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重要

死神統治著世界,統治死神的則是愛情。

——《一本淺藍色的書》

遺棄之地一天天都在變化,梁小夏刻意控製的反差氣候溫和濕潤,使這片原本荒蕪幹燥的土地上終於長出了植物,稀疏略黃的草下,偶爾還有一兩隻兔子前後腳搭著蹦躂,飛快地找到地洞躲起來。

時俟巨大的身體落在白弦塔遠處的土坡上,純黑色的,比白弦塔大幾百倍的身體像一座礦山,一動不動,老老實實地定在地上。巨龍金黃色的大眼睛睜著,看著梁小夏,一眨一眨,委委屈屈的,不停表達自己想要動彈一下的願望。

梁小夏安撫地拍了拍時俟的新身體,靠在鏡月懷裏,閉著眼睛,抿緊嘴唇,心中反複權衡後,終於還是從口袋裏掏出艾莎留下的石球,緊緊握在手心裏。

“鏡月,我殺了琉卡。”

梁小夏很詫異地聽到自己的聲音,非常安靜的在鏡月懷裏響起。

這次,她的理智比她的情感先做出選擇。她不想心安理得地享受鏡月對自己的溫柔,卻隱瞞他如此重要的事情。

因為喜歡,因為在乎,所以才無法獨自欺瞞。

鏡月放下了梁小夏,接過她手中的石球,如同被石化般舉著手臂,愣在了原地。

他站在遺棄之地的紅土上,被風吹著也不覺得冷,頭發在臉側翻飛。他的眼睛裏,再容不下別的東西了,他的世界中。隻剩下那個石球能夠喚起他的注意。

梁小夏看著鏡月的失神的樣子,心中悶悶的鈍痛,她將受傷的手腕抬高,試圖從鏡月的眼中重新找回熟悉的溫暖,卻隻獲得一雙黯然無光的眸子,盯著那顆石球,什麽都不說。

那雙眼睛裏,再沒有她的身影了。

可笑她還以為鏡月對她真的是珍惜的。特別的,有感情的。

“鏡月,”

梁小夏鼓起最後的勇氣,很艱難地開口。嘴裏澀澀的:“琉卡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嗎?”

……是不是真的是你所愛,是不是重要到比得過我……

鏡月沒太猶豫,淡淡說了一句“是”,手指在石球上摩梭著,連頭都沒有抬。

梁小夏握住了被折斷的手臂,眼眶紅紅的,沒有哭,也沒有鬧。隻是很安靜地撿起已經沒有寶石的時俟,抱在懷裏,孤零零地踩過長出稀疏的矮草,踩過碎石與紅土,走入白弦塔。

留鏡月一個人,站在紅土的荒原上,看著石球出神。

既然人還活著。日子就得過。白弦塔頂層的房間被蓄滿了水,沒有辦法住人,梁小夏隻得找到之前泥球住過的房子,湊合睡一晚。

她一進門,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看著牆壁上銘文織就的花朵從藤蔓上片片凋零,開始笨拙地給自己上藥。

一隻手軟弱無力地垂著,用另一隻手慢慢解開身上已經無法再穿的衣服。揭開黏在心口上的布料時疼得“嘶嘶”抽兩口冷氣,用濕布抹幹淨身上的汗和血,胡亂塗了些藥。

用匕首捅自己的時候用力太大了,傷口很深,也許以後會留疤。

女孩子都是希望自己美美的,漂漂亮亮有人疼愛的——梁小夏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伸出長滿了繭子的手,胸口猙獰裂開的傷,外翻的皮肉,歎了一口氣。

給胸口纏上好幾層繃帶,整個過程做下來,梁小夏又出了一身冷汗,或許還有些淚水混在其中。

直到她全身的傷都處理完了,頭發也洗過了,鏡月都沒出現。

梁小夏躺在略硬的**,蓋著被子胡思亂想。

她這輩子的第一次戀愛就這麽夭折了…她還沒說出口呢,還沒有開始幻想將來有多甜蜜有多幸福…就沒有了…隻剩下她胸腔裏流不出的淚水和漲得腦袋發疼的回憶…

也許,一切都是她自己太過執著,一切都是她自己沒看清。鏡月隻當她是個需要照顧,需要保護的小孩子。說什麽她體內流著他的血,不過是告訴她,他是長輩她是晚輩,他對她從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

梁小夏將被子蓋過頭,在黑暗中悶悶哼了一聲。

雷諾和洛基都沒娶媳婦,西晶森林裏光棍多了去了,日子照樣過得挺好…

她想當精靈女王,也許戀愛並不適合她,也不適合她選擇的道路…

反正她還沒成年,也許好男人都在後麵排隊等著她呢...

上輩子的戀愛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對方是什麽樣的人?梁小夏努力回憶自己非常久之前的戀愛經驗,卻發現記憶早就模糊了,她連自己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

梁小夏一手握著時俟,指尖扣在寶石碎裂的地方,一手搭在被子上,思維亂亂的跳躍——早已習慣了有人陪伴在身邊,今晚她得試著自己獨自安眠。

可她的身體實在是太累,不久就呼吸均勻地深眠了。

…….

半夜,梁小夏猛然醒了。

被窩裏暖融融的,外麵卻很冷,梁小夏動了動腦袋,看到她旁邊,鏡月也擠在並不寬的**,一隻手撐著頭,抬著棱角分明的下巴,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這是什麽情況?!

梁小夏想伸手揉揉眼睛,看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胳膊才準備伸出來,又被鏡月按了下去。

“你怎麽在這裏?”

她瞪著眼睛,還沒從委屈中走出來,口氣很冷淡。

“你怕冷,又受傷了,所以我過來了。”

鏡月伸手摟住了梁小夏的肩膀,讓她枕著自己的胳膊,環著小精靈柔軟的身體,聞著她發間深深隱匿的香味,心中很滿足。

梁小夏徹底沒睡意了。她睜著眼,盯著鏡月的下巴,很想將他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怎麽長的。

然後,她發現鏡月的身體,有些不一樣了。

恰到好處的溫暖從他的衣衫中透出,傳遞給她。他的體溫不再是不正常的高熱或冰冷,身體也不像死屍一樣僵硬。而是溫溫的,暖暖的,隻比活人的體溫略低一點。

“你複活了?”

梁小夏半是驚悚,半是喜悅地去摸鏡月的臉。被他從被窩裏伸出的手握緊,順勢按在他臉頰上。

黑黑的被褥間,隨動作吹出一陣清甜的暖風,熏在鏡月臉上,是她常用的沐浴露的味道,還有經過悶熱之後,她身體特有的甜味。

梁小夏隻覺得,手心下的臉頰很燙,鏡月的臉紅紅的。看起來不太正常。她的手也很燙,手心手背都貼著鏡月的感覺讓她有些承受不住。

“當記憶完全找回的時候,我就能恢複正常了。”

鏡月五指扣住梁小夏的手,緊緊捏了捏又鬆開,臉上又恢複了淡淡疏離的樣子。

這樣子沒法睡,梁小夏吸了一口氣,又歎了一口氣。在鏡月麵前。她的心思幹淨得比玻璃還清透,她不信對方不知道她的感覺。

可鏡月硬是裝作不知道,那就是對她最明確的回答了。

沉默了一會兒,鏡月挑起一縷散在枕頭邊的淡金色長發,輕輕用手指繞著:

“琉卡,她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非常特別。”

一開口。一說話,就像一根利箭直直插在梁小夏胸口。

梁小夏無力地笑了笑,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難受,將頭向裏埋。此刻,她倒真的希望鏡月隻是小心眼地想報複她。想氣她才這麽說的。

“我是死在她手裏的。”

鏡月的另外半句話,震得梁小夏連傷心顧不上了。

啊?!不是他最愛的精靈麽?為什麽又因為她死了,相愛相殺還是為愛犧牲,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梁小夏被弄得有點暈,抬起頭,蘊著淚水還未滴下的眼睛定定看著鏡月,滿是疑問。

“除亡靈生物外,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一誕生就處在死亡狀態的生物。我曾經也能夠呼吸,能夠心跳,可以品嚐糖果滑過舌尖的甜味,感受陽光曬在皮膚上的溫暖,身體泡在泉水中的放鬆…我曾經和你一樣,需要每日冥想休息,需要感應元素之力,需要在一件事情上花很多時間才能做好…每天清晨在照射進房間的第一縷光中醒來,梳洗,練習寫字和說話,看書,吃飯,學習照料植物,練習武技,在月亮升起時坐在樹梢上彈奏樂器,洗澡,休息…”

鏡月的聲音有點空,優美低沉的男聲緩慢敘述著,牽著回憶的絲線一點點向外扯,向梁小夏描繪他的世界。

“那樣的日子,我過了二十三年,當我以為這就是世界,我的生命就會這樣緩慢而寧靜地流逝後。命運之神對耀精靈一族做出的預言,第一次改變了我的生活。”

鏡月的眼中,極快地劃過一道光,他停頓一會兒,聞著梁小夏身上的香味,重新開口:

“‘月之光輝的衰敗始於第一個時間之輪外的死亡’,因為這句話,我被隔離了。

因為阿薩內家的後裔,沒有命運之書,阿薩內家的死亡,在命運之外。換言之,我永遠不會死,因為命定軌跡中,沒有一個點能記載我的死亡。對所有姓阿薩內的精靈來說,隻有第一次的死被稱作‘死亡’,終結我們還活著的一切,將我變成這種非死非活的狀態。

長老們相信,預言中的‘死亡’,對應的正是我的第一次死亡。而我的死亡,代表的則是耀精靈時代終結的開始。所以,我必須被保護起來,杜絕任何可能造成我死亡的傷害,淡出人群,甚至淡出族人的記憶。”

“鏡月,那你的父親呢?”梁小夏問。

“生下我後,父親就死了,同時死亡的還有我的母親。每一個時代,隻能存在一個阿薩內,擁有後代,也是唯一殺死阿薩內的方法,因為冠上阿薩內姓氏的不死心髒,隻有一顆。”

鏡月的聲音冰冷無比,梁小夏禁不住向他的懷裏靠了靠,想要分給他一些溫暖。

看到小精靈體貼的樣子,鏡月眼裏的冰化開了一點,輕輕在她的發梢上一吻,一觸即離:

“沒關係的。當你也活了很久的時候,生死就沒有那麽重要了。對我來說,死亡隻是打開了從未觸碰過的大門,開始另一個世界的旅程。它沒有你想象中的寒冷,也沒有你臆想中的痛苦,隻不過是一條筆直向前的,孤獨的路。”

梁小夏伸手抱住鏡月的腰,臉頰貼在他脖頸上,靠得更緊了。他這種不帶感情的理性敘述,聽起來很讓人心疼。

“所以,琉卡殺死我,代表命運之神的預言真的開始實現,代表耀精靈時代開始如同先代所有占據普卡提亞尖塔頂端的智慧生物一樣,走向滅亡的末路。

她對我是重要的,因為她再次改變了我的生活,改變了所有耀精靈的命運。”

鏡月握住梁小夏受傷的手臂,放在他的腰上不去觸碰,低著頭半閉著眼睛,認真地看著梁小夏長長的睫毛,還有睫毛下那雙綠光流螢的大眼睛。

“我不明白,琉卡很愛你的,她為什麽要殺死你?”

梁小夏知道,和她心儀的精靈談論對方去世很久的前任很奇怪,可這件事她還是想弄清楚,不管她喜不喜歡鏡月都要弄清楚。

“頭腦的空虛產生憎恨,心靈的空虛產生愛情。琉卡殺了她的妹妹,殺了我。在她的精神世界中,愛情是一個暴君,披著玫瑰花瓣一樣的外皮,掩蓋粗暴,**,野蠻,長滿尖刺的荊棘。她心中的火焰燒毀了理智的蕃籬,不憐憫也不同情任何人,隻能看到她自己的影子。

我想,她愛的並不是我,或許隻是一個名為‘鏡月’,滿足她虛構幻想的影子。她喜愛這種甜蜜的情感帶給她的愉悅,喜歡沉浸在其中的享受,她愛上的,是愛情能帶給她的東西,而不是我呈現給她的一麵。

她愛上的,隻是愛情本身。”

鏡月說完了,梁小夏也沉默了。她還想再問點什麽的,看鏡月的樣子,又說不出口。

“休息吧,你身上有傷需要多養,等你恢複差不多了,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鏡月伸手蓋在梁小夏的眼皮上,給她帶來一片溫暖的黑暗。

“嗯,”梁小夏答應了,閉上眼養神。

她本以為,自己會緊張害羞得睡不著,會因傷口疼得翻來覆去靜不下來,卻在臉靠在鏡月肩窩裏,很快沉沉地入眠了。

感覺溫暖,安心,又安全。

鏡月看著近在咫尺的小精靈,看著她潤潤的嘴唇,隨著呼吸輕微起伏的長耳朵,時不時還抖一下,心情愉悅地摟緊了她,抱緊後又急忙放鬆,怕弄疼她,怕碰到她胸口的傷口。

他看著她恬淡的睡顏,不受控製地低下頭,在梁小夏的嘴角深深的,溫柔地啄了一口,然後滿足地貼著她的額頭,一起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