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停當,兩人乘著陰森寂寥的深秋冷風,趁著黃昏的暗光走出了院門。

蘇思曼有些別扭地伸手撣了撣身上臃腫的衣物,默默歎氣。因考慮到直接穿侍衛服出去太招搖,容易招人耳目,所以兩個人都在外麵罩著白色的粗布袍子,臨出門前蘇思曼特意照了照鏡子,發現今天這造型的確太坑爹,撇開梳成衝天牛角的發髻,這身穿著怎麽看怎麽富有現代時那精神病院特色,看著實在別扭得緊。

跟著仲曄離從小巷裏東竄西鑽,不多時就到了聚賢街,也叫做驛館街,是外國驛館比較集中的一條街道。楚國驛館在街道前部左側的巷子裏,要尋到並不難。

兩人躲在巷子裏將外袍解了,露出裏麵的侍衛製服。

蘇思曼捅了捅仲曄離胳膊:“你先出去將那兩個侍衛弄走吧。”不然怎麽好冒充人家?一會出現四個兩對一模一樣的人,那不亂套了?

“不急,不急。”仲曄離不經意地拍了拍她手,腦袋探出牆警覺地張望著。

怎麽可能不急!蘇思曼是又緊張又焦急,嗓子眼裏好像螞蟻在爬似的,楚國驛館就近在咫尺了,她焉有不急的道理?

扯了扯他衣服,正欲說話,仲曄離似有預見,回頭噓了一聲,食指放在唇上,麵上一副全神貫注的神色,眼睛餘光留意著前方的響動。

停了大約半分鍾,聽到雜亂不齊的踢踏聲,腳步沉重遲緩。蘇思曼心念一動,難不成是侍衛換班?

沒等她多想,仲曄離扯了她一把,將她拉出來,兩人一溜小跑跟上隊伍。

領頭的黑紅臉皮的漢子注意到插進來的兩人,停了停步子,問道:“你們兩個怎麽現在才來?”

“回長官,中午吃壞了東西,剛剛上了趟茅廁。”仲曄離咧嘴一笑,一口黃裏透金金裏透黑的牙露在外麵,粗嘎的嗓音如破鑼敲出來的。

其他一幹侍衛聽罷都哈哈哈地哄笑起來,蘇思曼看著仲曄離那一副跟自己一樣坑爹的麵容以及那一口金燦燦的牙,也忍俊不禁跟著笑起來,不過卻不敢太大聲,怕露陷,因為現在聲音依然是個女聲。仲曄離的易容術還真是不錯的啊,連牙都動了手腳,這就是傳說中“武裝到牙齒”的現實境界吧?

還好那頭兒也沒再多盤問,領著一幹人就進了楚國驛館。

裏頭當值的侍衛瞧見接替的人來了,一個個都滿臉喜色仿佛三伏天裏沾了甘霖似的。官銜兒高點的頭領跟領著蘇思曼這一幹人來的頭兒寒暄了一番,帶著自己的人走了。

蘇思曼正跟著仲曄離,準備打馬虎眼去尋她皇兄,就聽有人扯著嗓子在喊“章朗——”

“哎!在!”蘇思曼壓著嗓門答了一聲。瞬間碉堡了,她易容成的這貨還真叫蟑螂啊……當爹娘的咋起名兒的……

“你就站這兒,別東張西望的,知道了不?”頭兒用槍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扇門,又狐疑地看了看蘇思曼,“章朗,你今天怎麽怪怪的,嗓子也怪怪的,像個娘們。”

“咳咳……咳咳……”蘇思曼死勁咳了兩嗓子清了清音,嗓子壓得死低,說話簡直要破音了,“中午被魚刺卡在嗓子眼裏,現在還沒弄出來,難受……”

“章朗啊章朗,叫你再偷吃!當心下回被噎死!哈哈哈哈!”頭兒開懷大笑。

笑聲未落,就見一個侍衛匆匆跑進來匯報:“太子殿下來了!”

頭兒似乎有些吃驚,收斂了笑容,拔腿虎虎生風地走向前門。

蘇思曼也大吃一驚,梁少鈞竟然來了麽?真的假的啊,竟然這麽巧?

不多時,就聽到一陣參差的腳步聲湧過來,蘇思曼的一顆心不曉得怎麽的,跳得撲通撲通的,臉上也一陣冷一陣熱,眼眶有些發熱。內心裏似乎在盼望著見到梁少鈞,似乎又有些怨怪他,到底是什麽感覺,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好幾日沒見著他了,也不曉得他過得好還是不好……

正胡思亂想著,腳步聲已經從前院漫到了後院。一個小廝喜滋滋地從側院跑出來,一陣風似的從蘇思曼身旁刮過,到了門前輕輕敲了敲門:“殿下,梁國的太子來了!”

“快去替我迎一迎!”裏頭傳來一個暗啞的,有些虛弱的聲音,帶著咋咋喜悅。

蘇思曼聽著一聲兒,胃裏不由泛酸水,這些日子未曾見得,她皇兄大約是生病了。

那小廝領命,嗖地如飛箭一般跑了出來,又是一陣涼風從蘇思曼身邊刮過。

未幾,梁少鈞出現在視線裏,他身後除了一個蠡垣就隻有那個來迎他的小廝蠡垣手裏還拎著一壺酒。

梁少鈞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袍子,腰間橫一條巴掌寬的寶藍色繡壓邊金色焰紋的腰帶,挺拔俊雅,幾日不見,氣質似乎愈發地淡然清泊了。麵上平靜無波,一如往常。蘇思曼站在那裏仿佛石化了一般,眼眶熱熱的,沒見著他的這些日子裏,他的這副形貌在她夢裏出現過多少回了,真真瞧見他的時候,沒想到還是叫她控製不住地激動了一番。一時間胸中湧上來千言萬語,她真的真的有很多話想要同他說,太多了,以至於簡直都不曉得要從何說起。

注意到守在門口的那個黑粗的侍衛神色頗不對勁,梁少鈞微微蹙眉,默然瞧了她一眼,眼裏似乎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蘇思曼心裏一縮,臉皮不自覺地抖了一抖,眼眶又是一熱。隨即想到如今自己易容成這副模樣,梁少鈞怕是本領再大也認她不出來。

梁少鈞從蠡垣手裏拿過酒壺,吩咐道:“你且去休息吧,這幾日也忙壞了,不用等我。”

蠡垣麵上一陣蒼白,並不作聲,默默退了出去。

“去弄幾個菜來,我要同文淵兄小酌幾杯。”梁少鈞又轉頭吩咐小廝。

“太子殿下,這怕是不好吧,主子身子還未大好……”小廝有些為難。

“不礙事,我身子沒事,你不要囉嗦,快些下去準備。”伴著門嘎吱地一聲響,楚文淵衣著整齊地出現在門口,麵上笑意款款,甚是欣喜。

蘇思曼不由轉頭看過去,隻見她皇兄一張臉十分蒼白,嘴唇也微微有些發白,唯有一雙眼睛還算神采飛揚,看得她心裏酸楚難當,鼻子發澀。國難當頭之時,一對兄妹都是這樣倒黴,倒運纏身。

楚文淵悅然地瞧著梁少鈞,殷勤迎上前來,並沒注意那個杵在門前的侍衛。這些日子楚國發生動亂的事楚文淵也已知曉,聽說賊匪已經混入了大梁城意欲行刺他這個太子,他又怒又急,一時急火攻心,病倒在床,梁國皇帝以保護他為由加派了許多人手日夜看守,他對這些戎裝侍衛已經見怪不怪了。

“文淵兄怎麽出來了,我們快些進去吧,外頭風大。”梁少鈞上前挽住楚文淵胳膊,兩人說著話進了屋。

“多謝你來看我,這些日蒙你照拂,我心中很是感激。要不是你差了禦醫來醫我的病,今日怕還不能起身。”

“文淵兄說哪裏的話,不要這樣客套,我也隻是略盡綿薄之力罷了。”梁少鈞溫和地道。

“唉……”楚文淵長長歎了口氣,“沒想到我才離開不久,國家就發生那麽多變故,真是多事之秋,令人焦慮。真沒想到我皇叔竟是如此狼子野心之輩,不單單要殺我,還要謀奪江山。這些年戰亂頻起,災禍連連,百姓已是不堪其苦,如今好不容易天下太平,又跟貴國結成姻親之盟,眼看著老百姓就能過上安定的日子了,他卻公然想篡位自立,不殺此逆賊,難平民憤!”話到此處,楚文淵有些激憤,頓了頓,平息了一下心火,才繼續道,“向貴國借兵之事,皇上那邊可有消息?”

“嗯,今日來就是要告訴文淵兄,父皇答應出兵助你剿滅逆黨。”梁少鈞的聲音低沉如水,聽不出任何感情。

“真的嗎?!”楚文淵大喜,“到時候何人帶兵?”

“我。”

“啊?我還以為會是夏將軍帶兵呢。”楚文淵似乎有些吃驚,當初向梁國借兵之事,他還委托過夏守義,“你可是太子,金枝玉葉,若是出了什麽不測可如何是好?”楚文淵這話完全是出於好意,隻是蒙在鼓裏的他並不曉得聽在別人耳裏,他這話別有一番意味。

外頭的蘇思曼聽得清清楚楚,心,開始往下沉。她皇兄竟然真的向梁國求助平叛!她終於相信了那夜偷聽到的對話,不再有任何懷疑。皇後要殺夏守義,也要除她皇兄!

完了,這簡直是將脖子往刀口上送,從前梁少鈞若還有半分疑惑,如今恐怕也對楚文淵夏守義勾結圖謀不軌之事深信不疑了。蘇思曼擔心的事就在她麵前發生了,而她,沒有半分能力去阻止。也許還有補救的辦法,那就是——今晚就將她皇兄劫走!

裏頭的談話還在繼續,楚文淵興致非常高,不時傳來兩人碰杯之聲。

在他們推杯換盞之時,蘇思曼卻心如針紮,惶恐難安。本想找仲曄離商量商量,卻沒瞧見他,她心裏更是焦急。

夜幕降臨,暗沉沉的天上沒有星辰,也沒有月亮,走廊裏那盞燈散發著微弱的黃光。蘇思曼腳站得板心有些發麻,隻盼著梁少鈞馬上走,她就好去劫人。時光那樣難捱,每一刻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不知道什麽時候蠡垣又回來了,上前敲了敲門,“殿下,該回宮了。”

梁少鈞又同楚文淵寒暄了幾句,終於出來了。

他們前腳剛走,仲曄離就出現在她麵前,兩人飛快奔進房內。進了房裏蘇思曼卻傻眼了,她看見楚文淵歪倒在地上抽搐不止,黑色的血不停地從嘴邊流出來。

“救我……救……”

伸向她的手重重垂了下去,眼白一翻,身上不再有一絲抽搐。

一瞬間,她被嚇傻了。

還是仲曄離反應快,快步走過去蹲身探楚文淵的呼吸,很快又站了起來。

“死了。”他歎了口氣。

可她不信!就在剛才她哥哥明明還好好的!怎麽可能就死了?不可能!眼淚撲簌簌掉下來,蘇思曼跑上前吃力地將地上的人抱起來。

“醒醒啊,皇兄,醒醒啊!不要嚇我啊……皇兄,醒醒……”她嘴裏叨叨地喊著,不住地搖他,拍著他的臉,可他沒有任何反應,她的眼淚決堤一般湧了出來,猶如爆發的山洪。

“來人啊,抓刺客!抓刺客——”伴著一聲金屬落地的聲音,小廝破音地尖叫起來。

“快走!”仲曄離一把將她拉起來。

“帶他一起!”她抽噎地看著仲曄離,傷心欲絕。

“來不及了!”

從門口湧進來許多戎裝侍衛,頓時將出路堵住了。

她本以為這一回怕就是這麽死了,跟她皇兄死在一處,仲曄離卻拚死救了她。而她,卻也未能帶走她皇兄的屍首。就這樣,這世上待她最好的一個人,在她麵前死掉了,而她,無能為力。

是梁少鈞殺了他!

昏過去之前,她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