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針鋒

思想走在行動之前,就像閃電走在雷鳴之前一樣。

——《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曆史》海涅

危險,在第九區寧靜和平的表麵以下緩緩流動……

小小的旅店裏,梁小夏和千鶴這兩個許久不見的朋友靠在桌椅散落的一角,輕聲聊著天。

終於閑下來後,梁小夏才有時間向千鶴一點點說明他曾經經曆過的一切。

梁小夏神色低沉,好看的眉毛輕輕擰著,精靈嘴邊常因自信與希望而勾起的笑容消失不見,隻有聲音清淺地低述,時不時發出一聲歎息,千鶴麵目嚴肅,認真聆聽。

除了精靈短暫的童年外,梁小夏再回首去看,發現千鶴短暫的一生在她離開森林去人類國度以後,竟然充滿了苦澀與煎熬的痛苦。甚至他一心尋找的父母,最後也在血腥城堡中被困入束縛的輪回,在一遍遍互相傷害中折磨軀體與靈魂。

直到如今,梁小夏都沒法回答千鶴的父母是否安好,她不知道回聲最終是帶著大家一起安全離開,還是全都被卷入空間亂流中殺死。

澤德受了那麽重的傷,是否還安然活著,而被奪去眼睛的千鶴母親,又有沒有恢複記憶?

一切都是未知,千鶴的死,他父母之後遭遇的一切,都讓梁小夏充滿了沉重的負罪感。

梁小夏對千鶴這種內心的歉疚,與她對雷諾、對洛基或對泥球的感覺都不同。

西晶森林中每一個選擇幫助她的精靈,都是自願為堅定的友情而付出。在遭遇傷害之前,就已經想到前麵的所要遇到的困難甚至犧牲,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站在梁小夏身邊。

他們是她最珍貴的朋友,為了夏爾,即使是最軟糯善良的泥球,也可以在關鍵時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去挽救她的生命,同樣,為了她的朋友們。梁小夏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可歸根究底,這種有準備的、甘願的付出,與無辜的被牽連。還是有所不同的。

就像自願傾家**產去做慈善事業,與被捐款施舍的感覺不同一樣。

千鶴在離開精靈族前,雖然身體因為半精靈血統已然趨於成人,心理上根本就是個半大的孩子,之前還因為玉泉長老的事情。和梁小夏鬧別扭。

他對自己即將遭遇的一切不幸,完全毫無所知。

他死得太年輕了,根本還沒來得及體會到世界的多彩,成人的複雜,生活的豐富,也死得太淒慘。

直到如今。梁小夏都不敢去麵對自己空間裝備中千鶴被保存上百年的屍體。他身上累累的鞭痕、青淤、被撕掉露出血肉的皮,對梁小夏來說不啻於最冷辣刺痛的辱罵與控訴。

再加上千鶴父母的事情…

梁小夏能給雷諾足夠的地位與尊重,給洛基他想要的自由與毫不約束。給泥球營造出單純而不受汙染的環境,讓自己的朋友們或多或少地都能受到自己的照顧。可她完全不知道該給千鶴什麽。

她既不能幫千鶴複活,也不能保證他父母的安全,在千鶴的這裏,梁小夏總覺得自己是懦弱而無力的人。

…….

“一起出去走走?”

米伊戈爾看了一眼梁小夏耳朵上閃著微光的藍寶石耳墜。墨藍近黑的顏色,更襯得她的長耳朵軟嫩白皙。再抬頭看向站在他麵前的鏡月。

同樣顏色的雙眼,讓米伊戈爾不由得一陣煩躁,點了點頭,跟著鏡月一起走出旅館門。

死亡之海永恒蒼白陰霾的天空,照得每個靈魂臉上都散發著僵硬死氣,呆板地坐在家門口或在家中等待,卻又不知道等待什麽,或者是消亡,或者是別的什麽。

左右拐了幾下,兩人很快便走出黑石平房林立的區域,在一大片深淺綿密的紫色水窪間,停下了腳步。

“謝謝你為我們曾做過的一切。”

鏡月很誠懇地以耀精靈最傳統的禮儀,再次向米伊戈爾表達謝意。

服用化靈藥劑的鏡月和梁小夏一樣,全身上下從皮膚到頭發,都是淺金色的光芒,過於強力的血脈卻遮不住他雙瞳的顏色,比黑暗稍淺一分,卻更加接近夜幕的顏色,衝淡浮華的淺金帶來的驕縱之感,憑添不少沉穩之色。

自然得體的禮儀,也不帶半點拿矜與造作,未借著這個機會向米伊戈爾炫耀什麽或威脅什麽,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實意地,不帶半點別的意思的道謝。

化靈藥劑弱不了鏡月身上特有的氣度,也無法強硬地真的在他臉上塗抹一路所見的其餘幽靈才有的飄忽與呆滯,精靈的卓然風度,都隨著鏡月的動作被顯露無疑。

生者和死者是不同的,從神情到動作,完完全全的不同,而鏡月無疑又是智慧生物中的佼佼者,談吐到表情,都無可挑剔地帶著精靈優美的特色,賞心悅目。

可米伊戈爾一看到他的眼睛,聯想到夏爾右耳上精致的耳釘和耳墜,一想到他話語中的“我們“,更覺得難受無比。

“我聽過你的事情,最後的阿薩內,被處死的耀精靈叛徒…生活的確處處充滿驚異,在此之間,我可是從未想過能和鼎鼎大名的你有如此交集。“

米伊戈爾保持著紳士禮儀,實際上真是恨不得將鏡月的臉一抓拍進山裏,話語中也極為不客氣,機鋒陣陣。

眼前這個俊美得讓人心驚的耀精靈,內在卻令人極為不齒,他不過是一個屠殺亞龍人全族的無情劊子手,一個最後屠殺神座騎士被處以極刑的狂徒。米伊戈爾覺得,這樣一個連自己的族人和信仰都背棄的精靈,根本不配當夏爾的伴侶,連龍族都不會看得起他。

鏡月卻對米伊戈爾充滿火藥味的話語置若罔聞。隻是微微斂首,平靜地回應米伊戈爾:“在耀精靈最後的混亂時期,什麽被掩蓋什麽被暴露,一貫是不重要的。最終都會隨曆史被人的遺忘而一起消失,人們也慣於傾向相信他們所願意相信的東西。“

“所以,我有幸聽到一個耀之一族公認的罪人進行自我辯護?“

“不,我想說,已經退出曆史舞台的,再去追究其存在的意義,是沒有必要的。曆史與神祇真正關注的。依舊是生者握著犁耙在大地上能夠創造的奇跡,而不是死者的屍體倒地所震起的塵埃。“

鏡月不否認,他從前做過的一切。有錯誤的部分,他屠殺了全部的亞龍人是事實,他向十二位神座騎士發動攻擊也是事實。他被長老們聯合釘死在月光之下,在各大種族的高層之間也都有流傳,隻不過大多數種族都隻了解泛泛。不會像當時與耀精靈敵對的龍族一樣知之甚深。

況且,他還沒說是他最後殺死了龍神安奈米克殘留的意識,抹殺了巨龍之神重返人間的最後一絲希望,而且還將龍神的知識與精神吸收個精光。

沒有人一生能夠不做一件錯事,鏡月知道自己被流傳出的錯誤就像月亮上的黑斑一樣明顯,在黑夜之中抬頭可見。無法遮掩。因此,他也從不會介意別人去研究他的“黑斑“。

當然,他也不會輕易讓米伊戈爾占據上風就是了。

“如果你是想向我炫耀你作為生者的優越感。那麽,很明顯你成功了。我米伊戈爾作為最高貴的紅龍,不會連這點事實都接受不了,我也不會否認,我的確嫉妒你的存在。但是。死者的複生是不會被死神允許的,你怎麽樣我不會管。不要連累到夏爾,否則…”

展現在鏡月眼前的,不再是紳士的米伊戈爾,而是一頭形態完全的巨龍,龐大的腳掌踩在水窪之中,張開長滿利齒的嘴巴,對著鏡月咆哮:

“奧斯——德——蘇爾!“

狂卷的風將鏡月的頭發吹得有些亂,他站在原地,平靜地麵對伸到麵前的鋒利牙齒,一步都未後退,隻是定定地看著比他大百倍的龐大身軀。

直到咆哮的吹熄逐漸靜止,鏡月才淡淡地開口:

“米伊戈爾先生,謝謝你的提醒,是的,如果我傷害夏爾,就會付出慘痛代價,那是我也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那麽你呢,你想放棄嗎?“

你想過,要放棄夏爾嗎?

鏡月的問語,在平靜中帶著擊穿一切火熱憤怒的冰冷,毫無感情波動的話語,讓米伊戈爾瞬間怔愣。

夏爾已經有鏡月了,耀精靈的締結儀式不可違背,靈魂不可扭轉,米伊戈爾知道這一切。

他當然可以殺了鏡月,將梁小夏搶走。可強行殺死一個精靈,會遭到伴侶死前瘋狂的報複,除非新的愛情能夠彌補靈魂破損所造成的傷害,失去伴侶的靈魂才能延續下去。

但米伊戈爾也知道,他沒一絲可能在短時間殺死鏡月後,就讓夏爾冰釋前嫌並且毫無計較地愛上他。

他要放棄離開嗎?

米伊戈爾又變回人類模樣,比鏡月都高半個頭的剛毅男子,此刻卻全然沒了主意,出神地看著地上的水窪,腦中混亂一片。

水麵除了他彷徨的麵孔外,還映出另外一張臉,一張長著四隻長耳朵,五官比例完美,即使不願承認,也會覺得和夏爾般配無比的臉。

“不,我還是不想放棄。“

這張臉刺激到了米伊戈爾,他加大音量回複鏡月,信心也隨著堅定的話語而逐漸充盈:“就像你說的,對我來說,普卡提亞的一切在我死亡時刻便已結束。可我得回敬你,在這片名為死亡的海洋之中,你不過是一隻初生的小蝦米,自顧尚且不暇,更不要論保護夏爾,帶著她穿過這最後的九區,到達死神的宮殿。

我會等著,慢慢耐心等著…你放心,我不會做落井下石的事情或背後偷襲的卑鄙行徑,我是上古龍族優秀的後代,不會背棄祖先的偉大德行…但是。我會守著夏爾,看著你,等你死亡的時候,那時候…才是我的機會…”

米伊戈爾覺得他一定是瘋了,為什麽會對一個耀精靈念念不忘,一點都不願放棄。

當年最初在龍神安奈米克大人麾下作戰時,他都不知道殺了多少耀精靈,從未對哪一個貌美的動過心思,更不論夏爾已經成婚,讓他的希望進一步被縮減。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想要收藏夏爾能夠解釋了。甚至也不是龍族骨血裏蠢蠢欲動的占有欲——如果是占有欲,他早就將鏡月撕碎,哪怕是死的也會把夏爾搶到手——這點米伊戈爾能夠分得很清。

夏爾與鏡月一樣。漂亮得耀眼,卻沒有咄咄逼人的刺目感,性格也很好,米伊戈爾和她的幾次聊天,都十分愉快。

這個小精靈在保留精靈敏銳的藝術感覺之下。思想卻不如精靈一貫保守與驕傲,具有讓他驚訝的深度。

夏爾不是一個柔弱得讓他感覺到脆弱不堪一擊的精靈,相反,剛柔兼濟的耀精靈更得崇尚強者的喜愛。

可米伊戈爾清楚,他沒有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之交.配的欲望,所以。他應該不是愛上了她。

他就是無法說清,為什麽想守著夏爾,不想她受傷。為什麽這種奇怪的感覺,甚至戰勝了他原來專製殘忍的本性,讓他甚至感覺到“放棄”“忍耐”“妥協”這些龍語中根本沒有的詞匯。

難道這就是愛情?會無差別重傷被感染的所有人的愛情?讓他傻得不顧一切去獲得夏爾一個感激與欣喜的笑容,完全將利益與理智拋擲腦後的愛情?

不過龍族都是一群接受本能指引的生物,米伊戈爾想不通便不會去想。隻是老老實實守在夏爾身邊等待時機,順便探尋自己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鏡月先生。很遺憾,我再次明確告訴你,我不會離開,不會退出,如果你叫我出來就是想要知道這個答案的話,抱歉讓你失望。”

調整好自己的米伊戈爾瞳孔凝縮對著鏡月,遙望兩人來時的方向,一臉勢在必得。

“不,我沒有失望。”

鏡月回應以微微一笑,毫不在意米伊戈爾公然挑釁。

米伊戈爾略詫異地瞪著鏡月,仔細地不願放過他臉上最細微的表情,在找不到鏡月眼中該有的憤怒、失望或懊惱後,更加驚訝了。

任何一個雄性生物,在被情敵公然宣稱與挑釁中,不都該是堅決地拿起武器,咆哮著維護自己的利益,砍掉情敵的頭顱,用劍刃洞穿情敵的胸口,來守住自己的伴侶嗎?

米伊戈爾甚至都想到鏡月隨之而來的憤怒,為此做好決鬥的準備了。

可他為什麽會如此冷靜?

就好像無論他說什麽,都不會讓鏡月意外,不會讓鏡月驚訝與失態一樣。

聰明的米伊戈爾很快想到了原因,“難道,這就是你的目的?”

是的,不要讓米伊戈爾放棄,就是鏡月的目的。

和精靈比,龍族同樣驕傲。

精靈的驕傲來自於對傳統、知識與習俗的不斷繼承與尊重,他們看不起沒有信仰,內心沒有堅持,隻有利益的人類,憎惡對信仰詆毀,以惡為善,骨子裏自私自利的暗精靈。精靈的下巴總是高高仰起,隻有在遇到他們覺得真正值得敬佩的人時,才會謙虛地低下頭。

龍族的驕傲則來自於對自身實力的自信與肯定,他們瞧不起任何比自身弱小的種族生物,甚至在龍族內部,強弱階級的劃分也同樣明顯,實力強大的龍族地位自然高大,實力弱小的隻能任由宰割欺淩。

龍族中沒有和解,沒有平手,沒有失敗投降或妥協。

“弱小本身就是一種罪”,這是龍族中代代相傳的諺語,從中可見其處事方式。

鏡月約米伊戈爾出來,不是想驅趕他讓他知難而退,相反,他抓住龍族喜愛爭強好勝的特性,三言兩語就讓米伊戈爾繼續堅持他追隨的道路。

某方麵講,鏡月和梁小夏是一類人,都很有自知之明,並且聰明得會利用一切優勢的人,隻不過他沒有夏爾性格中的冒險與拚搏,而更加習慣於用省力的方式解決難題。

在死亡之海中,鏡月能做出的貢獻太有限,他不如米伊戈爾多年經營所攢下的渠道,沒辦法弄來維持生命的食物,更沒辦法給他的小精靈弄到補養身體的營養品。他可以忍受自己隻吃蘿卜根過活,卻很難看著夏爾和他一起啃蘿卜根,還要笑著做出一副很好吃的樣子,掙著和他搶吃的。

如果一個情敵的存在能夠讓夏爾吃上更好的食物,讓她過上稍微舒適些的生活,讓她在戰鬥時多一個幫手,鏡月不介意這樣的情敵再多幾個…他隻要克製忍住心裏的不舒服一時就可以,畢竟一個隻能活在死亡之海卻不能和他們一起回到普卡提亞大陸的情敵,不會對他構成威脅。

“是的,這就是我的目的。”

鏡月對著米伊戈爾點頭,也不在乎他看穿自己。

龍族太驕傲了,驕傲得不會在看穿對方後再反悔決定,相反,鏡月的承認,會再次將米伊戈爾栓死在梁小夏身邊,替她賣命。這時反悔,不光是言而無信,更像是自己將臉皮揭下來狠狠扔在地上踩。

“我現在稍微有點欣賞你了,也更想殺了你了。”

聰明到這個程度的耀精靈,米伊戈爾真沒見過幾個,能夠以理智克製情感達到如此程度的耀精靈,米伊戈爾更是一個都沒見過。

“和來自於你的威脅相比,我更加擔心被你們聯合設計的領主。聽小夏爾講,我不覺得那位領主會心胸寬大地原諒你的所作所為,相反,變本加厲地報複可能性倒比較大。”

鏡月話音剛落,一陣巨大的轟隆聲瞬間傳入耳朵,在兩人都沒注意到的時候,一大片迷霧已經籠罩了半個黑石小鎮,連帶梁小夏住入的旅館,也在茫茫白霧之中失去了蹤影。

感謝963大人、莉莉婭娜大人的喂養,兩位大人的留言更讓七覺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