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挺俗套的故事——一揮手變出珊瑚榻,歪上去躺下來的胡悅帶著幾分自嘲地用這句話當了開頭。

身為天狐族長次子的胡悅,因為天生的通靈之體,自幼就被推舉為天狐族少族長,身係族人複興天狐族的眾望。天狐族自少年階段進階到成年階段有個紅塵劫,必須要渡過紅塵劫,才會真正成年。

那一年,胡悅為了破解紅塵劫,離開了天狐族四處遊曆,他天賦極高,是以起初並不擔心自己破解不了紅塵劫。

誰知這一遊**,時間就過了十年。

十年裏,胡悅嚐試了各種方法,都沒有勘破何為紅塵劫,就在他逐漸變得焦躁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改變了他之後整個生命軌跡的人,那個人,便是鬥劍陳方。

平常的陳方,看起來就跟個普通老頭一樣,話不多,愛笑,笑起來白花花的胡子一抖一抖的。

胡悅說到此處頓了下,旋即笑了。

可是陳方一旦握起劍,馬上就像變了個人……

那時候他正巧遊曆到有一個藍狐族群的山脈,依稀記得,是叫和舟山。雖然藍狐部族很少與天狐族來往,但畢竟根出同源,胡悅既然走到這兒了,就打算順便拜訪一下,就在上山的當口,胡悅見到了一手拎著三隻小狐狸崽子往山下走的陳方。

胡悅以為陳方是獵殺狐族的修士,二話不說就跟他動了手,這一仗打的天昏地暗,陳方雖然一直沒占上風,可後來胡悅才知道,那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拿出劍——直到兩人打得驚動了藍狐族,族長趕到當場阻止了單方麵進攻的胡悅,他才知道這隻是個誤會。

胡悅跟陳方,就是這樣認識的。

“小狐狸,我看你資質不錯,要不要跟我學劍啊?”

那時候的陳方經常會這樣問胡悅,而胡悅每次的回答也毫無疑問都是:“本少爺天生通靈之體,麵前擺著一條大好前途,身後還有一堆狐狸崽子嗷嗷待哺,幹嘛要跟你去學那勞什子破劍?”

雖然說是這麽說,可是每次陳方練劍,胡悅都不會回避,甚至興致來了還會掏出把飛劍來,跟著陳方像模像樣地比劃上兩招。

陳方也從來不曾因為胡悅拒絕拜師,就不讓他觀摩自己練劍,每當胡悅跟著他比劃的時候還常常出言指點上兩句。

以劍求道的魅力,越沉溺,越讓人難以自拔。

“老頭,你這劍術還真挺好玩的,反正本少爺現在還破不了紅塵劫,就勉為其難跟你學上一段時間吧。”

遍尋不著破解紅塵劫契機的胡悅某天突然這麽說。

“不過本少爺可不拜師啊,就是無聊學一學而已。”

陳方聽了也不生氣,反而抖著胡子笑得很開心。

胡悅就這樣跟著陳方回了點雲宗,認識了嚴肅刻板的呆貨大師兄,二傻子一樣的二師兄,還有了個軟軟糯糯粉團子一樣的小師妹。

本來胡悅有點擔心,自己的狐妖身份會引來眾人的排斥,沒想到這師兄妹三人跟陳方一樣的沒心沒肺,絲毫不曾因為他不是人類而排斥過他,或者對他避而遠之。

於是日子就在每日裏隨著大師兄練劍,

跟著二師兄偷下山看美人,跟著小師妹一起比賽拽陳方胡子中匆匆而過,眨眼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過去,胡悅連自己的劍意都悟出來,進入合劍之境了,卻仍舊沒有勘破自己的紅塵劫。

算了算自己離開天狐族都已經將近六十年了,胡悅想回去看看,就跟陳方打了個招呼下了山。

可他沒想到,等待他的不是族人熱情的笑臉,而是一地支離破碎的屍身!

原來,就在他回族前一天,昆侖山三大派率北襄城眾修士血洗了天狐族!

看著一地或大或小殘缺不全的屍體,皮毛,眼睛,內丹,甚至連骨骼血液都被取走……

隻有一地可以稱之為碎肉的屍塊,死不瞑目地橫在原本它們安居樂業的村落裏……

胡悅顫抖著雙手撫摸過一個個屍體上空洞的眼眶,驀然一聲淒厲嘶吼!

“我要你們血債血償!”

嘶吼間,胡悅雙目流出血淚,一頭長發隨風飄散,身旁氣流暴走,一陣耀眼銀色光華閃過,胡悅現出原形!

隻見雙眼猶帶血痕的九尾雪天狐一聲長嘯,直奔昆侖山疾馳而去!

一路奔走間,被憤怒燒盡理智的胡悅見人就殺,不論修士還是凡人!

直到他一路殺進昆侖山下北襄城,昆侖山眾修士才得了信趕到北襄城,與胡悅在城中展開一場生死激戰!

這一場戰鬥持續了整整十天,伏屍百萬,血流漂杵,整個北襄城幾乎毀於一旦,凡人修士死傷慘重,而身負通靈之體與合劍境界之威的胡悅,也已經到了極限!

眼見胡悅已經無力支撐,就當昆侖山眾人準備合力將他擊殺時,意外陡生!

天劫!身為妖狐的胡悅,竟然因為殺孽過重引來九重天雷劫!

一時間,黑雲壓城城欲摧!九重天劫之威不是什麽人都可以抵擋的,且昆侖山一眾也堅信胡悅必會死在天劫之下,就都匆匆撤離了北襄城。

胡悅也認為,自己的生命會結束在天雷中。

遍身血染的九尾雪天狐力竭地倒在斷壁殘垣之中,每一次粗重的呼吸後,嘴中都會噴出血沫。

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眼前快速地閃過族人那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還有陳方那笑起來一抖一抖的白胡子,大師兄在自己忘記吃飯時偷偷留給自己的雞腿,二師兄拉著自己大談美人經時飛揚的笑容,還有小師妹給自己畫的歪七扭八的狐狸抓鳥圖。

天狐闔起的眼中慢慢浮現出淚花。

“傻孩子。”

一聲歎息在天狐身側響起,天狐猛然睜開眼,站在他身邊,仗劍而立的白頭發白胡子老頭,不是陳方又是哪個!

“老頭!天雷都要下來了,你來這兒幹嘛!”

胡悅掙紮著想要爬起來,但是沒有成功,隻能對著陳方用力喊道:“快走!”

快走!

不要試圖救我!

我殺了那麽多人,救了我……

會連累你們的……

在胡悅含著淚的嘶吼聲中,在馬上就要落下的天雷前,陳方對著胡悅還是一副沒心沒

肺地模樣。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即使你從來不肯喊我一聲師父。”

“不肖兒子闖了禍,老子隻能替兒子贖罪了,記得以後不要偏執走錯路,好好活下去,就算你是隻狐狸,也要對得起你劍修的身份,對得起劍修這兩個字。”

這般說著的陳方,舉起劍對準胡悅的胸口一劍刺了下去,在胡悅驚駭的目光中,將胡悅還在跳動著的心髒掏了出來,又舉掌猛擊自己胸膛,片刻後,一顆微微泛著金色的心髒出現在陳方另一隻手中。

“傻孩子,你不是一直堪不破紅塵劫嗎,為師就送你一顆人心,你用人心,去看人世,才能真正看清、看透、看破紅塵。”

說罷,陳方將自己的心髒放入胡悅的胸膛,而自己則吸納了屬於胡悅的天狐妖心,旋即一個縱身直奔北襄城外!

失去了天狐妖心的胡悅立時變化作人形,躺在地上無力地看著天劫雷雲緊隨著陳方離去的方向挪動,隻能徒勞而撕心裂肺地大聲喊道:師父!

伴隨著這聲嘶吼,遠處轟然一片巨響!

天雷落下!

四十多年朝夕相伴都不曾喊出口的稱呼,如今終於喊了出來,可被喊的人卻已經葬身在自己引下的天雷中,再也聽不見,再也喚不回。

天雷過後,恢複了一點力氣的胡悅踉蹌著走到天雷劈出的廢墟中四處翻找,最終隻找到了一把被劈焦了的劍,和一顆已經不再跳動的天狐妖心。

胡悅抱著劍跌坐在地,失聲痛哭……

“故事講完了。”

胡悅歪在珊瑚榻上背對著陸雲滄,聲音平靜地詭異。

“結局就是狐狸找到了殘留的族人,自卸少族長身份把妖心給了族人,抱著鬥劍回了點雲宗後山給老頭子立了個衣冠塚,然後一待就待到現在。”

“自卸身份?那身上被族人劈的傷是怎麽回事兒?”

陸雲滄脫口問道。

胡悅聞言停頓了很久,才一轉身紅著眼盯著陸雲滄恨聲說道:“這點雲宗什麽破風水,老的小的都他媽的沒心沒肺!你聽的重點錯了你知道嗎?”

“哦……”

陸雲滄默默低下頭,想了想又抬起頭來。

“三師叔,那這故事跟你之前的話題又有什麽關係?”

胡悅這次總算沒有被陸雲滄的狀況外氣得暴跳如雷,而是歪回了榻上。

“劍修之劍,往往與劍主同生共死,但這把鬥劍卻因為我體內的靈劍道心而留存下來,它既名為‘鬥’,就該讓它生於斯,亡於斯,戰場才是它最渴望的地方,戰至消亡方是它最好的歸宿。”

“可是用這把劍不是會對你……”

“囉嗦個球!”

胡悅打斷了陸雲滄的話:“最煩你們這種遇事猶豫不決,顧慮這個顧忌那個的呆貨了,跟你師父一個德行,我都說了這點侵蝕不會對我造成什麽影響,你就把心放肚子裏,好好對這把劍就行。”

“……哦,弟子謝過三師叔。”

陸雲滄回答道,想了想又補上了一句:“弟子一定會謹慎使用鬥劍,做對得起劍修二字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