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能讓她走, 那我自然是信你的。”

蔣鍈不動聲色地伸過自己的一根小手指頭勾了勾周征的冰涼的食指。

她的手同她的人一般溫熱。周征低頭瞧了瞧蔣鍈這個小動作,心底湧上一股子暖流來。

臨近小暑,天氣越發的悶熱起來。梁軍此次在宋裕的算計下窮追猛□□木鐵達, 算是十幾年頭一回堂堂正正追窮寇, 而不是像以往那般被壓著打。

黑木鐵達回突厥受審。

突厥王對他一直疑心深重,有在胡人堆裏討生計的探子傳來消息, 說是黑木鐵達被押回他們的皇城後,死諫突厥王, 說如若可汗不信任自己, 那自己大可以血濺當場, 拔劍自刎。可無論怎樣,請突厥王給他一個機會再試一次。

黑木鐵達心裏很清楚, 此番戰敗,並非因為實力。

他是盟軍的首領,若兵權就這麽被奪了,盟軍群龍無首,四分五裂,那父輩十幾年的辛苦就都白費了。

再試一次。

他一定能打得大梁繳械投降。

突厥王會不會答應黑木鐵達, 誰也不知道。但眼下梁軍有著追打窮寇時繳獲的兵器, 此番勝仗又鼓舞了士氣,無論如何,都是個好兆頭。

宋裕早早地已經做好了再打一仗的準備。

他也不知道會不會贏, 能不能贏。但如今,民心尚未完全渙散, 局勢不曾像上一世一樣走到人人唱衰的地步, 他們手裏有兵, 有凝結的士氣, 有一心奔著一個目的去的將領,拚盡全力,結局總不會比上一世還差。

當然,這是後話。

如若黑木鐵達不再興兵,突厥就此安生了幾十年,他們也不願意勞民傷財,興兵傷民。

“仗如今是姑且贏了一半。”

“現下你與周芙也要成親了,今日本王有話要同你們談,宋裕,你去把周芙叫來。”

成親前一日,大家聚在篝火前一起吃了一頓熱熱鬧鬧的暖房酒,因為在一起的都是些至交好友和血緣至親,酒沒喝多少,但是歡笑聲倒是一片。

崔邵興致正濃時還給眾人吟詩一首,贏得了滿堂彩。蔣厚不甘落後於人,跟蔣鍈一起給大家舞了一套兄妹劍法。

今晚畢竟隻是暖房,並不是真的成親,繁文縟節還在明日。大家顧慮到新人要早些休息,所以也沒叨擾太晚,吃了不多時就紛紛回了自己帳中。

人一一走光後,周崇煥雙手負立叫住了宋裕。

今晚席麵上,蔣厚矯情地說著要最後夾一塊菜給周芙,說將來她成親了,他就不能這麽做了。周芙當時也沒想那麽多久答應了,誰料他手一抖,那塊菜徑直落在了她的裙擺上。

周芙回營帳換了個衣裳,等出來的時候,恰巧宋裕來尋她。

“怎麽了?”

“父親找你。”

明日才正式成婚,宋裕改口改的倒是快。

周芙也沒有計較那麽多,隻是跟他一起往爹爹的營帳裏頭走。一進屋就聞見了濃重的苦藥味兒,先前藥味兒還沒這麽重,如今變得越發的濃了,明擺著就是這些日子病得越發重了。

周芙四下張望了一眼,瞧見床榻的木枕下塞了半塊帕子,那帕子上隱隱有血跡,她的眼神不禁黯了黯,上前一步,剛想說些什麽,手就被宋裕握住了。

周芙抬眼。

宋裕用眼神製止她,示意她不要拆穿周崇煥。

周崇煥見如今女兒和女婿都在,心裏一時之間也安了不少。他指了指空著的兩把椅子,“坐。”

“爹爹,找我們有什麽事麽?”

周崇煥默了片刻,似是在斟酌,過了半響,終於苦笑了陣,“倒也沒什麽,隻是想問問你們,若有一日,我這身子骨撐不下去。胡軍卷土重來,而那時,你們叫不動你們的九叔跟其他叔叔,該怎麽辦?”

這個問題,周芙在剛重生的時候也問過周崇煥。

她那時候很在意也很執著周崇煥會如何做,如今兜兜轉轉,父親將這個問題又重新拋給了他們。

他這話是對宋裕說的,但目光確實看向周芙的,見周芙沒有回答,終究還是歎了口氣。

“周芙,家國大義麵前,沒有親人。”

“答應爹爹,如若有朝一日,你與你的王叔兵刃相對,無論他是否搬出親緣血親這樣的理由來脅迫你,你都不要被他裹挾著往前走。你是周芙,你是淮南王府的郡主,你兄長縱然身體不好,可他是我周崇煥的兒子,將來也一定是要死在戰場上的,但你不一樣,你要守著王府,將來你就是王府的主心骨。”

“親緣,該是嗬護你,讓你溫暖前行的東西,如若有一日,它成了你大義路上的負擔,那你也可以不要。”

周崇煥歎著氣對周芙說了很多很多。

“爹爹,我知道的。”

“我會成為你心中那個明白大義,講究大義的人的。”

周芙開口應聲,不是敷衍,是活了兩世後她確實明白了許多許多。

周崇煥聽她這話似是安心了,“你知道就好。”他說著,目光又投向宋裕,“宋裕,本王先前同你講過的,如若將來宗親動亂,為天下大局,用上狠手段也不是不可以。奪了大家的兵權,是最省事的法子。你不要忘記。”

周崇煥緩緩道來。

兩人似是早些時候就這件事便有過交談,宋裕點點頭,沒有半分遲疑地說了聲“好”,隻空餘周芙有些傻眼。

融融的風緩緩吹過,周芙從父親營帳中走出來後,被這晚風一吹,突然就大徹大悟了。

“宋裕,你跟父親的秘密是這個麽?”

“他先前就同你講過,說如若九叔他們動亂,你可以直接奪他們的兵權對不對?”

周芙後知後覺,但好在,終於意會了過來。

宋裕停下腳步,扭頭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上一世王爺病逝烏蒼嶺前宣我入帳中說了什麽麽,就是這個。”

月色下,他的那一雙眸子燦若星辰,可周芙卻沒有半點要欣賞的心思,她隻覺得可惜。

可惜上輩子自己竟然不知道父親的心思。

“你真能瞞啊,宋裕。”

周芙忍不住抬腳輕輕地踹了他一下。

這事兒瞞著周芙,倒真不是宋裕的本意。上一世,他有很多次是真的想要告訴她的。

在她為了昭王跟他鬧得分崩離析的時候。

在他們關係最差的時候。

他真真切切有想過要告訴她當年淮南王臨終前說的話。

可那時候……

“周芙,上一世,我在老王爺床榻前發過誓,無論如何,都不能把他臨終前對我說的話說出去,男人之間的承諾,我得信守。”宋裕低頭輕笑了一聲,卻像是尋求安慰似的輕輕握住了周芙的手。

上一世的宋裕,也許機關算盡,手段用盡,可在信守承諾這件事上,他有著屬於自己的堅持。

周芙被他輕輕握住手,突然覺得這人也挺委屈的,父親當初逼著他發毒誓,後來兩人走到分崩離析,他又不能說,心裏的滋味一定也不好受。

“可父親為什麽不讓你告訴我呢……”

“因為他覺得你沒有經曆過那些髒的惡的,他覺得親情於你而言是立身於世的根本,他不希望你牽扯進來。”

想到這裏,宋裕忍不住揶揄地看向周芙,“所以周芙,你聽話麽?”

聽話。

這兩個字離周芙太遠了。

但重新從宋裕口中提起來的時候,許多的回憶還是頃刻間湧上周芙的腦海。

上一世她跟宋裕走到最後,她最煩的就是宋裕輕蔑地說她不聽話。

那時候她總覺得宋裕這話是大權在握後對她的挑釁,所以每當他冷笑著這樣說時,她定要狠狠折辱他幾分才算數。

可到如今,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但盡管如今她已經知錯,卻還是忍不住強道,“我哪裏不聽父親的話了。”

宋裕挑著眉輕輕撥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客氣地嗤她,“你聽話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