陣熟悉的寒意襲來,劍尖刺破皮肉的銳痛瞬間傳遍了全身。

雖然隻破了點皮,卻也是實打實地痛。

碧璽僵著身子,未退半分,事實上她也退無可退——他的劍快得令人匪夷所思,她甚至都沒看到他拔劍!她的輕功再快,也快不過這近在咫尺的劍鋒,所以她很識時務地選擇了停在原地,氣勢上卻已是不自覺輸了幾分。

蠡垣依舊保持著彎腰向下的姿勢,未曾看她,倒轉的青鋒卻準確無誤輕觸著劍尖剛剛劃開的傷口,未再進一分。同樣的,這一劍,他也手下留了情。

那落在地上的燈籠到底是被蠡垣的劍鞘挑了起來,但是勾起來之後他又毫不留情地將它扔回了地上。

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脖子上還架著匕首,自顧自直起腰來,利落轉身,收劍入鞘,一氣嗬成宛如行雲流水。

於是剛剛的對峙局麵便倏然而解。

碧璽愕然地看著他,四目相對,誰也不退讓。

蠡垣挑了挑嘴角:“你殺不了我。”

碧璽臉色頓時垮了下來。

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她武藝不如他,殺不了他。像仲曄離那樣的高手與他對敵尚且落於下風,更何況她武藝比仲曄離還稍遜一籌,跟他更是沒得比。上回在繪春樓能捅他一刀,不過是趁他震驚之下分神,能得手已是萬分僥幸。剛剛偷襲得手,她沒立時殺了他,已是錯失了可能殺掉他的唯一機會。她暗暗憤憤,這個人是有多自大自負,在脖子上還架著白刀子的情況下,竟然不屑於動刀兵自保。

這樣看不起她,可恨!

“你找我有什麽事?”他又冷冷地問。

“怕是將軍誤會了,咱們各為其主,我能找將軍有什麽事。”碧璽扁嘴,牙齒縫兒都透著憋火。

蠡垣蹙眉:“那你在這兒做什麽?”

碧璽若無其事一般收了匕首,低頭放入袖內,惱恨道:“我在這裏捉蛐蛐抓老鼠,這也要向將軍匯報麽?”

蠡垣眉頭蹙得更緊,抿著嘴沒搭話。他當然知道她不可能是在這裏捉蛐蛐抓老鼠,她肯定是知道他的習慣,所以才會用那燈籠作餌引他過來。她費了許多心思等著他,顯然是真的動了殺機,他既有膽量上鉤,自是不懼她暗算。他就是想看一看,她膽色到底如何,結果她竟然出手不幹脆,多少讓他感到意外。誰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麽,女人真是麻煩。

碧璽心裏氣呼呼的,本來她伏在此地候他,就是瞅準了在這裏動手不引人注意,哪怕殺了人滅了口一時半刻也不會有人察覺。這個謀殺計劃早在數月前就已有雛形,幾經反複,最終在梁少鈞審問那宮女時,終於在她腦海中成型。可是匕首抵著他脖子的那一刻,卻突然下不去手,連她自己都覺得懊惱不已。

她已經知道蠡垣洞悉了自己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大概就是那一回在繪春樓偏院吧,他肯定是認出她來了。不然,他就不會那麽震驚,更不會被她捅上一刀,外加順走了他的腰牌。若不是他受傷,仲曄離的偷襲也必然不會得手。那麽,那日他也便不會受那麽重的傷了吧。雖然已過了許久,當日的情形卻仍曆曆在目。

怎麽可能忘呢,她雖刺傷了他,他亦是還了她一劍,背後那道七寸長的劍傷,足足養了兩個月,她便是趴著睡了兩個月啊,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受了那樣重的傷,怎麽可能忘得了。

回想起來,她都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哪裏露了破綻,被他認了出來。事實上她為了避人耳目,事情還簡單打扮一番假扮成了男人,也沒使自己用慣了的軟鞭,而是使的大刀。

而且她也不是一開始就露麵,隻是靜靜在距離繪春樓不遠的一處屋頂上觀察底下那場混戰,她那時根本就不打算出手相助任何一方,因為她那次出來是偷偷摸摸出來的,若被發現,少不得要受罰。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趁人不備將蘇思曼救走。

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就在她發現蘇思曼的前一刻,仲曄離險些命喪蠡垣劍下,鬼使神差一般,她沒克製住自己,衝了下去救人。之後發生的事便都是她計劃之外的了,唯一沒落在計劃外的,大約也就是帶傷救走了主子。

其實她是怕極了蘇思曼知曉那夜將出手相救的黑衣人就是自己,叫她怎麽解釋救仲曄離這件事呢?還有,上回仲曄離從客棧逃離之事,定然也會被重新翻出來。那麽隱在她背後——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明底細的那一張巨網,恐怕就都要被撕扯得七零八亂了吧。

她一直恐懼著被蘇思曼洞悉這些秘密,雖然她親自參與的事情不多,可也明確感覺得到,王爺有鴻鵠之誌,要做大事業,所有的事情,都繞不開這個目的。她隻是那張巨網上若即若離的一隻小魚蝦,雖然無關痛癢,有時候卻又有推波助瀾之用,這也是王爺一直不肯對她放手的原因吧。

這麽多年的隱忍忠誠,甚至不惜做了許多對不起主子的事,換來的不過一腔虛情假意。

該報的恩,也早已報完了,她不欠他什麽。

她也已經將一切看透看淡,情愛都不過風吹雲動,過眼煙火。她不會再有一絲留戀,唯一的願望便是遠離。隻是那權力的爭鬥就像個無底的沼澤地,越是想脫身而出,越是陷得深。

碧璽很明白自己如今之所以會陷入兩難的境地,隻緣於當初那一腔癡念。

情之一字,傷人最深。

從頭到尾,大抵就是場騙局吧,他隻是利用她,僅此而已。

要是可以重新選擇,她寧可當初就那麽死了,也不要遇見那個人。

是那個人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也是那個人,幾乎毀掉了她。

如今她最大的願望,隻是靜心服侍主子,助她平安度過宮中歲月。可是,那些秘密一旦被揭穿,這個簡單而誠摯的願望,也會被燒得灰都不剩吧。公主怎會留一個背叛過她的人在身邊呢?

養傷期間,一直到沙洲城重聚,歉疚不安的情緒就一直縈繞在她心頭,回京的路上也一直備受煎熬。不過經過最近數月對蘇思曼的觀察,她似乎還什麽都不知道,看來蠡垣並沒對她透露什麽。

他為什麽知而不報呢?碧璽很長一段時間都心存疑惑。

今日才終於有了答案,蠡垣不是沒上報,而是隻上報給了太子一人。太子出於對太子妃的保護,選擇了對她隱瞞。

太子殿下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況?

蠡垣掌握的情況又有多少?有沒有隱瞞什麽?

由這幾個問題發散出了更多的問題,黑暗中也能辨出她慘白如紙的臉色。

走神許久,乍然感覺到渾身如紮冰針,碧璽才恍惚回神,不消抬頭看,就知道那讓她渾身不自在的目光來自哪裏。

蠡垣靜默地注視著她,沒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

碧璽感覺自己在他的注視下,有些細微的瑟縮。大約是跟在太子身邊太久的緣故,他目光裏洞悉一切的敏銳,就跟太子一樣,雖沒他那種迎麵而來的壓迫感,卻也令人如芒刺在背一般不安焦躁。而人一旦陷入那種情緒,很多最真實的想法都會暴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