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偉大的人物,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在受難,或者兩個都在受難。

蘇軾給我們的印象很樂天,很豁達,那是他用有趣的靈魂去對衝身體的苦難,硬把悲情的人生經曆活成了段子。

有比較,才知道陸遊比蘇軾慘得多。他的身體和靈魂都很苦。蘇軾,坐過牢的人,都沒他苦。

苦到什麽程度?

就說科舉吧。陸遊考了很多次,很多次都不行。總體上看,不是能力不行,是運氣不行。

不是朝廷突然改變考試範圍,從詩賦轉向經術,就是他父親在“不恰當”的時候去世,使得他準備了四五年無法應試。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他考了個頭名。倒黴的是,秦檜的孫子也參加了那場考試,還發誓要拿頭名。然後,複試的時候就沒陸遊什麽事了。

踏上仕途後,他大半生也是被閑置的。

官做不大倒罷了,還動不動因言獲罪,時不時被彈劾,經常性卷鋪蓋回鄉下。

朝廷不給他機會上前線抗金,那他就諫言讓有能力的人領兵出征。結果,他的官職直接被擼掉,罪名是妄議朝政,有不臣之心。

人一倒黴,多喝兩口都會丟官。52歲那年,他剛被重新起用沒多久,就因其他官員舉報他工作期間愛喝酒、態度不積極(燕飲頹放),隻好回家喝個夠了。

人生稍微得意的時光,陸遊也不是沒有,隻是短暫到可以忽略。一般人的人生經曆是起起落落,呈波浪曲線,而陸遊的人生是,起落落落落落落……

他最美好的職業經曆,是應四川宣撫使王炎之邀到南鄭去做幕僚,經曆了一生中唯一一次軍旅生涯。

但僅僅幾個月,王炎被弄走後,陸遊無奈回撤。鐵馬金戈化成了一首詩: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過劍門。

他的理想是做將軍,做戰士,生活非把他逼成了一個詩人。

從此,那些“鐵馬秋風大散關”的生活隻有在夢中做做,在酒裏找找了。

幸運的人千篇一律,不幸的人萬裏挑一。陸遊,這是在說你啊。

2

人生是一張茶幾,上麵擺滿了杯具。這句話也是為陸遊量身定製的。

但是,他為什麽就這麽苦呢?

這裏麵有個性的因素。性格決定命運,比如蘇軾,他的人生彈性很大,生活的拳頭打在他身上,就跟打在美味的東坡肉上麵一樣,軟糯可口。而陸遊不一樣,他總體上是一個嚴肅認真、苦大仇深的人,難得寫一下愛情詩,也是苦得很。生活給他一拳,就像打在鐵上,彼此都很疼。

但也有時代的因素。

每個人都是時代的鏡子,你身處時代中不覺得它對你的影響有多大,但跳出來就照得一清二楚。五○後一代想著法子多生娃,九○後一代隻想著佛係“養蛙”,這不是時代的印記是什麽?

陸遊所處的時代,國家存亡的緊張感,是蘇軾那個年代的人無法體會的。中原正統與偏安一隅的強烈落差,無疑會反映到每個人的心性中,隻要他是一個家國觀念強烈的人,肯定會感到苦痛。而且終其一生,隨著國家的沉淪,這種苦痛不僅無法解脫,還會持續加劇。

我們讀晚清史,心裏都會憋屈難受。陸遊就是在類似晚清的年代裏,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有大局觀的人,他倒是想豁達,問題是豁達得起來嗎?

不心塞至死,就算豁達了。

真的,陸遊活到了84歲,超過世界最長壽國家日本目前的人均壽命。這簡直是奇跡。

他一生熬死了多少仇人,就是等不來國家的崛起。人家都說他,長命而短運。倒黴透頂。

你看他死前給兒子的詩: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都會背吧?這就是上教科書的作用啊,哪天萬一真從教科書裏刪了,我們的孩子就無法感受800年前這位老人家的悲哀與情懷,無法構建共同的曆史記憶了。

3

有些人的苦難是沒得選,有些人則是出於信念。陸遊屬於後者。

他明明可以選擇更舒服的活法,但他不願,更不屑。

南宋的官場,沒有左派和右派,但有主戰派和主和派。主戰的聲音大,但多數時候,主和的權勢高。

哪怕心裏有過一絲政治投機的念頭,陸遊的選擇或許就會不一樣,仕途肯定會完全改變。

比如,秦檜權勢最熾熱的時候,跟隨他高喊幾句“和平萬歲”的口號,得到官職與升遷的機會就會大得多。陸遊有一個老同事,就因為彈劾過二十多位主戰派,連連升官,做到了諫議大夫。

這無疑也是一種活法,卻是陸遊最不屑的活法。

秦檜當年在關鍵時刻排擠、打擊陸遊,不僅僅是要為孫子秦塤爭個狀元,主要原因是在於陸遊喜歡發表“恢複中原”的意見。明知與權相的政見相左,仍然高聲表達出來,能有什麽好果子吃呢?

陸遊就是這樣真實的一個人,即便他再渴望做官獲得重用,實踐他的匡時救國理念,他也不能背叛或出賣他的根本立場。

日常生活中,陸遊的人緣很不錯,這得益於他為人的寬厚。秦檜倒台後,秦家後人的日子並不好過,包括奪了陸遊狀元的秦塤,生活一度也很潦倒。陸遊有次路過南京,專門去看望秦塤,並不記恨當年仇。

但他始終有一條底線,不拿原則換權位。用現在的話說,油膩的事,不幹。

宋孝宗曾問,當今詩人中,有李白這樣的大咖嗎?左丞相周必大說,有啊有啊,他叫陸遊。

皇帝由此格外欣賞陸遊的詩文,曾當麵誇獎他,說愛卿筆力甚勁,非他人所及。

哪怕心裏有過一絲向現實妥協的念頭,陸遊就會立馬領會皇帝的意思—聖上雖然不喜歡北伐,但他喜歡我的才華呀。

如果你是陸遊,你會怎麽選擇?

我想,我要是陸遊,我就是專門開個公號,隻給皇帝一個人寫詩,小日子也可以過得很滋潤啊。我不作惡,不趁勢附和皇帝,不攻擊異見分子,不就行了嗎?

人家陸遊是怎麽選擇的?他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裏很誠實—皇帝欣賞我的詩文,我不稀罕,他要采納我的救國主張,我才稀罕呢。

苦難與黑暗,給了他一顆強大的內心。

4

然而,這麽自甘受苦的一個人,卻總有人說他在裝相。

從陸遊在世的時候起,直至今天,在對他的評價上,一直存在兩個對立的維度。

一個當然是說他是愛國詩人。錢鍾書有段話說得很好,雖然他可能是在反諷陸遊,但不妨用在這裏:

“他不但寫愛國、憂國的情緒,並且聲明救國、衛國的膽量和決心……愛國情緒飽和在陸遊的整個生命裏,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裏。他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衝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裏去。”

另一個是說他成天在詩裏吹牛,空談愛國,隻是為了博個好名聲,堪稱愛國賊。

與陸遊同時的宰相湯思退,政治主張跟他的名字一樣,天天想著對金國讓步議和。他曾經上奏說:“群臣皆以利害不切於己、大言誤國以邀美名,宗社之重,豈同戲劇?”這是在罵陸遊這樣的主戰派。

清代史學大師趙翼譏笑陸遊“十詩九滅虜,一代書生豪”,意思是陸遊隻能天天在詩裏意**吊打侵略者。他做過一個假設,說開禧北伐那年,陸遊要是年輕十歲,肯定會上戰場,然後成為“帶汁諸葛亮”。

“帶汁諸葛亮”諷刺那些才幹自比諸葛亮,但一上戰場就落淚而逃的人。趙翼認為,陸遊就是這樣的人。

錢鍾書對趙翼的看法照單全收,說陸遊整天**澎湃,鼓吹愛國,不過是在打官腔。還說陸遊愛國詩中“功名之念,勝於君國之思”,意思是愛名勝過愛國。

這樣的聲音當下尤其盛行,流毒之下,就連我一些教書育人的朋友,也會這麽看陸遊。5

這些人嘲笑陸遊的理由很簡單。用一句流行的懟人的話就能概括:你行你上啊,不行別亂說。

好像你滅不了敵國,就連愛國的權利都沒有了。

好像除了打過仗的軍人,其他人的愛國都是虛偽的。

我不知道陸遊再世,會怎麽跟這些人互懟。或許以他的性格,他根本就懶得搭理他們,有這個時間不如再寫兩首愛國詩呢。

那我借用一句名言先幫陸遊同誌噴回去吧:我評論個電冰箱,自己還得會製冷啊?

宋金對立的形勢下,發動北伐確實需要衡量很多現實問題:該不該打?為什麽打?為什麽不能打?為什麽打不過?

韓侂胄開禧北伐失敗,結果搭上了性命,連類別都成了“奸臣”。似乎就是主和派對主戰派的教訓,讓你們天天喊愛國,就這下場。

陸遊的悲劇更深一層,他並不想做個空談家,但朝廷不給他機會上戰場,逼得他隻好做空談家。

他的意義,就是以他的悲劇告訴時代,告訴曆史—麵對強敵壓境,舉國噤若寒蟬,舉國歌舞升平,沒有憂患意識,沒有陽剛之氣,這個國家大概沒什麽希望吧。

需要有人站出來,喊出來。批評也好,打雞血也好,才能保證年輕人有血性,不在所謂盛世中淪為軟蛋。

在經濟文化繁盛的幻影裏,在暖風熏得遊人醉的晚上,沒有陸遊這樣的人,不合時宜地一再提醒當權者,不加強國防,不消滅腐敗,不磨礪鬥誌,估計南宋撐不了那麽久,四五十年內就亡了。

6

在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年代,喊打喊殺是容易的,也是有利可圖的。君不見,多少人把愛國變成了一門生意。

但在求饒議和成主流的年代,你上街喊打喊殺試試看,不被打被殺算你走狗屎運。陸遊那樣的人,在他生活的年代,不僅不吃香,還有很大的風險。隨時有被不願醒來的人抓去一頓飽揍的危險。他又不傻,憑什麽要這麽幹?

以他的文筆和詩才,寫一寫做鬼也風流的詩句,歌頌領導人體恤民情,鐵定不成問題。他又不傻,憑什麽不這麽幹?

人與人最大的差別從來不是金錢或地位,而是思想境界。

思想境界低的人,總是認為別人的境界跟他一樣低。想來想去,都想不出陸遊握有一手好牌,卻打得那麽爛的原因。最後,就連好名都成了罪狀。

陸遊好名,這是肯定的。他跟屈原、文天祥這些人一樣,都有“青史意識”,就是願意用一生砥礪名節,百折不撓,以求在曆史上留個好名聲。

所以他最苦悶的兩件事,一件就是南宋沒有戰鬥意識,另一件就是怕後人不懂他的苦心:“此心炯炯空添淚,青史他年未必知。”

問題是,好名難道錯了嗎?

一個社會還是應該在世俗的成功、庸俗的事物之外,標懸更高的標準,不然這個社會也是無望的。陸遊為了青史留名,寧可一生受苦,難道不是在踐行更高的標準嗎?

陸遊的聲音,顯然跟南宋朝廷的主體思想是對立的,但他在當時沒有遭到封殺,在後世卻受到莫名的譏笑,這到底是誰的悲哀?

這不是南宋的悲哀,南宋有這個肚量容納異見,盡管堅持異見的陸遊一輩子失意。

這也不是陸遊的悲哀,陸遊並不需要去迎合那個時代的主流,盡管堅持邊緣意味著要失去更多。

這是譏笑者的悲哀,悲哀到隻能靠踩著陸遊的肩膀,宣告自己的庸俗,從而擠進嘩眾取寵的主流。

曆朝曆代,如果沒有這些世俗的譏笑者,曆史的車輪照常滾滾前行;但如果沒有陸遊這樣甘受其苦的人物傳承支撐,中華文明難免受到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