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這個時候,宋裕其實沒來過會極門找罪受。今日刷馬的路上故意經過這裏也純粹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重生了,周芙說不定也會重生。

在宋裕的記憶裏,周芙的性子一直是極好的。她仁善又溫柔,活得像個菩薩。

上京的那些貴胄,但凡見過她的,都很喜歡她。

但如若她也重生了,會不會像前世一樣在禦前向陛下要了他,這一點,宋裕還真說不準。

上一世,他最後一次見到周芙的時候兩個人鬧得都太難看。那時候江齡雪因為昭王謀反這件事而死,他失去了人生中最後一個親人。他氣周芙不信任自己,也憎惡昭王將無辜之人裹挾進這朝堂局勢裏,所以才將事情做絕。

周芙脾氣很好,但她絕不是生養在王府裏的嬌花。她溫柔卻不嬌弱,是支撐他前世走下去的一盞明燈。宋裕很清楚,自己不能沒有她在身邊,但又實在擔心,萬一這一次她不要自己,也就有了眼下的這一出。

“瞧瞧,做馬奴就得是這個姿勢!”跋扈的衙內似是還覺得用腳踩著這位落魄探花的脊背仍舊不夠,直接用腳尖挑起了青年俊朗的下巴。

“宋裕,你可是我們這批國子監學子裏頭一個入仕的,如今淪為罪奴,滋味如何啊?”

“同窗一場,給爺學聲狗叫,爺就放過你!”

衙內的腳尖挑起宋裕下巴的同時,還捎帶著惡狠狠地用腳蹭了他的麵頰。宋裕咬牙隱忍著,袖子下那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背上此刻浮出淡淡的青色經脈,出賣了他此刻的情緒。

他知道在不遠處周芙就在看著他。

那一道淡色的身影曾是他前世倥傯一生裏唯一能夠抓住的那麽點光亮。

“蔣鍈……”

“我知道,郡主你要去幫宋公子!”蔣鍈也擼起了袖子,預備萬一周芙上前被不長眼的欺負了,她也跟著上。

“這種情況,罪奴若是還手,按照律法該如何處置?”周芙站著不動,思索半響後開口。

蔣鍈也陷入了困惑,“我們家不責罰下人,沒遇見過這事兒。但,杖刑流徒死,如若宋公子還手了,總得受一樣。”

周芙聞言皺了皺眉頭。

她覺得前世的宋裕因為江齡雪的事情傷害了她對他十多年的喜歡,也覺得前世的宋裕太過絕情,她不願意這一世再困在這個人身上。但這也不意味著,她想要見到這人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地受辱受刑。

“蔣鍈,你且去幫他。”

周芙遙遙地又望了一眼那個方向。

蔣鍈更為困惑了,作為閨中密友,蔣鍈是知道周芙喜歡宋裕的。當年淮南王府被聖上猜忌被貶永州,滿朝文武皆知老王爺有冤,卻不敢為其叫屈。隻有少年時候的宋裕,敢當在城門前擊鼓為淮南王府仗義執言。

周芙對宋裕的喜歡,就從那時候開始。

後來宋裕入仕,以書畫在一眾文人間見長。彼時周芙仍在永州隨父親吹風,上京的士子閑風恰巧也吹到了她的身邊,他的字畫每流入民間一幅她就買一幅,淮南王給她的大半宗祿都是被這樣花掉的。

一個願意為了對方的字畫一擲千金的人。

如今見了麵,明明可以相救的舉手之勞都不願意做。

蔣鍈很不理解。

卻見周芙低頭隨意地撚掉了絲帕上的線頭,失笑道,“因為王府不缺一個腦後有反骨的家奴。”

說完這句話,便轉過身,先蔣鍈一步上了玉輦。

蔣鍈摸不著頭腦,一回頭卻見那匍匐在地上的宋裕正不死心地盯著玉輦的方向瞧,眼神失落並且傷情。

蔣鍈想不明白,周芙怎麽突然轉了性子。但宋裕心裏卻咯噔一下,他知道,她一定跟他一樣重生了。

若非如此,她怎麽會舍得這麽對他?

“落井下石的東西,你倒是給我學一聲狗叫試試看!”蔣鍈硬著頭皮過去同那衙內理論,那衙內本還凶巴巴地想罵是哪裏來的小娘們,但見到淮南王府的腰牌後,灰溜溜地跑了。

蔣鍈忙要上前攙扶宋裕,宋裕擺手示意她不用後,自己扶著城牆緩緩站了起來,然後同蔣鍈道了謝。

道完謝後又將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玉輦之上,緩了一口氣後沉聲道,“蔣姑娘,提醒郡主留心一個叫崔邵的人。”

崔邵?

聽都沒聽過。

蔣鍈不知道崔邵是誰,但還是依言點了頭。抬腳欲走時,剛好瞥見宋裕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道道斑駁鞭痕,罪奴的日子當是不好過的。昔日上京無數貴女追逐的高台明月如今淪為這番落魄境地,蔣鍈百感交集。

“宋公子,這……”

宋裕漫不經心地蓋住衣袖下的傷疤,“隻是些皮肉之苦,不妨事。”

蔣鍈聽他都這般不以為意了,作為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也不好說什麽,隻得念著“崔邵”這兩個字回了車輦裏。

待把宋裕的話原封不動轉告給周芙時,周芙也糊塗了。

崔邵是誰?

她也沒聽過。

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沒能從記憶裏挖出關於這個人的半點蛛絲馬跡來。

宋裕又為什麽要突然提醒她這個呢?

此時此刻,她與他應該隻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他們這一世唯一一麵還是當年父親被貶時,她站在風沙之中回頭向城門口投去的一瞥。那一瞥還僅僅是她望向的他,連他有沒有看到她,她都不知道。

周芙想不通也不願意再去想,隻是既然他開口提了,她便在心裏記下崔邵這個名字。

跟前世一樣,老皇帝替她和蔣鍈接風洗塵的地方在武英殿。大殿之上還有奉詔前來參加宴會的百官。

瓊枝玉液,琵琶美人,歌舞百戲,應有盡有。

“一晃三年過去了,小永安都長成大姑娘嘍。”

“朕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一旦哭起來怎麽都哄不好,每回入宮哭起來朕都得拿著子丹的撥浪鼓抱著你在觀文殿走上好幾圈。時間過得可真快啊……轉眼你們長大了,朕和王兄也都老了……”

皇帝坐在明堂之上,兀自執著金杯追憶著往昔那些不可再見的時光。

周芙坐在下麵的席上,禮數周全地忍受著老皇帝虛偽的煽情。兩人客客氣氣宛若嘮家常似的敘了會兒皇家該敘的舊後,便聽到外頭有人通稟,說是靖安世子來了。

蔣鍈立即擱下在攪動魚羹的玉勺,一動不動地盯著殿門口看。

殿門口點著四盞宮紗明燈,宮人們也紛紛打著扇,姍姍來遲的青年身形瘦削,肩上披了一件純白色的狐裘,內裏則穿著一身暗色的繡著繁複雲紋的華服。他相貌英俊,眸色清冷,但唇上沒什麽血色,看上去是個久病之人。

大梁如今的文人並不興五石散,周征如此,純屬是因為常年受襄王折磨所致。

襄王周子上是宸妃之子,因為生母是寵妃,所以自小乖張又跋扈。老皇帝當初下定了決心要把周芙的父親貶謫到永州去後,覺得還不能打消疑心,便將淮南王的嫡子也就是周征扣在了宮裏,讓他做了襄王的伴讀。

周征文采卓著,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

可襄王卻是個庸才。

所以做伴讀這些年,襄王數次找周征的錯處動刑,年前一次才剛受了重刑,雖撿回了性命,但傷了肺腑。

“征兒來了,如今同永安兄妹相見,怕是也想得緊吧。你在宮中這三年陪襄王在國子監聽學,襄王如今學業之上大有長進,這可都是征兒你的功勞啊。”老皇帝樂嗬嗬地笑著。

周征沒說話,隻掀起眼皮略微點頭致意。

老皇帝在周征那兒碰了個軟釘子,便又堆著笑望向周芙,“小永安,你此次從永州來也是辛苦了,朕可以允你一個恩典。說說看,要什麽?”

要什麽?

周芙看了一眼兄長,緩緩起身,鼓起勇氣道:

“臣女想懇請陛下退了我兄長與蔣將軍之女蔣鍈的婚事!”

百官頓時一片嘩然。

這天底下哪有兄妹相見不先問問對方過得如何,便直接讓皇帝老子退婚的事?簡直荒謬。

周芙手心裏也都是汗,但她清楚。

按照上輩子沈青娥死後,周征開了她的棺木不顧妻兒跟她的屍骨一起躺在棺木裏的這股子瘋勁兒,這輩子,他對沈青娥的感情也絕不會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