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他們已經找他找很久了,而且認為他應該會到這裏來,所以也一直在屋子裏等他。他媽媽雖然非常生氣,看到滿腔怒火的孩子氣急敗壞地衝出旅館,她也嚇壞了,於是立刻派人在薩莫林到處找他。後來,有人傳來消息說,三點鍾左右曾經在火車站售票處看到這個孩子。接著,他們很快就打聽到艾德加買了一張往巴登的火車票。他媽媽接到消息之後,毫不遲疑的,立刻就搭火車隨後趕去。而她拍往巴登以及維也納他父親那裏的電報,都比她先到達目的地,兩邊的家人頓時都**起來。兩個小時以來,大家總動員,用盡各種方法尋找這個逃跑的孩子。

現在,他祖母緊緊地抱住他,沒有半點威脅的意味。在一種刻意壓抑的勝利氣氛下,他被帶到房間裏;不過,他覺得奇怪的是,祖母用嚴厲的言詞責備他時,他心裏竟然完全不在意,因為他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歡笑和愛。而事實上,這種虛張聲勢裝出來的惱怒,在一瞬間就消失無蹤了。過後,祖母又淚流滿麵地擁抱他,也沒有人再提起他所犯下的過錯,而他隻感覺到自己被充滿愛意的關懷包圍著。祖母的女傭幫他把外套脫掉,替他換上一件更暖和的。祖母問他會不會餓,或是需要什麽其他的東西。他們溫柔體貼地包圍著他,不停地問東問西,直到她們發現他似乎很不自在,這才住了嘴。不過,他還是以愉悅的心情去感受這種他曾經一度藐視,現在卻異常想念的感情;他又變回孩子了。他為自己這幾天過度的自負感到慚愧,他竟然將原本幸福的生活丟棄,卻隻換得孤寂虛幻的樂趣。

隔壁房間的電話鈴響了。他聽到了母親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跟對方答話:“艾德加……回來了……你快過來吧……搭下一班火車。”他覺得很訝異,母親竟然沒有對他發脾氣,沒有對著他大吼大叫,隻是用一種異樣、壓抑的眼光看他。他的心裏懊悔不已,他多希望能掙脫他祖母和姑媽們關愛的束縛,到隔壁房去找她。他想私下請求她原諒,他要謙卑地跟她說,他想重新變回一個孩子,他會乖乖聽她的話。可是,當他悄悄地站起來時,祖母發現了,有點吃驚地問他:“你要上哪兒去?”

他尷尬地站在那裏。她們現在隻要一發現他有任何動靜就很緊張。他這一次真的把她們給嚇壞了,她們很怕他又想逃跑。他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使她們明白,對於這次的逃跑行為,沒有人比他更後悔了。

仆人來把餐桌鋪好,幫他端來臨時準備好的晚餐。祖母就坐在旁邊看著他,她的視線連一分一秒都不曾離開過他。祖母、姑媽和女傭環繞在他的四周,他就這樣被她們圍在平靜祥和的氛圍裏,而置身在這充滿溫暖的關愛中,他的心靈感到特別的平靜。可是,母親沒有到這間房裏來,讓他覺得有些不安。如果她知道他現在是多麽的謙卑恭順,她一定會進來看他!

忽然,外麵傳來一陣嗒嗒的馬車聲,然後在房子前麵停了下來。大家頓時都**了起來,使得艾德加也開始感到不安。然後,祖母走了出去,在黑暗中隻聽到人聲鼎沸,他隨即知道是父親來了。艾德加突然有點驚恐地意識到,現在房間裏又隻剩下他一個人了,雖然隻是獨自待上短短幾分鍾,他卻感到相當不安。父親很嚴厲,是唯一讓他真正害怕的人。艾德加屏息凝聽外麵的動靜。父親似乎相當激動,他大聲地說話,聽起來好像很生氣。這中間他還聽到祖母和母親在安撫父親的聲音,很顯然的,是想要讓他平靜下來。可是,他的語氣還是很嚴厲,就跟他急促的腳步聲一樣,現在,他走進來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接著,經過隔壁房間,來到了艾德加的房門口,突然,房門被打開了。

父親的身材很魁梧。當他走進來的時候,全身肌肉緊繃,顯然是真的動怒了。站在他麵前,艾德加感到自己十分渺小。

“你這小子,到底是怎麽搞的,竟然會想要逃跑?你怎麽可以這樣嚇唬你母親?”

他說話的語氣充滿了怒氣,兩隻手衝動地比畫著。這個時候,艾德加看到母親在父親身後靜悄悄地走了進來。她臉色陰沉。

艾德加沒有回答。他覺得必須為自己辯白,可是,他該如何解釋他被某個人欺騙,他們甚至還打了一架的事呢?他父親會理解嗎?

“怎麽,不會說話啦?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可以跟我說說!是哪裏不對嗎?一個人會想要逃走總有個理由吧!是誰傷害你了?”

艾德加遲疑著。回想起之前發生的事,使他又產生滿腔的怒火,於是,他準備開始告狀了。這個時候,他看到母親在父親背後對他做了一個暗號,他的心頓時停止了跳動。他並不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不過,他接著發現她正用懇切哀求的眼神看著他。然後,她輕輕地,非常輕地把手指舉到嘴唇上,暗示他什麽都不要說。

刹那間,這個孩子覺得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他感到莫大的幸福。他知道她要他保守秘密,他的說辭將決定她的命運。而她信任他,這使得他整個人都快因為驕傲而沸騰起來。突然,他決定要犧牲自己,把自己的罪行誇大,向母親表明,他是多麽可靠,多麽成熟懂事。於是,他提起精神對父親說:“不,不……沒有什麽原因。媽媽她對我很好,是我自己不聽話,不守規矩,後來……後來……因為我很害怕,所以就逃跑了。”

他父親很驚訝地看著他。他什麽情況都設想過了,就是沒料到他會這麽說。他的怒氣全消了:“好吧,如果你知道錯了,那就好!我今天也不會再提這件事了。我相信,下一次你會自己好好想一想。這種事情就別再犯了。”

他站在那裏看著艾德加,他的聲音變得溫和多了:“你的臉色看起來可真蒼白。不過,我看你又長高了一些。我希望你以後別再搞這種小孩子的把戲了。你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應該要有判斷能力才對!”

在這段時間裏,艾德加隻顧看著母親。他似乎看到她的眼睛裏有一絲閃光。或者,那隻是燈光的反射?不,她的眼睛濕濕亮亮的,嘴邊還帶著一抹微笑,好像是在對他說“謝謝你”。

然後,他們送他上床睡覺,雖然留下他獨自一個人,他並沒有感到不安。他有那麽多事情,那麽多感覺要回味。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痛苦,都消失在他第一次獨自冒險的強烈衝擊之中,他覺得自己正對未來無法預期的神秘感到興奮。

窗外的樹木在黑沉沉的夜裏沙沙作響,不過,他已經不再感到害怕了。原本他對生命已經失去了耐性,可是現在,他發現生命竟是如此的多彩多姿。仿佛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看到**裸的現實世界,不再被童年時代千百種的謊言所蒙蔽,而是以完整、超乎想象、充滿刺激的美的形象呈現出來。他從來沒有想過,在短短幾天之內,竟然能經曆如此豐富多變的苦與樂。讓他更感到高興的是,還有很多這種日子在前麵等著他,而整個充滿驚奇的人生探索之旅,也正等著他揭開帷幕。

他初次領教到現實世界的多麵化。他相信,自己第一次了解到人類真實的本性。人們彼此需要,即使表麵上看起來是相互敵對的,還有,被愛是非常甜蜜的。他沒有辦法去恨任何人或任何事物,也沒有對任何一件事感到後悔,甚至是對男爵,那個騙子,他最大的仇敵,他也對他產生了一種新的感情,因為是他為他打開了那扇通往新的感情世界的大門。

此刻,在黑暗中回想起之前的一切,他覺得非常滿足,非常愉快。這些回憶漸漸和夢中的幻境交織在一起,他就快要進入夢鄉了。是不是有人突然打開房門?是不是有人進來了?起先,他以為自己弄錯了,更何況他已經昏昏欲睡,眼皮重得睜都睜不開了。然而,他感覺到頭上有呼吸聲,一張柔軟、溫暖而親切的臉貼在他的臉上,他知道這是母親的臉,她吻了吻他,然後摸摸他的頭發。他感覺到她的親吻,還有她的淚水,並且輕柔地回應她的關愛。他把母親的動作當作是一種和解、一種感謝,感謝他的沉默。多年以後,他才真正了解到,這些無言的淚水包含著一個女人的誓言,而這個女人即將老去,從此時此刻起,她隻想屬於他,屬於她的孩子。這是她對風流韻事的棄絕,是對自身一切欲念的告別。他不知道,她也很感激他從沒有結果的豔遇中把她拯救出來。如今,借由這個擁抱,她把愛,這種既甜蜜又苦澀的重負,當作一份遺產,留給他未來的人生。當時,這個孩子並不了解這一切,可是,他覺得能夠這樣被一個人愛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而經由這種愛,他掌握了世界上最大的秘密。

她鬆開了手,嘴唇輕輕擦過他的臉頰,然後快步走出房間,她帶來的溫暖氣息卻殘留在他的臉上。他滿心盼望,從此以後他能夠常常被這麽柔軟的嘴唇親吻,能夠常常被人溫柔地擁抱。可是,他千辛萬苦尋覓的秘密所帶來的預兆,很快就被睡夢的陰影所籠罩。然後,過去幾個小時的所有畫麵又栩栩如生地在他的腦海中重現,他的童年之書又再次被打開。隨後,這孩子沉睡了,開始他人生更深沉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