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難言的糾結

天黑了下來,並不是因為夜晚的到來,而是陰天了,外麵冷颼颼的。

此時的吳蔚,就是一具被抽去了靈魂的軀殼。短短十幾分鍾,因著吳霞的那句話,他一下子從幸福的像塊寶的孩子變成了一個可憐的棄嬰。

空洞的目光射在天花板的某一點上,像是要把那個地方穿透一般。眼睛已經酸澀,但他不想眨一下,隻怕一眨眼睛,眼前這一切就會全部不見。

門外一聲輕想,吳蔚一動沒動,仍然呆呆地躺在炕上。

“小蔚,晚上想吃啥?媽給你去做。”母親的聲音,有些哽咽。吳蔚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用手揉眼睛。此時此刻,他不想說話,什麽也不想聽到,覺得就連自己的呼吸,都是多餘的。

身下的火炕熱乎乎的,卻無法熨帖他的心。吳霞說出了那句話,他就覺得自己的心破了一個大洞,“呼呼”地往外冒著血。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血可以流,命運總是兜兜轉轉,看你過得好了,當頭給你一棒子,讓你保持一會兒清醒。吳蔚頭上的這一棒子,有些太重了,讓他一時無法從打擊中清醒過來。

一雙手晃了晃他的腿,吳蔚輕哼了一聲,眼珠這才轉了一下,嗓音嘶啞,喊了一聲“媽!”

“小蔚,你想吃啥?”母親不知道用什麽話來安慰心在流血的兒子,她現在所能做的,就是保證他能吃好、睡好——雖然她也知道,這件事情一旦被兒子知曉,這點保證他是無法做到的。

“媽,不用管我了,我不餓。”吳蔚突生逃離的感覺。他想逃開這個地方,這個熟悉的家。他與這個家,本來一點關係也沒有,他隻是一個被拋棄的生命!

“小蔚,媽心疼!”母親的抽泣,讓吳蔚的心一哆嗦。

他覺得自己現在處在一個迷宮之中,他拚命地東撞西撞,卻一直找不到迷宮的出口。迷宮的建築很低,他可以看到外麵的景色,卻無法走出去。

“我沒事兒。”吳蔚翻了個身。母親拉下被子,蓋到了吳蔚的身上,歎了口氣,走了出去。

“早知道這樣,就不告訴你了。都怪你爸!”轉身帶上門的那一刻,吳蔚聽到母親如是說。

人都是很矛盾的,吳蔚也不例外。他怕聽到這個消息。可當姐姐把事情真相說出來的時候,他感謝父母和姐姐。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倘若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誰,豈不是一件最可悲的事?他可以去找他們,也可以不去找他們,但現在,他特別想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他要問他們,為什麽如此狠心,在他還是個嬰孩兒的時候,讓他一個人麵對未知的世界。

縱有一千個理由,人都不應該拋棄自己的孩子——這是吳蔚頭腦裏一直在重複的一句話。

他想,他恐怕不會原諒親生父母了,一輩子也不會原諒。雖然養父養母——現在隻能如此稱呼於他們,那兩個把他為視如己出的人,他們一直把他當成手中的寶,可一旦知道這個消息,他的心裏便會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他的心裏有一條蟲,一直在啃噬著他的靈魂,一直在發出莫名的信號,這條蟲在告訴他,讓他去尋找生身父母。

吳蔚在抗拒。暗黑中他揪著自己的頭發,他搗自己的頭,他想要把這個想法踢出去,可他辦不到。

七點多的時候,吳開印來了。走到屋裏,把蓋在他身上的被子掀了起來,在他的小腿上猛拍了幾下。

“趕緊起來!你這樣,讓你爸媽怎麽辦?!”吳開印聲音裏的怒氣,他聽得出來。

“四叔!”吳蔚坐了起來,眼圈兒紅紅的,卻沒有淚流下來。

“你是個明白人。你也不小了。幾年前你爸媽就跟我商量著是不是把實情告訴你。小時候,怕你接受不了。上高中,怕影響你高考。上大學,怕影響你找工作。現在好了,你長大了,有了工作,可以自食其力了。你爸媽把事情的真相就告訴你了。你說,他們有錯嗎?”吳開印坐在炕沿上,不時地用手拍打著水泥鑲貼著白色瓷磚的炕沿。

“是,他們養了你!可生下你的是別人。你當了他們這麽多年的兒子,還這麽優秀,對你爸媽來說,已經很知足了。說實話,在是不是應該告訴你真相的問題上,我們是有分歧的——我就不想讓他們說出真相!你找到親生父母以後,必然會跟他們走得很近,這是天性。憑什麽他們養了你,到頭來你又叫別人爸媽?!

“可話又說回來,小蔚,如果不讓你找到親生父母,對你也極不公平。不管你親生父母出於什麽原因扔了你,都是極不負責任的表現!你到底是怎麽想的?給你爸你媽個痛快話,別讓他們看你傷心又難過!這麽多年了,他們已經把你當成了親生兒子,你以為他們心裏好受嗎?”

吳開印的話,像一把錘子,一錘一錘砸在吳蔚的頭上,讓他疼痛欲裂。看著吳蔚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吳開印有些不忍。可他知道,這道坎吳蔚必須要邁過去,而且要快速邁過去。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這樣不聲不響,你爸你媽擔心你。我,瞧不起你!”吳開印說完,挑門簾走了。

屋外已經全黑了下來,好像又飄起了小雪花。吳蔚仍然呆呆地看著窗外,他感覺一直在人挑開門簾看他一眼,可他不想轉身,隻想在這個時候放空自己,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看。

“吳蔚,你給我滾出來!你這樣算什麽東西?!躲在屋裏,讓爸媽一直擔心!我數三聲,你要再不滾出來吃飯,我扒了你的皮!”尖利的女聲,在這個家裏,也隻有姐姐吳霞能發得出來。她的聲音剛落下,女孩兒的哭聲便傳了過來。

吳蔚身子不由一震,一些意識飄飄****地湧進他的腦海。這個時候,最傷心的應該是養父母。他們雖然沒有生他,可這麽多年來他們養了他,他得感恩。

一股莫名的情愫牽牽扯扯地從心中生起,化成了一股綿軟而堅韌的力量,推著他穿上拖鞋,披上了外套,手拉開了屋門,腳邁過了那道門。

刺眼的節能燈下,已經擺好了飯菜,一點熱氣也沒有,盤子裏的東西沒有動過。筷子整齊地擺在桌兒上,碗還是幹淨的。父母坐在他們平時坐的位子上,母親在抹眼淚,父親抽著煙,屋裏一股嗆人的煙味兒。

吳蔚輕輕走了過來,拿起勺子盛好了飯,又把筷子插到了米飯上,一手端著一個碗,低聲說道:“爸,媽,吃飯吧!”

“誒——吃……吃……他爸,吃飯。”母親含著淚,接過吳蔚遞過來的碗。吳霞抱著小朵,也坐到桌兒前。

“舅舅,抱抱!”小朵張著兩條小胳膊,向吳蔚求抱。吳蔚擠出一絲生硬的笑,把小朵接了過來,放到自己的腿上。

“小朵,想吃啥?舅舅給你夾。”屋裏的人都能聽得出來,吳蔚的嗓音已經嘶啞,那不是因為感冒引起的,也不是因為說話過多造成的聲帶水腫,而是因為哀傷。

“吃蒜苔,我要吃蒜苔!”無憂無慮的小朵指著桌兒上的一盤蒜苔,嘻嘻笑著說道。

吳蔚低下頭在她蔥嫩的小臉上親了一下,伸筷子給夾了一些放到了小朵的碗裏。小朵投桃報李,也親了一下舅舅的臉。

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誰也沒有再提親生父母這四個字。吳蔚像是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出去找兒時的玩伴,在家裏看電視,幫父母買年貨,跟父親一起出去收賬還賬。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裏,已經劃了一道深深的傷痕。

還了下莊養羊戶的一筆款子,吳蔚和父親一起坐在三馬車的駕駛棚裏。快回到家的時候,看到街角處一個拾荒的老人走過,吳蔚眼前浮現出教他功夫的那個流浪人,便向父親打聽他的下落。

“他呀,好長時間見了。那人挺奇怪的,那一身好功夫,教了你,又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這人哪,都是瞎活著。你看看那人,空有一身好功夫,偏偏頭腦不清楚。”父親一這搖頭,一邊歎息道。

“爸,咱們還要走幾天,才能把這些賬收完還完?”吳蔚突然沒了談那流浪人的興趣。

“一會兒還了咱村東頭吳三貴家的羊錢,就差不多了。你有事兒啊?”

“沒事兒。這不都二十七八了。要賬的話,是不是等到年後再說,還賬還好說。”吳蔚扶了扶帽子,戴著手套的手拍了拍有些發僵的臉。

“我兒子就是心善。爸知道,就是有賬,年前也不要了。該別人的錢給還了就行了。”父親露出讚許的笑容。

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過晌午了。父子二人把車開進院裏,停到了柿子樹下。

母親聽到車響,早已經出來迎在門口了。母親身邊還站著一個身穿白色羽絨服的女人,吳蔚以為是姐姐,也沒有細看,夾起車上的棉坐墊,下車來徑直向屋裏走去。

“小蔚,你這孩子,沒長旁眼?!你同學來看你來了!”母親嗔怪道。

吳蔚不由一愣,他的同學?什麽同學?哪裏的同學?大過年的,跑來看他幹什麽?等到走到近前,看到那張俏生生的臉蛋,心“突”地一下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