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恒心
隻要一起經曆過長大和成熟的過程,就足以使最膚淺的相識變為最親密的知己。
——洛根?皮爾索爾?史密斯
將幾個老貴族大臣送出寬敞明亮的書房,費恩收斂了臉上最後一絲笑容,握緊玫瑰手杖,一拳憤怒地砸在桌子上。
是誰?到底是誰在跟他作對?違抗他的命令,一個個都該死!
那些頑固不化的老東西,不幫著他穩定國內政局,現在居然還騎到他頭上來。竟敢質疑他的真假?他們憑什麽?憑什麽!他才是玫緹斯的王,唯一的王!
該死的,他能到哪裏去做血緣鑒定?他們這是在拿王室唯一的成員做文章!
大桃花心木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摞得高過了他的身高。費恩一胳膊掃過去,文件連著桌上的筆筒全部掉在了地上。墨水盒打翻,在地毯上濺起一條斜長的黑色痕跡。
一腳踹在椅子上,高大的靠背椅也倒在地上,費恩瘋狂地扔著手頭所有能扔的東西。不到片刻,書房裏便一片狼藉。
從懷裏掏出一麵小鏡子,費恩照著鏡子,單手撫摸上了自己的臉。
鏡中的人,皮膚蒼白幹枯,眼底泛青,過去漂亮的藍眼睛現在就像死魚眼一樣占據在他眼眶中的位置,嘴唇幹裂發紫,頭發也大把大把脫落。
手指在臉上摳出一道紅痕,費恩猛地將鏡子對著酒櫃扔了出去。
啪啦!酒櫃透明的玻璃門被砸碎。小鏡子背麵鑲嵌的各色寶石散落一地,紅色的酒液從破碎的玻璃瓶裏汨汨流出,櫃上的玻璃殘片照出無數個費恩的影子。
費恩手指插入頭發。狼狽地坐在地毯上,隔著大落地玻璃窗向外看。
外麵陽光明媚,春日的樹葉抽出柔嫩枝條。廣場中央的噴泉不停地噴出淡藍色水柱。在陽光中跳躍舞蹈。
泥球穿著一身白色長連衣裙,坐在噴泉台旁邊。單手托在身前,一群白鴿子“咕咕咕咕”圍著她叫,時不時扇動翅膀從她柔嫩的手指中啄走一兩顆穀粒。
將垂下的一縷軟發別到耳後,泥球望著遠方,最後揮手將剩下的穀粒全部拋灑入空中。鴿子們撲扇著翅膀,“嘩啦嘩啦”又圍過來一群。
費恩看完這一幕,動作有些粗暴地拉上了窗簾。將亮得刺眼的陽光隔在外麵。
黑暗中,他摸上了自己的胸口。良久,又大力錘了一下地板。
他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他寧可毀了她,也不願承受嫉妒啃噬靈魂的痛苦。
三下敲門聲過後,一個全身甲胄的魁梧男人進來。他微微詫異了一下室內的昏暗,點燃了角落裏的魔法燈,男人默不作聲地開始收拾書房裏散落滿地的雜物。
“漢尼拔,你來了。”費恩毫無形象地坐在倒伏的長椅後麵,看不見表情。
“是的。您最忠誠的騎士漢尼拔傾聽您的吩咐,國王陛下。”漢尼拔放下手邊的雜物,右拳撐地,單膝跪在書桌前。
幾年前還是吃喝玩鬧胡天海地的朋友。沒想到現在居然變成了這樣。
其實變化早就開始了,從費恩清醒的那一刻開始,漢尼拔就注意到他的變化。那個總是傻乎乎地追在他後麵撓著頭皮叫他“漢尼拔哥哥”的小費恩不見了,他變得很有想法,變得很深沉謀劃。若不是他還記得小時候發生的事情,漢尼拔真的以為費恩是另外一個人。
他從一個懵懂少年突然變成了金玫瑰,現在又變成了這副樣子。漢尼拔覺得費恩實在是變得太快,他跟不上他的腳步。
“別叫我陛下,叫我費恩就好。漢尼拔,你是我的劍,我的刀,我的兄弟。謝謝你,在我走的這段時間裏扛住了擔子。”費恩慢慢站起來,親手扶起來跪在地下的漢尼拔。
他真的變了,漢尼拔隨著他的攙扶站了起來。
可不管他怎麽變,費恩在他心裏都是一個小弟弟。現在這個小弟弟有了野心,他也隻能盡量陪在他身邊,護著他,滿足他的願望。
“漢尼拔,騎士團的反應怎麽樣?不用瞞我,我知道這事情已經搞得滿城風雨了,實話實說就好。”費恩握著玫瑰手杖的指節捏得發白。
“有些小反應。陛下不用擔心,我會處理的。”漢尼拔說。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費恩連著歎了三聲,接著雙手握住漢尼拔的雙肩:“漢尼拔,騎士團絕對不能丟。你得幫我,你一定得幫幫我。”
“陛下請吩咐。”漢尼拔胳膊被捏得發疼,費恩什麽時候有了這麽大的力量?
“我需要戰爭,需要一場勝利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你是我的大將軍,咱倆一起長大的。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的。”
費恩藍色的眼睛染上了瘋狂的神色,“我給你最好的軍隊,最厲害的武器,完全充足的後勤補給,你一定要幫我把西邊大陸的森林部落打下來,把東西拿回來!”
“謹遵王命!”漢尼拔掙脫了費恩箍緊的雙手,再一次單膝跪在地上,低下頭顱,向費恩露出自己的脖頸。
室外,泥球坐在噴泉池邊,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紙團。將紙團揉平,泥球一目十行地掃過紙麵翠綠的字體,信未讀完,晶瑩的眼裏便奪目而出,順著白皙臉龐滾滾下落。
“梁小夏,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可我不能離開,越是這樣,我越不能離開。”泥球輕輕抹了抹眼淚,將信撕成小小的碎片,丟入身後的噴泉中。
一把碎片泡在池水中。跟著噴泉的水花打出的白色泡沫一起浮動,不一會兒就暈了字跡,逐漸漂著沉入池底。
梁小夏坐在花房裏。靜靜盯著一株植物發呆。
紅色的眼睛隔著老遠,能夠清晰分辨翠綠葉片上的脈絡,油綠肥厚的葉肉。還有緩緩流動在莖杆下的**。
這個世界更加鮮活生動了。
空氣無形地在房間裏流動,植物們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房間內的一張桌子,一塊地板,每樣東西都有情緒,它們的情緒不斷從本體中散發,飄散入空中。
梁小夏能夠看到一株盆栽鮮花的愉悅。大概是因為她剛剛給它念過養植術,她也能看到床頭的一個小鈴鐺的過往。它出生於婦女的巧手,和其它小鈴鐺一起被擱在雜貨店的箱子裏,最後被某雙手的主人買走,擱在她的床頭上。
她真正在看這個世界。看每樣東西的曆史,看他們的記憶和喜怒哀樂。
低頭看時俟,她的夥伴。
唱了這麽多天的歌謠,它在梁小夏眼中沒有情緒,沒有記憶,突兀地掛在輪椅上。好像硬擠入這個世界的天外來客。
洛基靠在門框上:“小夏爾,腦子電傻啦?看誰來了!”
父母風塵仆仆地站在門邊,衣擺和頭發上都粘著灰和土,看樣子是一路急趕過來的。臉上寫滿了焦急與擔憂。
多蘭控製著自己沒叫出來,將擋路的洛基推到一邊,進入花房,衝到梁小夏跟前。
梁小夏從輪椅上站了起來,露出一個大大的,十分開心的笑臉。
“媽媽!你可來啦,我想死你啦!洛基做的飯難吃死了,每天都是菜糊糊,我餓得胃都縮了!”
“哦,夏爾小寶貝!”多蘭一把抱住梁小夏,軟軟的身子靠著她,有節奏地一抖一抖的。
在見到父母前,梁小夏一直很矛盾。她想瞞著父母,卻怕他們因為她的失蹤而著急焦心,想向父母說實話,可又不想他們難過。
梁小夏想回抱母親,手臂費力地抬起一個很小的角度,又垂了下去。
“媽媽!別抱啦,我快喘不過氣了。我好想好想吃你做的水果餡餅呀,都快饞死了。”梁小夏輕輕碰了碰多蘭,聲音略帶委屈地撒著嬌。
“水果餡餅?媽媽這就去給小寶貝做,這就去做。”多蘭鬆開梁小夏,一把揪起洛基,“廚房在哪裏?快帶我去!寶貝要吃水果餡餅!聽見了沒?”
洛基被多蘭揪著耳朵提溜進廚房了。
梁小夏偏了一下腦袋,看著站在門口的瑪塔基尼。她的世界隻有左邊的一半,想要看清右邊的東西,需要輕輕扭動腦袋。
瑪塔基尼察覺到梁小夏不太自然的扭頭,疾步向前,蹲下來,有些僵硬地將她摟在懷裏。
他的臉上結滿了冰寒的霜,眉弓深深下壓,嘴唇沒有像往日一樣泯緊,反而微張著顫抖。通過紅色的眼睛,梁小夏看到了他身上散發出濃稠的,化不開的哀傷和難過。
“想哭就哭吧。”瑪塔基尼的鬢角有了銀絲,他單手撫上梁小夏的頭頂,將她小小的腦袋靠在了自己的胸口。梁小夏靠著那個灰撲撲的長袍,溫熱的胸膛,鼻頭酸酸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她為自己難過,更為父母難過。她如果一輩子癱瘓,父母就得跟著受苦操勞一輩子。不孝順的女兒闖了禍,連累他們操心傷心,她真是該死。
梁小夏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紅色的眼睛流下一行淚,順著臉頰滑落,綠色的眼睛卻隻能幹澀地閉上,將自己埋葬在黑暗裏。
“哭完了就把眼淚擦幹淨。你要是被這點小傷折磨倒了,就不配做我女兒。”瑪塔基尼從口袋裏掏出一塊藍色手帕,給梁小夏仔細擦了擦臉,嘴裏還是說著刻薄的話。
“負麵情緒會像毒液一樣,啃噬靈魂。真正的法唱者,要學會控製住自己的感情。我們精靈崇拜月亮,光輝,柔和。月相無常,它卻永遠存在於天空,無悲無喜,亙古不變。精靈也是一樣的,我們不會變化,也不會受到外物影響。這點,也是你必須學會的。”瑪塔基尼嚴肅教育梁小夏後,將她扶坐在輪椅上。
“我給你檢查一下傷勢,不要動。”
他嘴裏平緩地念唱出法術,手中不斷凝結出各色光團,打在梁小夏身上。
這些光團有的熱,有的涼,有的接觸在她身體表麵,一觸即走,有的潛入皮膚,在她身體裏留駐不肯出來。
整個過程持續了三十分鍾,瑪塔基尼的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水。他又按壓了梁小夏身上幾個地方,不斷問她“有什麽感覺”,聽她十分詳細的回答,同時在本子上做著記錄。
最後,瑪塔基尼長舒一口氣,說:“你恢複得很好。被燒毀的神經已經長出來了,腿上的傷勢恢複得最快,胳膊上的傷較慢,隻有右眼,完全沒有恢複的跡象。”
最多一年,她應該就能恢複到正常人的狀態。
瑪塔基尼看了一眼梁小夏額頭上,嵌入皮膚裏的深藍寶石。
寶石平滑表麵閃過一道光,夏爾能保住命,應該是這塊寶石的功勞吧?
“夏爾,新長出神經的這段時間很關鍵,你必須靜養,絕對的靜養。把關於人類的那些事情先放下來。現在艾格瑪瑞亞和玫緹斯的局勢都很亂,咱們暫時不用擔心。一切等你養好病了再說。”
“可是——”梁小夏放不下心,費恩回來了,泥球跟在他身邊,說不定被他賣了還會幫著數錢。雖然她有讓洛基寫信過去,可是不知道泥球會不會聽她的話。
“好了!別想太多,相信你的夥伴。我們法唱者的信任是奢侈品,所以付出了就更不能收回。他們沒有你想得那麽脆弱。”瑪塔基尼繃著臉教育梁小夏。她就是這樣,總將擔子攬在自己身上,才把自己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難道她還沒學會吸取教訓嗎?
洛基有些不自在地扭著扭著進來了。
多蘭端著一盤熱騰騰的水果餡餅,她很細心地將餡餅全切成了小塊,一塊一塊喂進梁小夏嘴裏。
“哦,媽媽的小寶貝。才離開幾個月就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媽媽以後再也不會放你出去了,那些野小子一個都靠不住!”多蘭給梁小夏喂了半盤餡餅,圓圓的杏眼怒視洛基,轉回來又幫梁小夏擦嘴。
“你以後就和媽媽一起呆在家裏,我們種種花養養草,媽媽再給你做兩套漂亮衣裳。夏爾小寶貝喜歡種什麽?現在正是種東西的好時候。”多蘭嘴角掛著笑。
看到她內心眼淚的梁小夏苦得發疼,急急地說:“我想種些茶樹,再種點菜,這樣我們以後就有自己的小菜園了,想吃什麽可以在地裏摘。”
“嗯,好,回去我就把花園裏那些花拔光。哦,還有你帶回來的那個黑矮人,整天‘叮叮當當’敲得人心煩,弄得我總想揍他一頓。”多蘭緊緊拉著梁小夏的手,不願鬆開,嘴上說著輕鬆的話題,和她狀似愉快地聊著天,就好像她的女兒還是個正常人,下一刻就能活蹦亂跳跑出去一樣。
“想揍就揍,你想揍誰,我都給你撐腰。”梁小夏歪著腦袋靠在多蘭肩膀上,聲音啞啞的,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