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6月,英國探險家喬治·馬洛裏和隊友出發攀登珠峰,就再也沒有下來。此前,他已經失敗過幾次,但還能活著回來。有記者不斷問他,你為什麽要攀登珠峰呢?

其實,他們想問的是,攀登珠峰有什麽意義,值得你用命去搏?馬洛裏被逼急了,說了一句禪味十足的話:因為山就在那裏。

1

1587年,徐霞客來到這個世界。

江陰徐家是望族,不僅有錢,還都有才。傳到徐霞客的高祖徐經這一代,徐經的身份,首先是江南才子,然後才是“富N代”。

1499年,改變了唐伯虎命運的那樁科場大案,也改變了徐經的命運。那年,他與唐伯虎結伴北上應試,帶著仆從和優伶,一路走一路炫富,引人側目,招人嫉妒。結果,會試期間,就有人舉報彈劾主考官程敏政,說他賣題給了徐、唐二人。

這樁科場大案,真相撲朔迷離。朝廷的處置卻很簡單粗暴:真實情況無關緊要,平息事端才是上策。於是所有嫌疑人,不管原告被告,都遭到了懲罰。

徐經和唐伯虎這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稀裏糊塗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經曆苦痛之後,唐伯虎走上遊戲人間的路子,徐經則變成執著的上訪戶。

徐經的餘生再也未能走出這樁科場大案的陰影,他易字“大縱”,給自己的文集命名為《賁感集》,終生鬱鬱寡歡,四處奔走自證清白,年僅35歲就客死翻案途中。他的整個家族,對待科舉的態度,在此後幾代人中產生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黑色記憶。

徐家傳到了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

徐有勉頗有才學,但厭棄科舉,一生不入仕途,為園自隱。友人勸他買個官銜功名,他一臉不屑地說:“田野水木之樂甚適也,何必為官?”

在當時,科舉入仕仍是世俗成功的唯一通道。無數人枯坐寒窗擠破頭,就為了金榜題名,好封妻蔭子、光宗耀祖。但越是功利,就越把人異化了。跟現在一樣,大家都奔著世俗的成功而去,隻想著怎麽賺更多錢,怎麽往上爬,結果把人的本性都丟失了。隻有極少數人還在小心翼翼地守護人之本性。

早年的徐霞客對父親的本性流露,印象深刻。徐有勉也曾預言,徐霞客一生“可以盡吾誌,不願富貴也”。盡管他去世的時候,還未看到徐霞客怎麽折騰人生,但他的預感不會錯的。

徐霞客幼年時,表現出了跟高祖徐經一樣的才氣,但他跟父親一樣從不熱衷科舉。這個無意於世俗成功的小孩,從未受到來自父母與家族的壓力,一心想著走遍天下,做個我行我素的旅行家。

曆史真的很神奇。當年的科場大案,幾代人之後竟然結出了如此奇怪而奪目的果實。

2

徐霞客生活的年代,明朝在曆史學上特意被分段標示為“晚期”。

簡單來說,晚明曾是中國近代化的先聲,雖然政治黑暗,但商品經濟發達,社會思潮活躍。

當時的大眾旅遊風氣之盛,跟現在有得一拚。

每逢春秋佳日或傳統節日,著名景點烏泱烏泱都是人頭。泰山、普陀、九華、峨眉等名山勝地,遊人如雲,香火如熾。

與徐霞客同時代的旅遊達人張岱說,在旅遊旺季,去泰山旅遊觀光的人成千上萬,泰安的旅店“客單數千”,入山者最高峰一天兩萬人。渡海朝聖普陀的香客遊人也很多,大殿裏裏外外坐了數千男女,幾乎沒有立足之地。

這就逼得那些有個性的人必須調整出遊策略,以便避開人擠人的旅遊高峰期以及熱門景點。

段位稍低的呢,就錯峰出遊,或者選擇遊覽熱門景點的冷門區域。段位再高一些,就做個“驢友”,專挑未開發景點,不去湊別人的熱鬧。

徐霞客的旅遊也經曆過一個咖位不斷進階的修煉過程。他早年立下壯遊天下的遠大誌向,與社會的旅遊風尚不無關係。“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乃以一隅自限耶?若睹青天而攀白日,夫何遠之有?”這是他的豪言壯語。

不過,他是個孝子,母親王孺人尚在世,故有心而不敢遠遊。

這時候,王孺人——江陰小鎮上一名普通的婦女,表現出了很潮很時尚的一麵。她支持兒子,有錢在手,說走就走。她告誡兒子,男兒誌在四方,不要做“藩中雉”“轅下駒”,世界那麽大,你該去看看。她寬慰兒子,不用掛念我,我很好。

當徐霞客出門遠遊,她專門為兒子做了“遠遊冠”“以壯其行色”。

不僅如此,王孺人的新潮還表現在,她可能創立了自己的織布品牌。她織出來的布質地精好,被稱為“徐家布”,不僅暢銷本鄉,而且遠銷蘇州等地,博得了“素絲見名門”之譽。

徐家在兩代人不事科舉的情況下,仍能維持富足的生活水平,王孺人功不可沒。

1624年,80高齡的王孺人為了減輕兒子出遊時對自己的掛念,還特地陪同兒子遊覽了宜興。她一路故意走在兒子前麵。

兩年後,王孺人去世。

可以說,沒有王孺人的開明與支持,就沒有那個以行走為業的徐霞客。

3

夏鹹淳在《論明代徐霞客現象》一文中指出,晚明的三種文化心態,即,好奇——對於異域異物的興趣和熱望,貴生——對於個體生命的尊重和熱愛,崇實——對於實學實事的重視和推崇,融合在一起,強有力地驅動著許多學者文人,將熱情、精力、智慧乃至生命傾注於自然山川的遊曆和考察,從而產生了一批成就卓著的山水文學家和地理學家(二者往往兼於一身)。因為徐霞客是其中最傑出的代表,所以他把這種情況命名為“徐霞客現象”。

現代攀登珠峰的人不要命,一般都會把遺書準備好,當時熱愛旅遊的人也有一股搏命的精神。

年長徐霞客大約20歲的袁宏道在攀登華山時,險些失足喪命,卻沒有後怕之意,反而吟道:“算來清泉白石死,差勝兒啼女喚時。”

人總有一死,或死於床笫之間,妻兒在一旁哭哭啼啼,或死於遠遊途中,長眠清泉白石之間。袁宏道希望是後者。

在徐霞客30餘年的旅遊經曆中,西南之遊是最為艱苦卓絕的一次。他為這次出遊謀劃了很多年,一直擔心再不出發就年老力衰去不了了。

1636年十月,終於打點行裝出發,他已經50歲了。

此行他隻攜帶了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除了暖身的衣服和盤纏外,沒有準備任何防身的武器。他的遠遊冠中,藏著母親生前給他的禮物——一把銀簪。母親在他首次旅行時,將此銀簪縫於帽中,以備不測之用。

他隨身的考察工具極為簡樸,一支筆,一個指南針,卻肩負著豐富的書籍,都是一些派得上用場的地理資料。

最後,他不得不懷揣朋友們的引薦信,以便在危難的時候向地方官求助,或籌措路費。

和他一同出發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仆人兼導遊顧仆,另一個是和尚靜聞。靜聞是要到雲南雞足山朝聖的。顧仆可能背著一把鏟子,用徐霞客的話說,隨時隨地可以埋葬他的身軀。

徐霞客在啟程之前已做好遇難捐軀的思想準備。在寫給大名士陳繼儒的信裏,他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死在這片“絕域”,做一個“遊魂”我也願意。

旅程的艱險,確實配得上他的思想準備:三次遭遇強盜,四次絕糧。一路下來,他練就了貝爺一般的荒野求生能力,可以幾天不吃飯,都沒問題。

在湘江的船上,一夥強盜趁著月色來打劫。徐霞客跳江逃生,喪失了隨身的財物,僅剩一褲一襪。靜聞為了保護血寫的經書,死守船中,身負重傷。顧仆也受了傷。

盡管備受打擊,徐霞客沒有考慮返程。他的方向不會變。

最終,靜聞死在路上。徐霞客帶著他的骨灰和經書,直奔雞足山,完成了這名風雨同路人的遺願。

在雲南保山漫遊時,有人要到江蘇,問徐霞客要不要幫他帶家書回去。

徐霞客猶豫許久,婉言謝絕了。他說:“浮沉之身,恐家人已認為無定河邊物;若書至家中,知身猶在,又恐身反不在也……”

不過,當晚,他為此失眠了,還是寫了一封家書。

對他來說,死亡是每天可能邂逅的東西。所以,是死是生,都是兩可,無從預知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陽。

1640年,這次萬裏遠遊以一場致命的疾病結束。

徐霞客感染了足疾,雙腳盡廢。一幫人用滑竿,把他抬回了江陰。

1641年,徐霞客溘然長逝。

4

徐霞客在世的時候,他的朋友圈已經公認他是奇人怪咖。

曾任宰輔的文震孟說:“霞客生平無他事,無他嗜,日遑遑遊行天下名山。自五嶽之外,若匡廬、羅浮、峨眉、嵾嶺,足跡殆遍。真古今第一奇人也。”

當時的文壇領袖錢謙益也說,徐霞客是千古奇人,《徐霞客遊記》是千古奇書。

晚明旅遊之風那麽盛,登山不怕死的也不少,為什麽隻有徐霞客遊成了“奇人”?

最根本的原因是,徐霞客跟其他任何一個旅遊者,都不一樣!他無編製,無職業,無功利心。

袁宏道經常在遊記裏把自己描寫成離經叛道的怪傑,但他與徐霞客的距離,至少差了一個王士性。

這三人,都是晚明最著名的旅遊達人,但除了晚輩徐霞客,其他兩人都有編製。他們的旅遊,在當時被稱為“宦遊”,就是借著外地做官或公務考察之機,順便旅遊。

徐霞客不一樣。他是個字麵意義上的“無業遊民”,為了旅遊而旅遊。或者說,他的職業就是旅遊,他的人生就是旅遊,為旅遊而活,活著為了旅遊。這樣的職業旅行家,在傳統中國社會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他比其他任何旅遊者走得更遠,也更專業,更賣命。清朝文人潘耒評價他說:“以性靈遊,以軀命遊,亙古以來一人而已。”

徐霞客途窮不憂,行誤不悔,多次遇盜,幾度絕糧,但仍孜孜不倦去探索大自然的未知領域,瞑則寢樹石之間,饑則啖草木之實,不避風雨,不憚虎狼。他擺脫了視遊山玩水為陶冶情操之道的傳統模式,賦予了旅遊更具科學探索與冒險精神的內涵。他征服過的地方,往往是漁人樵夫都很少抵達的荒郊,或是猿猴飛鳥深藏其中的山壑。

他白天旅行探險,晚上伏案寫作,有時甚至就著破壁枯樹,燃脂拾穗,走筆為記。他以客觀嚴謹的態度,每天忠實記錄下當天的行走路線,沿途所見的山川風貌與風土人情,以及他的心得體會。

關鍵是,他寫遊記壓根兒不是為了發表。早期是寫給母親看,讓母親可以“臥遊”,對兒子走過的名山大川如身臨其境。後來,寫著寫著,寫成了習慣,或許就把寫日記當成了自己與自己的對話而已。他生前並未發表任何遊記。死後他的朋友替他整理日記文稿,但很多內容已經散佚了。

可以說,他所做的一切,純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求知欲和好奇心,除此之外,他沒有什麽功利心,也沒想什麽實用價值。也正因此,他才不會變得短視,而使得自己的人生與文字在幾個世紀之後仍然散發著理性的光輝。相比之下,那些斤斤計較於當下的人和事,則早已淪為曆史的塵埃。

很多人喜歡拿徐霞客和陶淵明做比較,因為他們都絕跡官場、不計功名、鍾情山水。但我認為,徐霞客跟陶淵明完全不一樣。

徐霞客的經曆與選擇,實際上突破了傳統的隱居守節處世模式,標誌著一種新人生觀的養成。他開辟了另一種人生行走的模式,將超脫世俗的路子指向了務實求真的具有科學曙光的方向,避免自己成為陶淵明的複製品。

而陶淵明的隱居,是先秦曆史典故中早就建構起來的傳統。陶並沒有任何獨創性在裏麵。

5

麵對徐霞客這樣的怪咖,我們幾乎無法做出合乎社會規範的評價。不管是晚明的規範,還是現在的規範,似乎都容納不了這樣一個人。

我們現在把徐霞客捧得那麽高,其實無非看中了人家遊記中體現的科學精神。但這個東西,徐霞客本人並不在乎。他的遊記流傳下來,本身就帶有偶然性。

如果他的遊記失傳了,我們還會把他捧得這麽高嗎?我想,肯定不會。

我們會說他不求上進啦,荒廢時光啦,社會寄生蟲啦……總之,有一百零一個理由來否定他。

然而,人家的遊記沒有失傳,上麵的理由就自動靠邊站了。

清代紀曉嵐評價徐霞客時,顯然遇到了類似困境。他在《四庫全書總目》給予《徐霞客遊記》以較高的評價,說“其書為山經之別乘,輿記之外篇,可補充地理之學”。但他對徐霞客的人生選擇並不讚賞,所以對徐霞客的旅遊動機進行了揣測和批評,說徐霞客“耽奇嗜僻,刻意遠遊”。

這八個字什麽意思?

就是說,徐霞客性情怪僻,慣於標新立異,處心積慮地遊走他方並沉溺於其中,有沽名釣譽之嫌。

這種調調很像我們現在這個社會的普遍心理:你的行為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是可疑的。

你們想想,是不是這樣?

我們質疑有錢人的慷慨,你為什麽捐這麽多錢,不就是圖個名聲嗎?我們質疑沒錢人的苦難,你為什麽表演貧窮,不就是想獲取愛心款嗎?……

我們質疑商人,質疑明星,質疑老人,質疑小孩,質疑一切。質疑到最後,無非就是被標準答案限製了想象力。

在一個功利的社會,做什麽事,都要追尋一下意義。而且,意義的定義權,牢牢把控在評價者手裏,不能掌握在當事人手裏。

徐霞客覺得他的活法很有意義。對不起,我們集體覺得你沒意義,你就沒意義。

攀登珠峰者覺得他們的冒險很有意義。沒有用,我們集體無法理解你的意義,你就沒意義。

總有一些超越世俗的無意義的事情,總有一種純粹的內心需求,孤懸著,沒人理解。哪怕極少數人走出暗室,看到了陽光,大多數人也不會認為陽光下就比暗室裏溫暖。

因為,他們已經逾越標準答案的範疇,相當於自行答題,不是零分是什麽?

人生的標準化是從標準答案開始的。你應該活成什麽樣子,什麽時候應該幹什麽事,這些都有標準答案。每個人都要對照標準答案作答。

徐霞客,偏題了,隻能被歸入“千古奇人”。這可能是讚賞,但更多表達的是不認同,你跟我們不是一類人。

我們從來意**的是“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在路上”,而你從來就是“身體和靈魂兩個都在路上”。這是以你的特立獨行在反諷我們的行屍走肉嗎?你呀,真夠居心叵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