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是是中書令張階的門生,建寧十四年的榜眼。眼下的天子近臣。”宋裕緩緩開口。

在這寒風簌簌之中,兩人一坐一跪,三尺的距離,將兩人的身份之差展露了個明明白白。

建寧十四年。

當時的她還在永州跟父親吹風,自然不知那一年的榜眼是誰。

“張階並非庸臣,也算得上是治世的一把好手,他的門生總歸不會差的,既如此,宋裕,你為何提醒我小心他?”

周芙前世也曾聽父親提過張階,此人雖與帝師詹仕高不合,但絕對是個能臣。這些大儒收門生時也都長了眼睛,倒不至於收個蠅營狗苟的鼠輩。

“荊州起了時疫,崔邵如今想封了荊州,放火燒了沿河最嚴重的幾個村落。”

宋裕無聲地笑笑,“荊州若棄,民心盡失。”

這話話音落下,周芙眼前仿佛已經出現了荊州城的漫天火光。那把火,上輩子是燒了的。

邊境戰亂不斷,失地未收。朝廷早已經火燒眉毛,哪裏還顧得上頭尾。取舍和權衡,是百官一輩子的命題。

顯然,在荊州這一局裏,是棄。

“前世,棄了荊州的不是崔邵。”周芙摩挲著手裏的陶塤,陷入回憶。

“是張階。”

周芙點點頭,從圈椅上站起來,她神色一如既往的平和,“所以宋裕,你是想提醒我,崔邵如果棄了荊州,將來會牽連到淮南王府。”

“周芙,你我都知道,王府的勝仗也就這兩年了,連收十二郡,又連失十二郡。後頭,王府會一路敗仗。當初老王爺兵敗嘉裕軍隊缺糧時,為什麽不遠處的岑州百姓無一人肯拿出家中幹糧前來救濟?人心都是肉長的,是京中的官兵寒了百姓的血肉,荊州之鑒啊,周芙。”

宋裕仰頭瞧著她,俊朗的眉眼中盡是帶著規勸意味的溫柔。

“人心的都是肉長的……”周芙卻被他的這一句話吸引,然後往他麵前近了近,月色下,他衣衫齊整,言語之間喉結扯動,明明已經落魄至此,卻還是大局盡在手中的樣子。

“宋裕,你的心也是肉長的麽?”她喃喃地問了一句,卻並不像是要聽他的回答的樣子,很快搖頭輕輕自嘲地笑了笑。

冬至過後,天寒得厲害,剛剛又下過一場雨,屋子裏的暖爐炭火還沒生,年紀淺的人倒是無所謂,年紀大了終究受不住。

“罷了。”

“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你進去吧。”

周芙心緒亂得很,但也大概猜到宋裕對崔邵的所知,也僅限於荊州層麵了。

“謝郡主。”

宋裕起身,起身的時候動作並不是太利索。

“以後都是這樣的日子,習慣就好。”周芙淡淡地說。

“無妨,宋裕應得的。”

“你明白就好。”

天色已晚,快要宵禁,說完這最後一句不鹹不淡的嘲弄後,周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別院。

……

荊州的時疫鬧得凶得很,並且是一日比一日重。各州之間交通閉塞,車馬也不是很方便,原先關於荊州的時疫,京中百姓所知甚少,但幾日前,城西一個員外郎家鬧了一出,這才搞得人盡皆知。

據說這員外郎的妻子祖籍荊州,好些年不曾回去瞧一眼,這一兩個月以來往家裏修的書信又都沒人回,所以起了回荊州的心。

這員外郎跟崔邵有點交情,也知道朝廷想要棄了荊州,自然不願意讓妻子去送死,便有了員外的妻子在府門前痛哭的那一出。

“誰家沒個父母兒女啊,都說用所有的兵力守皇城守皇城,皇城要守,那其他地方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麽?荊州那麽大一個地方,憑什麽說不要就不要啊。”

周芙聽說的這事兒的時候,蔣鍈正在棗花樹下練劍。

“你怎麽看?”周芙問蔣鍈。

“朝廷也為這事兒爭得不相上下呢。”蔣鍈停下步子,將劍反扣在背後朝周芙走過來,嬉笑道,“聽說沒,那兩中書令今兒又在朝上罵起來了,據說下了朝之後為這事兒還打了一架。詹仕高那老頭用笏板把張階那老頭打得跟個豬頭似的,然後張階也不服輸,把詹仕高的脖子掐得跟上了兩回吊似的。”

“你都是從哪兒聽來的?”周芙從瓜果盤子裏拿了個甜杏兒塞進蔣鍈嘴裏。

甘甜的汁水在汁水在嘴裏爆開,蔣鍈饜足地眯了眯眼,“再要一個。”

周芙又往她嘴裏塞了一顆。

蔣鍈含糊地感歎,“自然是從外頭搞皮影的先生那裏聽的,京中就是比永州好,什麽都有,連這各地千挑萬選進貢過來的果子都那麽甜,不像永州,隻有幹冷的風和呼吸不完的黃沙。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如今我們在這王府裏如此好的待遇也得多虧了咱們在外征戰的父親,若非如此,那狗皇帝怎麽會對咱們這麽好!”

蔣鍈叉著腰,一雙好看的丹鳳眼俏皮地眨了幾下。自打父兄不在身邊,她的性子倒是比之前活泛了不少。

狗皇帝。

罵得好。

蔣鍈說出了周芙這麽多年一直想罵的話,所以又喜提一個甜杏兒。蔣鍈含含糊糊地吃完,吐完核後想起了周芙剛剛跟她說的荊州的事兒,就忍不住問,“荊州一事,郡主怎麽看?”

“我麽?”

周芙抱著膝蓋坐在台階前,“我也覺得越是世道艱難,越是為官不易為君不易,就越是不能拋棄百姓。”

“百官和君王是抉擇上的不易,而黎民百姓則是生計上的不易。生逢亂世,無衣可穿無祿可食,對於百姓來說已經很難受了,遭逢時疫,再被朝廷拋棄,民心確實會沒有的。”

周芙聲音和煦,眼神一如既往地沉靜。

蔣鍈覺得她說的有理,卻又覺得她剛剛用的一個“也”字有幾分不一樣的味道。

“這話是宋公子對郡主講的?”蔣鍈問。

“一個罪奴罷了,以後不要稱他為公子。”周芙出聲提醒她。

自打會極門前那一次,蔣鍈就看出周芙同宋裕之間似乎是突然有了什麽過節,但那時她並沒有太當回事,如今聽周芙直接用罪奴稱呼宋裕,倒真察覺出幾分微妙來。

“郡主你從前很喜歡他的,如今怎麽提到宋公子的名字就像是聽到個仇人的名字似的?”

“從前?”周芙垂眸笑了笑,“從前是我眼瞎。”

蔣鍈聽了這話,適時地閉上了嘴。

兩人正交談間,突然聽到前廳一陣寒暄聲。剛巧府裏的大丫鬟小紅端著個點心盒子走過來,周芙拽住她,“前廳這是誰來了,這麽熱鬧?”

小紅道,“是觀文殿的崔大人來了,正在廳裏跟世子爺敘話,好像說是下個月宮裏有一批宮女要放出來,裏頭有個好像是世子爺的舊相識,兩人正談著呢。”

周芙聽了一半便知曉崔邵是來給兄長送沈青娥的,上一世做這個事情的人是宋裕。

那時候魏王還沒有登基,但奪儲之事又要時刻與宋裕商議,所以宋裕伸手向宮裏要人就格外方便。那是周征唯一一次開口求人,宋裕倒也沒在此事上拿喬,直接幹脆地給他把沈青娥領了出來。

自此,開啟了三個人的悲劇。

如今,蔣鍈不必再牽扯進周征和沈青娥的恩怨裏,這自然是好的。可崔邵擠進來非要做個牽紅繩子的月老又意欲何為呢?

周芙正這樣想著,管事張九已經氣喘籲籲跑到了她的麵前,“郡主,世子爺讓您過去一趟。”

周芙沒說什麽,隻隨著他往前廳走。廳裏熏了杜衡,清香靜雅。周芙摘下了先前在宮宴上戴著的十六瓣蓮花珠釵和繁複華服,今日穿的簡單,就一套淡色衣袍,雖不做過多的裝飾,但看著仍舊清麗明豔。

“郡主。“

崔邵今日也是一襲書生打扮,見了周芙後,簡單行了一禮。

周芙沒有回禮。

倒不是覺得這人故弄玄虛,隻是第一次相見時,他同自己講,將來有一日會跪著求到他的門上,周芙覺得多半這人對她也摻了點惡意,她自然也沒必要禮遇他。

“坐。”周征示意兩人坐下來。

“觀文殿近日在處理些舊書,臣在裏頭碰巧瞧見了兩本《楞嚴經》和《華嚴經》,刊印的品相都很好,知道郡主愛禮佛,特地給郡主送來。”崔邵身後的人聽自家主子話音落了,忙把兩本經文遞到周芙的麵前。

周芙上一世為求安寧在父兄死後便甩手將整個王府給了宋裕,然後自己在佛堂禮了多年的佛。

後來被九皇叔一事牽連,求了十年的安寧卻最終也沒得到真正想要的安寧。

這經文無疑是在打周芙的臉。

周征不知道崔邵是什麽意思,隻瞥了一眼經文,“我這個做兄長的,竟還不知道自家妹子有佛緣。”

“沒有。”

“以前閑來無事的時候回去廟裏拜拜,但讀經真是高看我了,崔大人留著自己看吧。”

“芙兒不喜歡,崔大人就收回去吧。”

周征知道周芙很少待人有慍色,見狀也淡淡駁了崔邵。

崔邵倒也沒半分不自在,起身對著周征行了一禮後,恭敬道,“如此,是下官逾矩了。隻是,下官有幾句話想同郡主單獨說,世子能不能避一避?”

周征今日給崔邵幾分臉純粹是因為沈青娥,聽了這話覺得這五品官無禮太甚。於是冷笑道,“這該問郡主才是。”

崔邵又將目光挪向周芙。

“兄長,您先回吧。”周芙也想看看崔邵到底要作什麽妖。

周征聞言走出了前廳,丫鬟婆子都退了下去,周芙冷冷看著崔邵,“你到底包藏的什麽禍心?”

“禍心?”

崔邵似是覺得這個詞有趣,重複了一遍,然後輕笑出聲,“宋大人上一世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同為朝臣,崔某與當初的宋大人實屬是一樣的心。”

他一麵說著,一麵輕輕地叩了一下桌子,然後仰頭看著這四方橫梁道,“隻是,同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