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思曼駐足看著前頭梁少鈞頎長的身條似乎比從前厚重一些了,不似那樣單薄,步履穩健輕快,她心裏有點異樣。

“怎麽了,走得這樣慢。”梁少鈞察覺她又落到後頭了,便駐下腳步扭身看著她。

“沒什麽。”蘇思曼笑笑,隱下那股惆悵,也加快了步子。

紫銘居很寂靜,也不見奴才們穿梭往來,一個兩個都好似霜打的茄子,呆呆地發蔫,沒什麽人聲。

蘇思曼記得徐嬌養了一隻小狗的,昨兒夜裏一直守在寢殿裏,這會兒也沒見它在殿外,恐怕還在寢殿裏頭守著。進去的時候果不其然就發現那小黑狗就蹲坐在床前,還保持著昨天晚上的姿勢,似乎一直沒動過。也不知道宮女給它喂食了沒有,它看起來十分哀傷,原本皮滑溜光的毛也有點暗淡鈍殆。看見蘇思曼和梁少鈞進來,它沒汪汪地叫,反而發出了一聲類似哀嚎的嗚咽。

寢宮裏門窗緊閉,燃著蠟燭,昏昏沉沉的。

梁少鈞走到水晶密珠簾前時,停了下來,遠遠望了一眼裏頭的情形,背手離開了。

“你該先上報給母後,這樣的不詳之事,應當盡早處理。”

其實她的想法很簡單,她隻是覺得,徐嬌為了生下他的孩子,甚至連性命都可以不顧,她覺得他應該在宮中其他人之前,先來看看她。徐嬌生前不能同他道別,至少死後,他一定要見見她,生前再多的恩怨,死亡也該讓那些飄渺的東西消散了。蘇思曼想,若他不能來看看她,她是不會含笑九泉的。女人啊,怎一個癡字困一生。

不知怎地,蘇思曼覺著他那話裏透著股淡淡的傷懷,雖然是淡到幾乎捉摸不到,可到底,還是被她察覺了。他到底不再是從前那個人了,他不再像從前那麽冷血。事實上他之前的反應,多少有點冷她的心,她覺得他似乎一點改變也沒有,還是那麽冷漠無情,而現在,她又一次明白了,其實他隻是習慣了隱藏情緒,而她先前也沒注意到,因為自從兩人再度在一起後,他從某些方麵來說已經發生了一些改變,也不再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這倒叫她忽略了他本就極擅隱忍的性格。

蘇思曼沒有馬上走,她在了無生氣的寢宮裏呆了一會,還將窗戶打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雖然明明知道徐嬌已經感受不到太陽的溫暖,秋風的清爽,窗外的桂花香。

到嘉恒殿時,皇後臉色陰沉,蘇思曼猜想她可能已經聽得了一些情況。

果然,中規中矩請了安,還沒開口,就聽皇後硬邦邦出聲問道:“聽說紫銘居那邊出了點事?”

蘇思曼唯唯:“是,想來母後已經有所耳聞。”

皇後語帶譏誚道:“這麽大的事出在東宮,你倒是沉得住氣,現在才出麵。”

“是兒臣失職,還望母後責罰。”蘇思曼跪得筆直,瘦削的肩膀繃著。

皇後突然聲色俱厲質問:“本宮自然會追究。聽說徐寶林是上午在你那兒吃了什麽傷身的東西,下午就發作了,是不是?”

蘇思曼伏地叩首,不敢言語。額頭觸著質地粗糙的地毯,一戳一戳地發涼。雖然也料想過皇後可能會有所反應,卻沒料到會是勃然變色如此激動,蘇思曼實在不知道戳到皇後哪根筋了,平日也未見得皇後對徐嬌多麽青眼有加,如今這般,怕是為的別的。

她跪著,紋絲不動,一副聽候發落的模樣。

皇後怫然抬袖一掃,幾上還餘一半的茶盞乒乓落地,水花四濺,怒聲斥道:“我原以為你經曆了那麽多,該知事了,哪知你還是如此糊塗!出了這樣的事,徐家的人會怎麽看太子,世人會怎樣看太子,你這是要將他推到薄情寡義厚此薄彼的境地麽?這一次,本宮定要重重地罰你,也算是給你個教訓和提醒,後宮之中,萬事必得小心謹慎,不可行差踏錯一步,以免授人以柄。你必須為自己做的錯事負責。”

“兒臣明白,請母後嚴懲,兒臣絕無怨言。”蘇思曼叩了個響頭。

抬頭時,皇後看到了她了然的神情。

蘇思曼是恍然大悟,原來皇後氣的是這個,一時心中不知該作何感想。雖覺宮中人情涼薄,另一方麵卻如遭當頭棒喝,撥雲散霧想到一件她之前沒考慮到的事——昭貴妃心思當真縝密狠毒,小小一個徐寶林之死,她能翻出這樣大的浪花來,既能挑撥太子與臣下的關係,又能不動聲色就打擊到自己,迫使皇後出麵懲罰自己,進而挑起皇後與太子本就貌合神離有些緊張的關係更惡化。當初招徐嬌入宮,那便是皇後的主意,也是她一手操辦,便是有拉攏徐家的意思,徐氏一脈也是京中望族名門,頗有影響力,如今徐家的女兒橫死,且死得極不體麵,尤其是她的死還跟太子妃有那麽點撇不清的關係,難免不叫人心生他念。

這樣想起來,蘇思曼越發覺得昭貴妃陰狠歹毒,她甚至都完全不用出麵,便假借自己之手,將多方矛盾挑了起來。

蘇思曼很清楚,自己這個太子妃尚自沒那分量讓昭貴妃視己如對手,昭貴妃想對付的,自然不是自己。她這一著既是投石問路,也是敲山震虎,實在高明,隱藏於暗堡之後的敵人最難對付,因為藏得深,露出的馬腳就少,能抓到的線索也有限。不過眼下倒是有一人,有望能從她身上順藤摸瓜尋得蛛絲馬跡。

雖則蘇思曼一度對寶琴和香兒頗為懷疑,卻怎麽也疑心不到昭貴妃身上,一直以為是皇後派來的眼釘子。而且那懷疑的重點落在香兒身上,還曾將她罰去慎行司,而寶琴一向老實沉默,卻不想她才是個奸細。如今非但不能除了她,反而要好好地留著。此時若除寶琴,無異於打草驚蛇,雖能出心中一口惡氣,對全局卻是有害無益。

皇後的手段果然也是幹淨利落大有風雷之勢,在蘇思曼還在嘉恒殿受訓的當兒,紫銘居那邊的事已經被她不動聲色處理掉了。

昨夜在紫銘居徐寶林寢宮當值的所有宮女太監,以及穩婆太醫人等,悉數被皇後下密令處死,甚至連那條小狗也不例外。徐寶林帶傷死一事被抹得幹幹淨淨,眾口一詞道她是因難產而亡。公卿與皇家的顏麵都得以保存,徐寶林破例得皇後“厚愛”,死後得以保存體麵,葬入皇陵。

太子妃被重罰,但是並未公諸於眾。

皇宮裏並未因為死了一個人而有何改變,一切都似乎跟平常沒什麽兩樣,風平浪靜一如往昔。

徐寶林之子被賜名冕,由太子妃撫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