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麽?

去自裁謝罪麽?

周芙那張皎若明月的麵容上出現了一絲無奈, 麵前這人若不是自己嫡親的兄長,她真想離他遠遠的。

“怎麽沒在蔣鍈那裏陪著,中途回來了?”

宋裕坐在帳內研究布防圖, 先時西邊鬧騰的那一陣多多少少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他以為周芙怎麽著也得在蔣鍈那裏陪到天黑才回來,沒成想, 她去找完周征後,竟直接回來了。

“我若是一個人去, 那倒是可以陪陪蔣鍈。可罪魁禍首跟著我, 我若是把罪魁禍首帶去了, 那不是平白討人嫌麽?”

她一方麵是不願意做這麽個惹人厭棄的角色,讓兄長白白破壞了她跟蔣鍈經營多年的好友情, 另一方麵,是存了私心。

她若去了,蔣鍈許是會看在周征是她兄長的份上允他入帳。周芙不需要蔣鍈給她這三份薄麵,她這兄長也該吃一吃閉門羹,長長教訓。

宋裕研究這布防圖研究了整整一日了,眼下豫州城內殘存的兵力就隻有兩萬, 若是守, 至多能撐個七日。

七日之後,若援兵未到,他也拿不準會發生什麽。

“嬸嬸們昨日修書來, 說都在來的路上了。”

“我算了算日程,大概後日就能到豫州。城中幽禁她們的宅子也已經讓豫州府尹騰出來了。”

“安心吧。”

周芙行至宋裕麵前, 替自家夫婿揉了揉眉心。她早些時候向宮裏頭的嬤嬤請教過穴位按壓, 為的是舒緩父親的頭疾。如今成婚, 自然用到了宋裕身上。

女兒家身上自帶甜香, 周芙動作輕柔,嗓音裏透著一股子能撫慰人心的平和安寧。

“辛苦了。”

宋裕溫聲摁住周芙的手。

“你在,就不辛苦。”

她如今做的,比不得他上一世為這大梁做的百分之一。

隻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他舍不得讓她蹚半點渾水罷了。

“哄騙嬸嬸們來豫州的事,我還沒來得及知會兄長。但他原本就跟幾個叔叔就不親,等後日嬸嬸們到了,他應該也不會說什麽。這些年,王叔們總想著置身事外,但身為大梁人,貧苦百姓也好,田間老農也好,手掌權柄的權宦也罷,沒人能真的撂下這家國的攤子不管。”

“我已經能想到過幾日九叔指著我,罵我是周家的罪人的樣子了。嬸嬸們於王叔而言是至親至愛,可天底下誰又沒有自己的至親至愛。身為宗親,享用宗祿,手握重兵並非是讓他們以權謀私的,如若這一次,九叔嘲諷我,我也一定要嘲諷他。”

周芙隨口一說,宋裕聽著卻笑了。

“會嘲諷人了,永安郡主?”

宋裕很少用永安郡主這四個字稱呼周芙,世人提及永安郡主這四個字,想到的多半是溫柔和順。

跟動不動就陰陽怪氣這種事相差甚遠。

是以,宋裕這是在用這四個字調侃她。

“當然會。”

周芙很自然地開口,她養尊處優許多年,本是不必也不需要嘲諷旁人的,可自打跟宋裕重逢後,她還真沒少對他冷嘲熱諷,這項本事,說起來,還是在他身上練出來的。

“拿我的練的手?”

宋裕反應過來,啞然失笑。

“算是吧。”

“誰讓某些人一開始什麽都不肯說。”

提起舊事,周芙也有幾分心虛。她也說不清自己重逢後對身旁這人做的事情算不算過分,但那時無論是折辱他,還是特地當著蔣厚的麵冤枉他,究其根本,確實是因為私心裏想出一口上輩子的氣。

宋裕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八年的掖庭,他很難想象,她是怎麽一個人熬過漫漫長夜的孤獨走過來的。

所以最初,他不想說,倒不是真的不想替自己辯駁,隻是單純地想通過認打認罰讓她把氣出個夠。

“郡主沒有解氣,臣怎麽敢開口?”他笑著瞧著周芙,此時此刻,倒是突然示弱起來。

周芙瞧著麵前人俊朗的眉眼,不禁又想起了剛重逢那段時日,這人總是虛弱的。

她心裏掠過一抹心疼來,但很快,又強迫自己把這抹心疼收了回去。這人長了八百個心眼子,上一世也好,這一世也罷,倒是總有辦法讓她心疼。

“宋裕,你知道你要是再說遲一點,就會是怎樣的結局麽?”

“怎樣?”

宋裕笑著揚了揚眉。

“像我兄長一樣,挫骨揚灰。”

她沒說嫁給蔣厚已經很顧慮他的情緒了,可說他跟周征一樣,這讓宋裕有些忍不得。

他想要自己的賢妻去醫館瞧瞧眼睛。

也想像華佗扁鵲那樣提刀開顱,看看這位郡主賢妻腦殼子裏裝的是些什麽。

但終究,還是沒實施。

隻是漫不經心地牽起唇角,還是她好脾氣的新婿,隻是眼底的笑意裏帶了幾分威脅,“郡主再說一遍,臣跟誰一樣?”

這一個兩個都威脅她。

周芙瞧宋裕這樣,冷不丁想起了今日被周征血脈壓製的不愉快經曆,她選擇緘默,可緘默之餘,又忍不住在想,也不知道自家兄長在蔣鍈那兒吃閉門羹沒有。

這吃了閉門羹,是不是就知道該怎麽做人了?

……

“不讓他進?”

“嗯。”

“那行,那就不管他。”

蔣鍈的營帳裏,蔣厚手裏端著剛熬好的藥,一勺一勺地喂著自家妹子。藥汁苦澀,蔣鍈嗆得咳嗽了兩聲。

營帳外,周征站了一會兒,侍女出來回他的話是,“不見閑客”,這話同他先前讓陳嵩出來回蔣鍈的如出一轍。

他是閑客?

周征覺得有些可笑,他玩味地在心頭念叨了一下這兩個字,沒站個多久,就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來了。

明明並非軍營中人,卻仗著同周芙和宋裕關係好,總在軍中晃來晃去,不是崔邵,還能是誰?

“世子。”

崔邵身著一身素色斕衫,沒穿官袍,文人打扮,見了周征後,寒暄著行了一禮。

“崔大人,怎麽在此處?”

周征略微頷首,有些防備地掃視著崔邵。

他怎麽在此處?

這個問題怎麽答?

崔邵覺得棘手,棘手之餘又覺得有幾分好笑。他在此處自然是因為宋裕跟周芙替他尋了蔣鍈這樁好姻緣,而紅線這種東西,成日地躲著隻會越來越細。他想著每日多往蔣鍈麵前跑幾趟能讓這紅線更粗一些,於是就來了。

可這實話總是不好聽的。

尤其對周征來說。

崔邵很提防周征這瘋子,故而笑道,“蔣小侯爺說自己新得了些曆春城產的新茶,本官聞著茶香就來了,想問他討些,剛聽他的小廝說他在蔣姑娘這裏,遂來了。”

這回答,還算合周征心意。

“蔣鍈今日不見人,崔大人你雖是找她兄長的,但她也一定不會讓你進的。你回去吧。”

周征勸慰著開口。

崔邵點點頭,“可既然來了,下官還是要得一聲通稟再走的。”說著,讓帳前的侍女進去通傳。

不一會兒,那侍女便出來了。

“崔大人,蔣姑娘說她這裏沒有好茶…”

周征聞言陰鬱的臉色好看了些,“我說了,蔣鍈不會讓你進的。”

侍女還沒說完,“姑娘說,雖然沒有好茶,但崔大人若喝的慣尋常茶水,不嫌棄的話,她很願意跟小侯爺同您敘舊。”

崔邵展顏一笑。

心想,這當著世子爺的麵得了這麽大一個乖,他怎麽好意思呢?

可既然蔣鍈如此給麵子地讓他進了,他自然不好意思也要變成好意思了。

“世子,這幾日多雨,雖入了暑,但雨後寒涼,下官剛剛瞧見您咳嗽了幾聲,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邵倒是很體貼入微。

連崔邵聽出來他咳嗽得厲害,可蔣鍈卻置若罔聞。她從前性子再大大咧咧,但對他的關懷是從未少過的。周征捏緊了指骨,麵上表情不顯,但目光依舊不死心地看了一眼那侍女。

周征希望從那侍女的口中提到自己的名字,哪怕是蔣鍈要說的話是像崔邵那般讓他回去歇息,也是好的。

可惜的是,一個字都沒有。

崔邵見周征臉色有變,也不再多言,直接進去了,進帳後見了蔣鍈的胳膊,略微有些驚訝。

“這是?”

“自食其果。”

蔣鍈苦笑著歎了口氣,這幾日崔邵跑她這裏跑得勤,她心中的事情他多半是知道的,她拿他當知音,許多事也都告訴了他,可今日之事,她確實不知道如何說。

她隻要想起周征維護沈青娥的樣子。想起聽他為了沈青娥不惜拿婚事來同兄長說氣話的樣子,想起他冷言冷語硬是要兄長償還的樣子,就覺得心頭一陣鈍痛。

她曾經以為,雖然周征這人麵冷心冷,但總有一天,自己能夠做到融化他,走進他的心裏。

可直到今日,她才明白。

他從來就沒有拿她的喜歡當回事兒。

她的真心於他而言就是可有可無的替代品。

他珍視的東西裏從來就沒有她。

這些明白,於蔣鍈來說,不算太遲。可刀子落下,斬斷從前的情分,終究還是痛的。

她說要放棄周征,就不會回頭。

隻是,這真心被人棄之如敝屣的事情,真要說出口,蔣鍈自己也覺得難堪,不如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