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樹的針葉全都向西傾斜。
――1842年7月19日於康科德不管是夏日還是冬日,我們的目光都會落在遠處地平線群山那若隱若現的輪廓上,距離和朦朧感賦予它們一份本不屬於自己的雄偉壯麗。由此,詩人和旅人引用的典故也就不難理解了――無論是春日的清晨與荷馬坐在峰巒疊嶂的奧林匹克山上,還是與維吉爾及其同伴漫遊伊特魯裏亞和色薩莉亞的山丘間,抑或同洪堡暢遊在更為摩登的安第斯山脈和特內裏費島。 我們站在康科德的峭壁上,對它們**心跡:
你們以前沿之力堅守陣地, 以廣闊的胸懷環穀而立, 你們讓萬籟俱寂, 莫納德諾克和彼得博羅的山崗啊! 你們是溪流遠方的溫床。 猶如聲勢浩大的艦隊, 駛過雨雪和風霜, 駛過冬日的嚴寒和夏日的酷暑; 你們鬥誌昂揚,義無反顧, 直至天際間的彼岸方肯駐足。 你們沒有禁運的船貨, 臨近陸地也無須閃躲, 那派遣你們探險的人, 早已向太陽昭示了他們的純潔。 艦隊的每一艘船隻,都向西行駛, 總是搶在勁風前, 揚起風帆, 載上不知多重的金屬。
我坐在這穩固的座位上,似乎感覺出你們那難以測量的貨艙深度,還有那橫梁的寬度和張帆索具的長度。
在我看來,你們新奇的西行之旅悠閑安逸, 讓你們盡享樂趣, 你們的窗楣如此清爽,藍得如此亮麗, 似乎時間從未在你們身上留下痕跡。 你們毫不費力,舒展地躺在那裏, 那粗糙的原始木料製成了如此堅硬的建材,如此柔韌的桅杆。 新土地的構成物, 有朝一日會成為我們西方交易的貨物, 用來建造新世界的頂梁柱, 穿過廣袤的海洋,新世界橫空而出。 我們享受著綿亙的光芒, 而你們仍高聳於西天之上, 像堆疊結實的幹草垛, 靜棲在上帝遙遠的小牧場。 雲彩鑲著金邊銀邊, 在七彩錦緞的折痕裏飄揚, 耀眼的琥珀色華彩,是西天的濃妝。 斜陽投下幾縷餘光的地方, 就連天空都那麽華美輝煌。 峰巒和樹叢描繪出大地的邊緣, 仿佛懸在半空的雕像, 又好似港灣的駁船, 在等待清晨的微風揚帆。 我甚至在想, 穿越你蜿蜒的峽穀,去往天堂。 盡管曆史的書頁已經泛黃,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還在更遠處徜徉。 狂風驟然從你最僻遠的幽穀襲來, 挾裹著新世紀的訊息和新思潮的時代。 但我對你無時不想, 沃楚西特山,因為你和我一樣, 離群索居,孤芳自賞。 你悠遠的藍色目光, 穿過空地、峽穀或鐵匠鋪的窗, 眺望那一方天空, 你目光所至,皆為增色添彩。
然而你我之間, 亦夢亦幻, 你這西方的開拓者,既不知畏懼,亦不知羞慚。 為冒險精神所驅, 你竟能在天空的屋簷下舒展身軀,自由呼吸! 你頭頂蒼穹,腳踩大地, 從出生那一刻起, 既不拘於天,亦不賴於地。 韋蘭群山中的沃楚西特啊! 可否讓我成為你的金蘭兄弟!
終於,我們像拉塞拉斯王子和幸福穀的居民一樣,決定去攀登西方地平線上的藍牆,盡管我們也擔心爬上去也看不見仙境,但還是毅然前行。盡管此行的目的地近在咫尺,但我們並不急於馬上結束旅行,而是打算效仿荷馬。他不過是要去阿喀琉斯的帳篷,卻引著讀者穿過平原,沿著喧囂的海岸,越過萬水千山。思想的空間是大地和水域所及的地方,那裏人來人往。遠處景色獨好,越有深度的思想者行得越遠。
七月的淩晨,天氣涼爽宜人,我和同伴匆匆穿過阿克頓鎮和斯托鎮。斯托鎮一條小溪匯入阿薩貝特河,我們在小溪旁曾稍事休息。阿克頓鎮的叢林涼風習習,我們拄著結實的木棍在叢林裏穿行,耳畔傳來紅眼鳥、畫眉、東菲比霸鶲和布穀鳥婉轉的歌聲,令人頓感心曠神怡。我們穿過空曠的田野,一片片田野清新的氣息沁人心脾。大自然泰然靜默,等待人們去觀察、去漫遊。晨曦中的每根橫欄、每座農舍都朦朦朧朧,每一聲清脆的叮叮聲都訴說著安寧純潔。我們沿著潮濕的道路欣然漫步田野,體味著大自然的私密。這種私密並非白晝隱去後的落寞,而是尚未被褻瀆過的孤寂。這是光明中的孤寂,遠勝過黑暗裏的秘密。可惜沒過多久,田野上就傳來了割草機的砰砰聲,還夾雜著母牛的低哞聲。
我們行經長滿啤酒花的鄉野,它們填補了美國風景中藤本植物的空缺,還會讓旅人想起意大利和法國南部的風光。無論是在這片鄉野上一片蒼翠,啤酒花優雅地從一根根木杆上垂下來,藤架下習習涼風送爽的時候,還是在九月金秋時節,女人、孩子和遠近鄉鄰們齊聚鄉野把啤酒花采摘到長水槽裏去的時候,或者在更晚些時候,當拆下來的木杆被人們豎著堆在院子裏,像一座座金字塔,也有的橫著成堆成堆地擱在路旁時。 啤酒花的種植、采摘、在爐子裏的烘幹、包裝上市以及它的各種用途都跟葡萄的種植和用途頗為相似,或許將來會成為詩人們賦詩吟詠的主題。
附近草原上割草的工人也說不上來我們休憩的那條小溪叫什麽名字,就連它有沒有名字都不知道。不過,他年輕的同伴,或許是他的弟弟,卻告訴我們它叫“格裏特溪”,意思是 “偉大的溪流”。盡管他們站在田野上距離很近,但他們的見識卻相距甚遠,在陌生人來訪之前,他們從來沒有懷疑過彼此之間會有什麽保留。在博爾頓,我們靠在村舍籬笆的圍欄上歇腳,村舍裏傳來悠揚的音樂,或許是在向我們這些歇腳的遊人致意,提醒我們迄今為止人們都在享受著相似的樂趣。我們這些旅人很快就意識到,生活被包圍在相同的幾個事實,相同的簡單聯係之中。如果想通過旅行尋找新鮮的東西,往往都是徒勞。就連花兒的生長也比人類的生活更多姿多彩。然而,我們登上高地眺望群山的風姿時,又覺得不虛此行了,哪怕隻為了聽一聽那些山巒的名字從當地人的嘴裏蹦出來呢。他們的發音更真切、更放縱,不說維塔提克、維楚西特,而念成瓦塔提克、沃楚西特。這讓我們為自己平淡無奇、禮貌彬彬的發音感到汗顏,他們的出生和成長就比我們更具有西部特色。他們的口音比我們更豪爽,舌頭卷動的時候氣息順暢。你遇上一個沉默寡言的鄉下人,他的妻子毫不吝嗇地把奶油和乳酪擺在你麵前,他便開始滔滔不絕地侃起大山來。午前,我們爬上了俯瞰蘭開斯特山穀的高地,將西方空曠宜人的美景盡收眼底。一座小山的山頂上,橡樹成蔭,附近一股泉水從鉛灰色的管子裏冒出來。大中午最熱的時候,我們就坐在橡樹蔭下休憩,一邊吟誦維吉爾的詩,一邊欣賞旖旎的風光。這裏給人一種置身於地球之外的感覺,因為或多或少竟能夠窺探地球的形態和結構。 我們旅程的終點沃楚西特山就在這裏,它以不曾改變的比例向我們逼來。不過,晨曦中遠遠望去的那種縹緲的色彩現在減少了幾分。再往北,它的兄弟山脈沿著地平線連綿起伏。
我們看《埃涅阿斯紀》的時候,每每讀到“atquealtae moenia Romae”――“巍峨羅馬的城牆” 這一句就要停下來思索一番,才能繼續讀下去,一部天才著作要經受多少審視啊!2 000多年前生活在古羅馬的維吉爾應該向新英格蘭山的朝聖者們闡釋他的深意和他那來自意大利溪穀的靈感。我們的生活如此粗糙而摩登,他們的生活如此古老而文明。然而,閱讀維吉爾的詩讓我們感覺人類的本性在任何時代都是一樣的。 詩人自己也曾經說過,我們內心都是沒有長大的孩子,平等地生活在宙斯神的統治下。
他從樹葉上搖落蜂蜜,把火焰移走, 他留住從四麵八方流進河流的美酒, 經過冥思,那閱曆漸漸創造出不同的藝術, 在耕田中尋求玉米鋒利的葉子,從燧石的紋理中打出火苗。
古老的世界安詳地矗立在新世界的身後,正如遠處的山峰一座聳立在另一座的後麵,更顯得朦朧而遙遠。古羅馬強行把它的故事留在後人的心裏。我們那天早上路過的那所學校,孩子們先要學完關於它的數次戰爭,背誦過它的緊急戰鬥令,才會學到附近蘭開斯特戰役的故事。徘徊的目光仍舊會落在它的群山上,而它仍舊巍峨聳立在那遙遠的天邊,讓前塵往事更加遙遠。
附近這一帶的地形非常值得遊人關注,我們歇腳的那座山是綿延不絕的山脈的一部分,山脈從西南到東北,跨越鄉野, 將納舒厄河的水域和康科德的水域分開。我們早上就是從康科德河的河岸出發的,所以能輕而易舉地判斷出途經的每條溪流都流向何方。往西15英裏,越過格羅頓、謝利、蘭開斯特和博伊爾斯頓的幾道山穀,就是與這條山脈大致平行的沃楚西特山,它也呈西南―東北走向。最讓我們意外的是,我們一路往下,竟然走進納舒厄河畔的山穀,再往前走幾英裏,就是納舒厄河南邊的支流。這條清淺的小溪水流湍急,兩旁的溪岸很高,鋪滿了碎石。不過,我們很快意識到,這裏的溪穀不像我們之前走過的那些那麽涼爽宜人,恐怕這次要在炎炎烈日下趕路了。
炎炎烈日當空照耀, 附近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一株香草。
我們既快樂又感到惆悵,我們的旅伴哈桑王子曾在沙漠中悲歎:
傷感之日,落魄之時, 我從設拉子城牆啟程時就已開始。
山丘中間沒有一絲風,樹葉一動不動,我們仿佛鑽進了大蒸籠。青草和苜蓿曾經散溢出令我們神清氣爽的清新氣息,而現在每株藥草都散發著一種幹枯的藥味。我們耐不住暑熱,抬腳走進叢林,而後沿著溪岸,順著小溪的流向信步前行,間或抬起頭看看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長的花草樹木。如果你在這個季節走過林間小徑,多半會看到夾竹桃那紅色的梗莖和低垂的小鈴鐺般的花朵,還會看到美洲商路稍顯粗糙的梗莖和漿果。這兩種植物在更偏遠、更荒蕪的地方都十分常見,但在這裏看到它們可能會讓你印象深刻。如果“太陽把香蕨上蒸騰的熱氣投射下來”,攀爬濯濯童山的人會被曬暈過去,這是峰巒山丘在控訴那些剛剛鑽進山巒深處的人。然而,當你穿行在山穀間的時候,花朵又散發出清涼的芳香,讓你精神為之一振。
已經臨近傍晚時分,我們還在行路,在路上每看到一條小溪,就把雙腳浸入水中感受絲絲涼意,也順便提提神。不久, 我們終於可以躲在山巒的影子裏行路了,於是又振奮起來,恢複了清晨出發時的活力。傍晚時分,我們穿過斯特靈鎮,抵達鎮子西邊的斯蒂爾沃特河沿岸。一個小村莊就坐落在岸邊。我們認為這個地方具備了某種西部特征,鬆樹的氣味和咆哮的河水令人精神大振,斯蒂爾沃特河的河水衝擊著堤壩,發出聲聲怒吼,和它的名字頗不相符。小村莊剛成立的時候,一片片田野被夷為平地,一座座房屋拔地而起,森林比以往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更狂野。自然若無人幹擾,多多少少總有幾分文明,並且為自己的優雅感到快樂。然而,隨著人類的斧頭不斷蠶食森林的邊緣,那些曾隱藏在綠草如茵的河岸後麵的枯枝敗葉暴露在人們眼前。這個村莊還沒有郵局,也沒有起什麽村名。我們走進這座小村莊,村民們投向我們背影的目光有幾分得意甚至憐憫,似乎在可憐我們時至今日才在這個世界裏現身,那副神情仿佛在說:“還是趕緊來研究我們吧,研究我們這裏的風土人情吧。”每個人的世界都像森林中的一塊空地,那麽開闊,卻又各自密閉。房東和他的仆人還沒從田裏回來,奶牛也還沒來得及擠奶。不過,這家瑞士客棧牆壁上的題詞倒是讓我們印象深刻:“托爾海特沒有優質麵包、牛肉和紅酒,如需享用, 敬請自帶。”這倒也沒什麽。可是我們發現主人給我們的報紙竟然是我們自己村的,這就難免令人對這個偏僻的地方掃興了,就好像這片鄉野告訴遊人,它最大的魅力就是和城市之間便利的交通。就讓它躺在自己永垂不朽的山丘上吧,也不必從峰巒上探頭張望地平線上那微不足道的波士頓或紐約。
我們整夜都聽到潺潺的水聲和蟋蟀催眠般的吟唱。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我們就離開了那家客棧。客棧仍沉浸在夜的氛圍裏,顯得有幾分神聖,四周一片沉寂,隻有幾頭懵懂的奶牛有些**,似乎帶著些許惋惜的神情。從這裏到沃楚西特山的山腳下隻有4英裏的行程,而景色越來越迷人。斯蒂爾沃特河的河水潺潺淙淙,從一條又深又窄的峽穀底部淌過。 啊!它帶著大山那獨有的清新氣息,歡快地奔向前方,開始它造福四方的旅程。我們就沿著河畔的道路穿過峽穀,峽穀中長滿了鬆樹,地上到處都是岩石。剛開始,峰巒上還雲霧繚繞, 不過很快雲霧就被山風吹跑了。路邊樹莓累累,我們摘了不少,感覺摘樹莓似乎是一種莫測高深的行為,好比攀登大山的旅者就應該吃上幾顆這種生長在深山中的芬芳四溢的果實,喝上幾捧山澗裏汩汩流淌的泉水,吸上幾口高處更純淨的空氣, 借以淨化自己的精神,而後借用山神自己的果實來供奉他們。 平原和山穀住了多少人,它們所出產的東西就有多少。不過在我們看來,這種漿果的汁液卻與山巔稀薄的空氣息息相關。
時機不錯,我們開始登山了。起初,我們穿過一片宏偉的糖楓林,糖楓樹上雕刻著占卜的印記;而後走進一片更茂密的叢林;我們一路前行,林中的樹木越來越矮,直到最後我們徹底走出樹林。終於,我們登上峰頂,並在那裏紮好了帳篷。這裏高出普林斯頓村1 900英尺,海拔3 000英尺,雖然坡度不大,但卻是從平原上拔地而起,因此當我們爬上山頂時,頓時產生了一種悠遠偏僻的感覺,仿佛到了遙遠的阿拉伯佩特拉地區或者最遠的東部。抬頭仰望,目之所及,看到的最高的東西就是落在樹幹上的知更鳥。燕子們在我們身旁飛來飛去,棕肋唧鵐和布穀鳥的叫聲仿若近在耳畔。山頂占地大約幾英畝, 連一棵樹都沒有,全是光禿禿的石頭,石頭中間點綴著藍莓灌叢、覆盆子、鵝莓、草莓、苔蘚和纖長尖細的雜草。岩石縫裏密密麻麻地長滿了常見的黃百合和矮小的山茱萸。這片圓形空地的下端,長著一圈茂密的橡樹叢,以及楓樹、山楊樹、山毛櫸和櫻桃樹,偶爾還能看到一兩株歐洲花楸樹夾雜在其間,我們還發現了黃精那色澤豔麗的藍色漿果和鹿蹄草的果實。以前在山頂最高點用木料修建過一座瞭望台,它的基底是一塊粗糙的、中空的石頭,左右十二英尺,高五六英尺。我們站在那裏往北眺望,可以看到壯觀的莫納德諾克山丘,盡管山丘隻比周圍高出1 000英尺,遠看之下變了模樣,但仍舊是那座“遙遠的藍色山丘”。第一天,它在薄霧籠罩之下朦朧可見,我們努力讓自己的目光穿越霧靄,卻徒勞無功,就好像再次抬頭仰望天空,山巒之間的一片片叢林就像遊**在低空的浮雲。正如航天者俯瞰波利尼西亞,地球仿佛蒼穹中一個巨大的島嶼,盡管我們所在的位置那麽低矮,但被彌漫的霧靄籠罩,四周就像深不可測的深淵,誰知道那個藍色的太平洋島嶼上住著些什麽人?當我們駛近它的岸邊時,才看到島上樹木搖曳的姿態和母牛哞叫的聲音。
我們一邊等著雲開霧散,一邊在帳篷裏吟誦維吉爾和華茲華斯的詩句,這給我們帶來新的樂趣,不作美的天公也無法阻止我們體味《彼得?貝爾》當中所蘊含的質樸的真理和美:
在巍峨的切維厄特丘陵上, 他躺在自己的驢子身旁, 他跋山涉水,穿過約克郡的穀峪,在叢生的岩石和連綿的斷壁裏, 有幾個縱長低窪的村落, 仰望頭頂狹小的天空, 還有那點點繁星。
誰知道這座山會不會有朝一日變成一座赫爾韋林山,甚至是帕爾納索斯山呢?到那時,繆斯們會不會在這裏出沒,而荷馬們會不會頻頻光顧附近的平原?
無憂無慮的沃楚西特山, 昂頭矗立在田野之上,它曆經滄海桑田, 眉宇間氣定神閑, 仿若閱讀人類新史冊的哲人一般。
山中的藍莓配上我們帶來的牛奶便是簡樸的晚餐了,棕林鶇把歌聲播撒在山脊線上,為我們用餐助興。目光所及之處, 不再是繪著壁畫的天花板或鋪著地毯的大廳,而是大自然描繪的蒼穹、繡出的群山和叢林。日落之前,我們沿著山脊線,悠閑地朝北邊走去,一隻蒼鷹在我們上空靜靜地展翅翱翔。這許是諸神散步的地方吧,它如此肅穆而幽靜,遠離平原曠野的汙穢腥膻。隨著夜幕降臨,暮靄化作了煙霞,四周的景致更加清晰可見,無數的水窪映入我們的視線。
Et jam summa procul villarum culmina fumant, Majoresque cadunt altis de montibus umbrae.
此時,別墅的屋頂炊煙嫋嫋,飄散在遠方, 重重暗影從高山峻嶺上落下,更顯悠長。
夕陽西下,我們站在那座石塔上眺望,看著暮色漸漸漫過了東邊的山穀,村民們回到自己家中,關上大門。此時,月亮悄悄升上天空,月光重新照亮了那片土地。隨即,暮色漸漸籠罩西邊,哪怕遠在康涅狄格州和格林山脈,都會重複剛才那一幕。斜陽的餘暉落在我們兩個孤單的新英格蘭人身上。
翌日就是月圓之夜,今晚的月光特別明亮,我們可以在月下讀書,也可以信步爬上山巔而不必擔心有什麽危險。剛好那天夜晚莫納德諾克山上燃起了熊熊大火,一時間,把西邊整條地平線都照得通亮。火光讓我們看到層巒疊嶂,也讓我們所在的地方感覺不那麽荒僻。山頂起風了,我們隻好回到自己的帳篷裏避風。夜晚,我們合上帳篷的門,漸漸進入夢鄉。
半夜醒來,狂風怒吼,從岩石上咆哮而過,帳篷裏越來越冷,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這個荒涼的地方完全陷入夜的掌控之中,它用明亮的月光和刺骨的寒風宣示著它的威嚴和主權。 帳篷裏在暮靄降臨時分最昏暗,此時我們躺在裏麵,透過透明的帳篷頂能清晰地看到天邊的明月。那輪明月依然高懸於天際,俯瞰整座沃楚西特山,木星、土星分別伴其左右。盡管它如我們的命運一般遙不可及,但是知道它依然是我們的旅伴, 就足以讓我們心滿意足了。的確,星辰本就是要給人以慰藉。 我們不僅要知道我們的生命注定是卑微的,更應該知道我們有權利凝望星空,而且,它們理當獲得更好的歸宿。我們看到了永不失效的法則――也從來不認為它們會失效,它們的明燈夜以繼日地燃著,為人類供應著這份奢侈的光芒,足見它們的本性是多麽奢華而慷慨啊。
月亮剛剛西沉,黎明的曙光就忙不迭地來接班了。我們爬起來點燃篝火,火光閃耀,興許方圓三十英裏都望得見。隨著天色越來越亮,狂風迅速平息下來。山頂上沒有露水,但卻寒氣逼人。天色大亮的時候,我們望見了遠處的地平線。我們還可以想象自己在大海上航行,此時正佇立在甲板上,眺望遠處那連綿起伏的群山和天邊的海浪。櫻桃鳥繞著我們飛來飛去, 灌木叢中傳來五子雀和啄木鳥的叫聲,山雀就棲息在我們身旁幾英尺遠的地方,棕林鶇又沿著山脊播撒它的歌聲。終於,太陽從海平麵上一躍而出,照耀著馬薩諸塞州,從這一刻開始直到我們啟程離開,大氣漸漸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透明。我們開始意識到這裏的視野有多麽遼闊,蒼茫的大地在某種程度上是如何與廣袤的天空相對應的,而一個個白色的村莊又是如何與天上一個個星座相對應的。這裏並沒有高山疊巒特有的雄偉和壯觀,隻有那種令人在夏日陷入無盡深思的蒼茫無垠。大自然的遼闊廣袤盡在我們眼前。窮目所及之處,鮮有活物,偶爾有幾隻小鳥掠過,也並非熱熱鬧鬧地成群結隊。遊客在遙遠的公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數英裏內都找不到旅伴。眺望四周,眼前盡是連綿不絕的城鎮,它們就像葡萄園的梯田,一片高過一片,直到消失在地平線上。沃楚西特山實際上就是馬薩諸塞州的眺望台。馬薩諸塞像一張地圖似的,在我們眼前完全鋪開。東邊和南邊平坦的地平線告訴我們那兩個方向是大海; 北邊是著名的新罕布什爾群山;而西北邊和西邊是胡薩克山和格林山脈霧靄繚繞的頂峰。我們前天傍晚已經一睹它們縹緲的藍色身影,宛如即將被晨風吹散的雲團。我們目光所追逐的最遙遠的山脊線,從康涅狄格州北邊一塊突兀的巨石開始,一路向南延伸,隻有三四座山峰隱約可見。不過,這當中最雄偉的當屬西北方向盡顯男子漢氣概的莫納德諾克山了。我們觀察後發現,原來它就是梅裏馬克河和康涅狄格河的分水嶺,兩邊藍色的河水讓它看上去仿佛在水中**漾。兩旁的山穀相對而出, 匯入兩條河的支流沿岸已經住了許多美國北方人,又有誰能說得出這些河穀將會擁有怎樣的命運呢?瓦塔蒂克山以及分布在它附近的馬薩諸塞州和新罕布什爾州的山巒,還有我們所在的這座山,都是從同一條高海拔山脈延伸出來的。不過,新罕布什爾州那處絕壁是該州突出來的海岬,正在夜以繼日地向我們馬薩諸塞州下沉,那裏才是令我們魂牽夢縈的地方。
我們終於意識到重重山巒在這片大陸上占據了多少地方, 意識到它們是如何進入宇宙的規劃藍圖的。當我們第一次爬上群山的頂峰,並觀察它們崎嶇的地貌時,並沒有讚歎形成這種地貌的鬼斧神工;可是當我們隨後看到它們在地平線上的輪廓時,不得不承認那隻神奇的手定是圍繞著一個深奧的中心運作的。它塑造了對應的山坡,並使它們彼此保持平衡,是它秘密規劃了宇宙的藍圖。大自然所有的山川河流,哪怕最細微的地方也都在它規劃的藍圖裏。這些次要山脈,和阿利根尼山一樣,都是從東北向西南延伸開來。與這些山澗平行的,是更順暢的河流,它們與海岸的大致走向以及自己的河岸相呼應。就連薄如輕羽的浮雲,也喜歡向同樣的方向飄浮,甚至就連盛行風的方向都和人類與鳥類的遷徙方向相符。一條山脈替政治家和哲學家決定了很多事情。文明的進步是沿著山麓悄悄蔓延的,卻未能跨過它的峰頂。它多麽頻繁地阻擋著偏見與狂熱啊!越過這片高峻之地,穿過它們稀薄的空氣,平原上的劣行就會得到淨化和滌濯。正如很多植物攀不上峰頂一樣,平原上的很多劣行也翻不過阿利根尼,隻有那些堅韌的高山作物才能爬上頂峰,而後一路蔓延到遠處的山穀。
通過爬山,我們對鳥類的飛翔,特別是它們在高空的翱翔有了模糊的認識。我們可以看到,對於遷徙的群鳥,山巒充當著怎樣的地標;我們可以明白,當沃楚西特和莫納德諾克朝東北打開一條通道時,卡茨基爾山和山嶽地帶為什麽幾乎沒向它們沉陷;我們可以領悟,它們在飛行中是如何受山川河流的指引。而誰又能說得清楚,它們的飛翔是憑借群星的引導,正如憑借山脈的引導,而不是憑借我們人類所使用的那些寒酸的地標?鳥兒一隻眼睛望著格林山脈,另一隻眼睛望著遼闊的海洋,飛行時定然不需要迷茫地尋找方向。
中午時分,我們下了山,回到人類居住的寓所後,再次把臉朝向東方,不時望望沃楚西特山越來越縹緲的色調,以此來衡量我們走出了多遠。我們好像被向下衝的慣性推著,迅速地穿過斯蒂爾沃特河和斯特靈鎮,來到蘭開斯特蔥翠的草甸上。 來到這兒感覺好像回到家似的,因為蘭開斯特與我們的康科德有諸多相似之處:它們都由兩條溪流灌溉,而且這兩條溪流都在接近它們中心的地方交匯。這幅景色有一種出乎人意料的精致:平坦遼闊的草原上點綴著榆樹林、葎草藤和果樹林,這使它呈現出一種古典的韻味。在人們的記憶裏,這是羅蘭森夫人被俘的場景,是眾多印第安人戰爭的場景。然而,在這個七月的午後,在這個溫馨的地方,那個時代仿佛同哥特人入侵的時代一樣,距離我們十分遙遠。那是新英格蘭的黑暗時期。我們看到一幅畫,畫的是那個時期的新英格蘭村莊,布景相當開闊,那似乎是一個晴朗的午後,一道陽光灑在樹木、河流上。 我們望著它,發現我們從來沒想過那樣的日子會有明媚的陽光,或者說,那個時代的人們會生活在晴朗的天空下。我們無法想象菲利普王戰爭的那些時日,太陽會照耀在山巒和溪穀上;也無法想象包古斯、斯坦迪什、丘奇和洛弗爾在晴朗的夏日出征,而明媚的陽光灑在他們的征途上,仿佛隻有黃昏或黑夜才是這種事發生的背景。他們肯定是在他們自己陰暗行為的暗影裏搏鬥的。
到最後,當我們步履沉重地沿著布滿塵土的道路前行的時候,我們的思緒仿佛也和腳下的道路一般落滿了灰塵。所有的思維都凝滯了,所有的思緒都中斷了,或是隨著某種混亂的思維的節奏被動地進行著。我們發現自己正在機械地重複著某個熟悉的、與我們步伐的節奏相吻合的節拍,比如,可以用以伴隨旅人腳步的羅賓漢民謠的詩句:
小約翰說,宣誓者時光短暫, 宛如清風掠過山巒, 倘若它今晚不如此喧囂, 明日或許會陷入寂然。
這幾句歌謠伴著旅人上山下山,直到一塊石子打斷它的韻律,新的詩句取而代之:
他隻不過隨手一射, 那箭矢卻不肯白白放過, 它射中司法官的一名手下, 一個名叫威廉?特倫特的人由此被刺殺。
旅人的足跡時而攀上高峰,時而降落穀底,他的雙腳所描繪的道路正是人生道路最完美的象征。在塵土最肆虐的路上, 對最疲憊不堪的旅人而言,這便是對他最好的慰藉。登上山峰,他便眺望蒼穹和地平線;降落穀底,他便再次抬頭仰望高山。他還會像以前那樣踏上旅程,就算疲憊不堪、旅途勞頓也在所不惜,這是他的真實體驗。
離開納舒厄,我們對行程稍作改變,來到哈佛西部的斯蒂爾沃特村,此時正值夕陽落山。這個村莊坐南朝北,和附近的城鎮同處一條山脈之上,我們前天中午就在那個城鎮消磨時光。這裏風景優美,山體雄偉壯麗,俊美絕倫。此時此刻,這裏如此寧靜安詳,仿佛連那些山麓也沉浸在周圍的美景中。我們放慢腳步往前走,不時回頭望望剛剛走過的鄉野,耳畔傳來知更鳥的吟唱,讓我們情不自禁地將大自然的從容不迫和人類的匆忙急躁做一番對比。人類的言行總是時刻讓人感覺事情迫在眉睫,而大自然永遠都那麽安然自若,從不造作。
如今,我們已經回到散亂無序的日常生活裏,那就讓我們借用一點山川的偉大胸懷吧。我們會記得我們躺在什麽樣的圍牆裏,會明白一成不變的生活也有高峰低穀,會知道為什麽從山巔俯視最深的河穀會看到一抹淡藍,會領悟每個時刻都有高峰,因為地球上沒有哪個地方會低到看不見天空,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站在屬於自己的巔峰上,去眺望連綿不絕的地平線。
那天夜晚我們住在哈佛,第二天早上,兩個人分道揚鑣, 一個決意要去附近的格羅頓村,而另一個則獨自踏上返回康科德靜謐草地的歸程。別讓他忘了將一對農夫夫婦的殷勤好客記錄下來,他們在自家的餐桌上盛情款待了他,而他隻能為連續幾天的好天氣向男主人道賀,並默默地接受女主人的熱情招待。人家的慷慨大方使他備感振奮,不亞於擺在他麵前的物質食糧。吃飽喝足後,他又上路了,在太陽還沒有升得老高之前,就趕回了康科德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