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酒狂

灌酒對健康不利,而永恒的悼念卻無非是悲愁。

——契訶夫

梁小夏殺過很多人,有的她認識一段時間,有的她連話都沒說過,殺了就殺了,她舉起弓箭的時候從沒有遲疑過,猶豫過,後悔過。

隻是這次殺人不一樣,很不一樣。

比第一次她舉起雙手劍捅入敵人身體裏還要恐怖。並不是她殺了人感到罪惡或惡心,而是她殺了不該殺的人,卻無法麵對未來,無法承擔後果。

她感覺自己好像全身都被西晶森裏裏一種叫做“貝魯尼卡”的植物榨出的汁液泡過。那種圓圓的,小小的棕綠色果實藏在高大的灌木下,寄生在別的植物上吸取養分。它們的果實毫不起眼,泡出的枝葉卻能完全麻痹誤食的生物的感官。精靈們常用那樣的汁液浸在箭頭上,刀刃上防身。

她此刻,就像是中了“貝魯尼卡”的毒,手腳都是麻的,僵硬如同木頭,一腳一腳邁開僵硬地向前走,也不去觀察前麵都有什麽。不知自己的心在何方,不知自己該怎麽走接下來的路。

隱隱的,她最大的恐懼降臨了——她殺了琉卡,殺了鏡月記憶中深深烙印的美麗耀精靈,從今以後,她會和鏡月反目成仇,在他對自己的憎恨與漠視中度過餘生,變成兩個曾經無比親密的陌生人、敵人。

然後,低著頭隻顧自己前進的梁小夏撞在了一個堅硬的岩石上。

“岩石”動了動。粗糙的胸口在梁小夏的視線中向後退了兩步,開口說話了:“嘿——精靈,有酒嗎?”

梁小夏抬頭,雙目半睜著,看著麵前長得像岩石一樣的蜥蜴人,搖了搖頭,明顯不在狀態。

蜥蜴人很高,個頭幾乎超出梁小夏半個身子。站在她麵前像個巨人。全身蓋著灰色如岩石般的鱗片,兩隻大眼睛向外突出,一張口,插滿尖牙的嘴噴出一股濃濃的酒氣,恰吹在梁小夏臉上。

蜥蜴人幾乎都沒法看出年齡,梁小夏分不清他們臉上的是皺紋還是自然生長的紋路。不過這位男士樸素的頭頂上,左右兩邊各一片圓圓的,像小花一樣的粉色耳朵倒是極好識別。梁小夏又迷茫了。那兩個小圓片該算是耳朵,還是辮子?

算了,是辮子還是耳朵。和她又有什麽關係?

在因加穆尼黑色的,布滿血紅裂紋的天空下,梁小夏也根本沒有意識到,她踩在滿地熾熱的岩漿中,連鞋子都被燙得瞬間化成了灰。晶瑩的腳趾浸泡在岩漿中,更顯粉嫩;她沒有意識到,除了蜥蜴人外,遠處還有極多的小山一樣的黑影,保持著觀望的距離在默默看著她,蓄勢待發;她沒有感覺到,那些不良視線都停留在她露出的,沾滿岩漿的白皙小腿與腳腕上,還有咽口水與壓抑的呻吟聲……

“哦嘿我可真沒見過你這樣的精靈,魂不守舍的。“

蜥蜴人過高的身軀使得他看梁小夏像在看一個玩具,他退後兩步,使自己的視線能夠錯開梁小夏的頭頂,與她對視:

“你很奇怪,太奇怪了……

因加穆尼裏的罪犯多得如秋季樹上結滿的果實,長的圓的扁的方的,什麽樣的都有,不過都是爛透的果子。

這裏的居民,有真的十惡不赦的魔鬼,也有因為什麽特殊原因被敵人陷害,掛個冤枉的罪名扔進來的——不過,這裏沒有一個能當得起‘好人’這個詞。

這個地方是亮堂的,地上時時刻刻亮得人連影子都找不到,黑暗都鑽到大家心底去了。沒人會因為擰斷了誰的脖子而睡不好,也沒人會因為宰了哪個惹到自己的家夥而惴惴不安。

相反,殺戮是這裏每個居民的功勳,是一件值得掛在嘴邊炫耀的事情。生命在這裏不值錢,也不需要在意,除非他們殺死的是個非常了不得的家夥。

當然,若他們在因加穆尼的大門前殺死的是九獄中的瘋狂大君,更會因此而榮耀一生,恨不得將瘋狂大君的腦袋別在自己的爛腰帶上走遍地獄,好讓所有的惡魔都知道他們幹了什麽。

打敗一個統治地獄第一百九十層至第二百四十層的君王,很多普通的小惡魔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你卻做到了。

也隻有你,是我待在這裏這麽多年中,第一個見到的還有些德行的家夥。你殺了瘋狂大君,卻看起來像殺了自己的朋友一樣慘…看得出來,要來這裏,你一點覺悟都沒有。

嘿,精靈,你是為什麽被弄到因加穆尼裏來的?“

梁小夏雖然明白這個蜥蜴人是好心,想要提醒自己,可她現在什麽都聽不進去,隻想將時間向回撥動,撥到她沒有殺人的那個時候,撥到她沒有被揪著跳崖的時候,那時一切都還可以挽回。

在這個時候,梁小夏工作不太正常的大腦甚至還能想出來她為什麽會遇到艾莎,九獄魔王中的瘋狂大君——該死的黑暗大君一定是在她走後將消息故意告訴了瘋狂大君,哼,等著被剝皮吧!

“你很煩,閉嘴!給我讓開!我隻說一遍!“

梁小夏沒有好氣地提起弓,拉出一支銘文箭對準蜥蜴人。

蜥蜴人攤開手,聳肩,頭頂上兩朵小花一樣的圓片還跟著他聳肩的動作動了動:

“這還像點樣子。可我們這裏沒有用‘威脅’這招的,大家都愛直接上,用手,用牙,無所謂用什麽打倒對方就好。所以,你那套對我不頂用,即使你手中的武器是詛咒之刃。即使你手裏握著的是遺棄之地的銘文所凝聚的箭。

隻有酒,上好的酒才能讓我移開自己的腳步。

嘿,精靈,你真的沒有酒嗎?“

蜥蜴人說到酒,就像是被戳到軟肋一樣,語氣帶著虛弱的喘息與渴望:

”其實我要求不高,參了水的酒也行。我總是感覺到渴,隻有酒才能解渴。“

梁小夏不在乎什麽酒。卻不能不在乎蜥蜴人話裏的意思。他知道並且認得遺棄銘文,才是讓梁小夏真正驚詫的。也許麵前的蜥蜴人,會知道一切事情的真相!說不定,他還知道千鶴的靈魂石的下落?

僅剩的思考,使梁小夏終於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麵前的蜥蜴人身上,開始仔細傾聽對方的話語。

“給——“

她隨手扔出一瓶森林精靈釀的酒。右手一拋,翠綠色的瓶子在空中拋出個弧線。

蜥蜴人伸出長舌頭,靈巧卷住酒瓶。舌頭尖擰開酒瓶蓋,一股馥鬱的水果香味從酒瓶中冒出,鑽入蜥蜴人的鼻子。饞得蜥蜴人眼睛都發直了,口水順著嘴邊流下,又被他猛吸了回去。

“我想,也許你願意和我一起喝一杯?一個人喝酒太沒意思。而且,似乎你比我更需要一些酒水來安定你的情緒。“

蜥蜴人三個手指的爪子舉起酒瓶。對著梁小夏搖搖一舉。

梁小夏也覺得蜥蜴人的建議不錯,也許酒精能平複她煩躁與混亂的心。

從來滴酒不沾地她拿出一瓶金色的酒,也沒看,拔開塞子,對著蜥蜴人同樣舉杯,之後嘴唇湊在瓶子邊,“咕嘟咕嘟“對著酒瓶開始猛灌。

“真不公平,我喝的是精靈的淡酒,你喝的卻是矮人們的烈酒。“

蜥蜴人小聲咕噥一句,被辣得咳嗽的梁小夏根本聽不見,一條燃燒的通道從她的嘴唇直接通入肚腹,再化作強烈的勁氣衝上她的腦門。梁小夏隻覺得全身都在燒,毛孔都被打開了,神經突突地跳,肚子裏像是有一團火焰,要從她嘴裏噴出來。

真是夠勁的酒。梁小夏喝了半瓶,感覺身體很舒服,之前受傷的地方都不太疼了。她吐一口氣,又連續不停地喝完了酒瓶中剩下的半瓶。

“就當是歡迎酒,或者告別酒,我代表居住在這裏的十萬五千零四百七十個居民,哦這個數字在不斷變化,不太準…歡迎你來到因加穆尼,白骨山峰,罪惡熔爐,德魯加卡,艾因尼…無所謂你怎麽稱呼,它名字太多了。“

蜥蜴人舌頭卷著酒瓶的瓶頸,任由淡綠色酒液打在他的牙齒上,順著尖牙之間的縫隙滑入喉嚨。很快,一瓶就喝完了,他扔了瓶子,滿足地砸砸嘴,從擋著梁小夏的前路上走開。

“若其他人歡迎完了,你還活著的話,再來找我吧,到時候我再告訴你我的名字,也可以好好聊聊。“

蜥蜴人走了,他不會浪費時間告訴死人自己的名字。那些守在進入門前準備歡迎“新人”的老鄰居們都已經快按耐不住了。這是因加穆尼特色,她得學著適應,或者死亡。

不過若梁小夏真的活下來,他還是會很樂意認識對方——一個極好的酒水供應商,不小氣,不吝嗇,不會要他什麽東西,身上有上好的酒。

還有她身上神秘的故事,都能給蜥蜴人帶來一個消磨時光與娛樂的好方法。

一個早就該滅絕的種族,為什麽還會有後裔在世界上流傳?隻有神能夠使用的遺棄銘文,為什麽又會落在她手上?她握著詛咒之弓,卻沒死還是因為什麽?明明靈魂隻有不到一百歲,身體卻幾乎快要成年,又是什麽原因?

蜥蜴人作為曆史學家的正牌身份促使他迫切想找到答案。梁小夏身上的一切,都吸引他心中如貓抓般癢癢。

梁小夏不在狀態地“哦“了一聲,身子搖晃了一下,覺得自己很熱,眼中迷迷蒙蒙地看著遠處一個個黑影,綠寶石一樣的眼睛裏的光融化開了,柔軟地在瞳孔上浮動。

地上太亮了,又幹又熱的氣順著她的腳底向上蒸騰,悶得梁小夏血流加快,酒精順身體擴散全身。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在火辣辣的喝下一瓶酒,難受的勁頭過後,感覺自己輕得快飛起來了。理智也刷一下飛走了,似乎無所不能,似乎隨心所欲。

“夏爾,夏爾…我要吃…他們看起來都很好吃…“

時俟在梁小夏手裏鬧騰著,梁小夏舉起弓,對著正向她走近的一個黑影,凝出一支箭,直接射了過去。

“噗——“

梁小夏的箭筆直地從她手中飛出。命中惡魔腦門。穿過眉心從後腦透出,一箭命中。

其他惡魔見狀,更按耐不住,撲上去搶奪第一個喪命惡魔的屍體,三兩下將犧牲者吃了個幹淨。

“十萬五千零四百六十九...“蜥蜴人坐得非常遠,頭上兩片粉紅色一動一動。聽著混在岩漿咕嘟中的”噗噗“聲,嘴巴裏飛快地念:”十萬五千零四百六十八、十萬五千零四百六十七、十萬五千零四百六十六…該死的就不能慢點嗎我快數不過來了…十萬五千零四百六十五…“

梁小夏則是陷入了半迷離狀態,時俟在她的意識中拍手歡呼。高興地發出脆脆的,咀嚼的聲音,還不停向梁小夏誇讚“好吃“”夏爾你真好“之類簡單質樸的讚美。梁小夏也聽得高興。手上的箭更是不停,一支一支見著黑影就射,也不管那是誰,不管他們想幹什麽,射倒完事。

好像又回到森林裏。像是雷諾在教她練習射中樹上結滿的果實,打斷連接果子的藤蔓,讓果子從壓墜的枝頭落下,滾入他早就準備好的籃子裏,或者落在草地上咕嚕咕嚕跑得很遠。

那時候,樹條會高高反彈起,綠油油的樹葉在天空湛藍的背景下來回晃動,散發植物清新的木質香味。

蜥蜴人看著被箭矢衝力高高拋起,在黑暗紅紋天空下飛出很遠,咕嚕咕嚕衝開岩漿打滾的惡魔,雙眼光芒大盛,雙手不停地搓。

“嗬嗬,雷諾老師,你看我射得好不好?“

梁小夏的話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張著嘴對旁邊的空氣自言自語。

她是真的醉了,隻有手上依舊保持自己多年練習的功力,支支命中,一支射中不死,還會再補上一箭,連續不停地射箭射箭…

直到眼前的世界中,再沒有擋住她的黑影。

“哦嗬嗬,我忘了,你們都是有兩個心髒的。兩個心髒…兩個心髒好值錢的。“

梁小夏抹了抹嘴角的水漬,踉蹌著向前走,她的意識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模糊。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卻又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隻是手中提著時俟化成的雙手劍,挨個走到惡魔們麵前,將這些長相醜陋的家夥們軀體中的心髒挖出來,裝入自己的空間袋中,兩個眼睛眯著笑著傻樂。

然後,掏完了惡魔們的心髒,梁小夏又開始委委屈屈地吸鼻子,有些想哭。總是因為微笑而柔和的臉卻很悲傷,嘴巴撅得老高,一下子跌在蜥蜴人背上,勾著他的肩膀嗚嗚咽咽的,柔嫩的臉頰又被蜥蜴人鱗片皮膚紮出幾個小口子:

“鏡月啊…鏡月…我有一件事情告訴你,你聽我說完…嗝…先別說話,聽我說完。“

蜥蜴人腦袋扭了一百八十度,看著扒拉在自己背上的精靈,他第一次在喝醉的家夥臉上看到了一種名為“忐忑“的表情,瞳孔很稀奇地縮了縮。

“唔…鏡月我說完,你…你別生氣…我殺了艾莎,殺了琉卡.管它什麽中間名.艾莎。我卡著她的脖子,光球把她的臉全炸爛了,然後她又化成了灰…我殺了她,哦,我幹掉了瘋狂大君。鏡月,你是高興,還是難過?“

“你先下來,我們再說好嗎?”

“鏡月,你喜歡琉卡嗎?她是你的愛人嗎?你知不知道我有點喜歡你呀?你要是喜歡她,我以後就不喜歡你了…或者我不讓你知道我喜歡你….”

她胡攪蠻纏的,嘴巴裏哼哼唧唧的吐著混亂的句子。

梁小夏臉頰已經在滲血了,她抹了蜥蜴人一背的血,又摟著他的脖子開始哭:“嗚嗚…別怪我,鏡月,我不是故意的。“

她哭得有些慘,眼淚從眼角大顆大顆地掉,滾燙地打在蜥蜴人脖子上,搞得蜥蜴人極其僵硬。

“我為什麽要怪你?“

蜥蜴人想推開梁小夏勾著他脖子的手,猝不及防地被一個柔軟的嘴唇親在了臉頰旁,呆住了。

“你不怪我就好。嗬嗬——“梁小夏醉醺醺地笑了一下,捏了捏蜥蜴人腦袋頂上的兩個粉紅色小圓片,像對毛線團產生興趣的貓咪,伸出手不停地玩蜥蜴人頭上的兩朵”小花“,手指將兩個東西撥拉過來又撥拉過去,不亦樂乎:

“鏡月,我還想再喝一杯。“

“我叫斯特洛爾,不是你嘴巴裏的鏡月。還有,即使你是個長壽的耀精靈,也該尊稱我為斯特洛爾爺爺,而不是掛在我頭頂上撒野…“

一個柔軟的,帶著薄薄的繭的手蓋在斯特洛爾的嘴巴上,嫩得他差點張大嘴將梁小夏的手咬下來。

……

天龍扛著約爾進入因加穆尼的時候,見到的就是一個眼角掛著淚痕,窩在斯特洛爾懷裏舒服睡覺的梁小夏。她四肢蜷縮在一起,窩得像個團一樣蜷在斯特洛爾盤膝坐著的腿上,一隻手還枕著斯特洛爾的手臂,小嘴翹著,笑容微甜。

“好久不見,天龍——你變化真大——”

斯特洛爾想抽出手,卻抽不出來,隻能將腦袋全向後旋轉,長著尖牙的大嘴巴張著,對天龍吐出自己分叉的長舌頭。

“好久不見,斯特洛爾,這是怎麽回事?”

天龍看著周遭散落又被挖心的屍體,搞不清狀況。

“喝醉了而已,酒品太差。”

斯特洛爾無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