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檢司衙門。
趙崢騎著大叫驢跟在李德柱身後,遠遠就見巡檢司前院搭了個大涼棚,裏麵擺放著供桌香爐,以及一座策馬揚槍的趙雲神像。
此時已經有不少百姓在排隊上香,大多數都是麵帶憂色。
在側門外下了驢,趙崢緊趕幾步與舅舅並肩齊平,好奇道:“司裏的官廟被毀了,裏麵的香火願力怎麽辦?”
李德柱理直氣壯的道:“不知道。”
好吧,隻能說舅舅這麽多年才混了個總旗,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時就聽前麵有人接茬道:“官廟其實隻是提供了一個,讓人能夠集中釋放香火願力的地方,事實上集中起來的香火願力,並不會依附在死物件上。”
卻是陶明德邊解釋,邊快步迎了出來。
“千戶大人。”
甥舅兩個忙抱拳見禮。
陶明德先橫了李德柱一眼,又對趙崢道:“其實這些事情,等你以後修煉到一定境界,不用別人解釋也能感覺的到。”
“大人說的是莫不是通玄境?”
在擁有後世記憶的趙崢看來,大明朝的武學境界劃分的著實有些簡陋,總體隻有‘天地玄黃’四階。
引氣入體後就算是黃階,這個階段基本就是通過龍虎氣錘煉肉身,還能通過臨時爆氣提升力量防禦,以及對陰邪怪物的傷害。
從不定額的小旗官,到南城北城兩位百戶,都在黃階範疇之內。
再上麵是玄階,又稱通玄境,這個層次的高手已經可以熟練運用龍虎氣,並且至少掌握著至少一種神通。
真定府明麵上隻有陶千戶一個通玄境的武者,不過根據坊間傳聞,司內還有一位女百戶也是通玄境。
“不錯。”
陶千戶微微頷首,又肅然道:“很多人做到引氣入體就心滿意足,又畏懼錘煉肉身的千般苦楚,往往終其一生都困在引氣入體的階段,殊不知通玄境才是武道的起點——你是難得人才,千萬不要學那些庸庸碌碌之輩,誤了自己前程!”
說著,又橫了李德柱一眼。
其實舅舅的天資也算上乘,若不然也輪不到他做總旗,可惜後來沉迷於酒色之間,近些年實力非但沒有進步,反而有所下降。
李德柱明知道陶千戶是在說自己,卻也鄭重其事的點頭:“沒錯、沒錯,你和成德一樣,都是有大前程的人,千萬不要學我們這些混吃等死的。”
“你還知道自己是在混吃等死?!”
陶千戶沒好氣的嗬斥道:“昨晚鬧僵屍的消息,還是你通知的司裏,怎麽南城好端端的,偏你北城死了這麽多兄弟?!”
“這也不能怪我啊!”
李德柱當即叫屈道:“誰成想兩僵屍愣是撞到一塊了,前後夾擊跑都沒地兒跑!”
“行了、行了。”
陶千戶不耐煩的抬抬手,示意道:“先進去再說吧。”
進了院門,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底。
卻是去行唐縣報信的南城百戶劉鍇。
此時劉鍇正在一群旗官的簇擁下說著什麽。
記得當時陶千戶是讓他知會行唐縣後,就沿著岸邊繞回來,順便查探一下這通天河的‘源頭’。
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察覺到趙崢的目光,陶千戶解釋道:“那通天河東西約有六百餘裏,上遊並不見有什麽源頭,與其說是通天河,不如說是通天湖更為合適。”
解釋完,他便招呼著劉鍇等人一起往裏走。
其中頗有幾個生麵孔的總旗,料來應該是剛從下麵縣裏調來的援手。
不出意料的話,這次陶千戶召集眾人開會,除了討論如何應對城中頻繁發生的屍變,多半也是要往南北巡檢所分派人手。
到了會議廳門口,趙崢就站住腳沒再往裏走。
陶千戶發現後,正想讓進來他列席旁聽,趙崢就搶先拱手道:“大人,我想看看昨天的屍首。”
劉鍇聽了微微撇嘴,但也沒有說什麽。
陶千戶則幹脆的答應了下來,非但專門指派了一位小旗官陪同,還拋給趙崢一瓶骨粉,讓他一旦察覺身上不對就立刻拔除邪祟。
如今巡檢司毀了大半,還沒來及重新修繕,連許多活人都沒有片瓦遮身,就更不可能給屍體專門騰出個房間來了。
趙崢跟著那小旗走到後院角落裏,就見十幾具屍首正爛木頭似的擺在地上,美其名曰借助陽氣防止屍變。
詢問清楚之後,趙崢首先從前天晚上,那些沒有僵屍化的屍體開始檢查,然後才是昨天晚上那些半吊子僵屍。
結果前前後後忙活了足有半個時辰,心肝脾胃腎查了個遍,恨不能把腸子都翻出來一截一截的捋,最終卻還是一無所獲。
這也正常,司內的仵作推理水平可能不行,但若是屍體有明顯的異狀,應該還是可以察覺出來的。
被點名陪同的小旗官見趙崢站起身來,立刻捏著鼻子道:“先前千戶大人已經親自檢查過,有什麽問題早該發現了,我看咱們還是別折騰了——這越曬越臭,我實在是頂不住!”
趙崢其實也反胃的緊。
他在係統裏做過針對血腥場麵的適應訓練,但那裏麵再怎麽模擬,也模擬不出腐爛的屍臭味。
但他卻依舊不肯死心。
雖然從善如流的去洗手換衣服,但等再見到陶千戶時,趙崢又提出了等晚上再來查驗的要求。一旁的劉鍇這回終於忍不住了,冷笑道:“今兒查了這麽久都沒查出來,難道晚上就能查出什麽新鮮的?”
陶千戶卻猜出了趙崢的意思,擺擺手揮退了劉鍇等人,這才問:“你莫不是想請鳳凰山上那位幫忙?”
“果然瞞不過千戶大人。”
趙崢拱手道:“我和她本就約好晚上互通消息,若是她不反對,我就帶她過來試試。”
頓了頓,又補了句:“到時候最好能提供一個單獨房間。”
“明白、明白!”
陶千戶忙道:“本官屆時提前打好招呼,肯定不讓別人去打攪那位施法!”
瞧他神情,約莫是以為青霞不願在人前現身。
其實趙崢要求提供單獨坊間,是想讓斑衣鱖婆也幫著檢查一下,不過既然陶千戶已經應允了,他也就將錯就錯的沒有解釋什麽。
…………
從巡檢司離開。
跟著舅舅騎驢原路折返的時候,趙崢見李德柱臉色十分難看,便關切道:“舅舅,莫不是千戶大人給你鋪排下什麽難辦的差事?”
李德柱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你如今麵子大,連舅舅我也沾了些光,倒不曾被上麵刁難。”
與其說是趙崢麵子大,倒不如說是青霞和曇陽子的麵子大。
自從昨天晚上,確認趙崢和鳳凰山關係匪淺,陶千戶的態度是愈發親切了,若不然先前也不會主動出迎。
趙崢從鳳凰山下來,一度曾猶豫要不要把曇陽子已經離開的消息,告知許知行和陶千戶,但看現下的形式,倒不妨先狐假虎威一陣子。
“既然沒被刁難,舅舅怎麽如此悶悶不樂?”
“哎~”
李德柱歎了口氣,無奈道:“你猜今兒商量到最後,商量出個什麽辦法來了?”
趙崢搖頭。
“什麽鳥辦法都沒有!”
李德柱衝地上啐了一口,恨聲道:“先前大家夥兒都擔心晚上要來個大的,如今倒盼著晚上詐屍的越多越好、越厲害越好,最好能多死上幾個貴人才算爽利!”
趙崢聽了愈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哪有做巡檢的盼著事情鬧大的道理?
就算不顧及城中百姓的死活,總也該愛惜自己的性命吧?
李德柱見他懵懂,冷笑著問:“拋開別的不提,你覺得時下要想阻止這場風波,最簡單好用的辦法是什麽?”
趙崢想也不想,答案脫口而出:“焚屍!”
旋即不等李德柱再說什麽,他便恍然大悟:“怪道大家夥暗地裏,都盼著能再死些貴人!”
阻止屍體屍變最簡單有效的做法,自然是直接燒毀所有屍首。
這個法子,但凡稍微精明的都能想到。
但簡單直接有效,卻並不意味著就容易辦到,至少想要在現如今的真定府實行,是千難萬難。
因為需要焚毀的屍體不是幾十、不是幾百,而是接近三千之數!
真定城中幾乎家家戴孝。
昨夜城中共有十幾家詐屍,聽起來數量不少,但對比三千之數卻又算不得什麽。
有道是法不責眾,入土為安的思想由來已久,想憑著官府一聲令下,就想讓滿城百姓把父母、妻兒、丈夫燒掉,哪有那麽容易?
再說了,人都有僥幸心理。
不就是晚上有可能會詐屍嗎?
大不了晚上不留人守靈,全家躲到一個安全地方,等白天再去哭喪守孝就好。
萬一要是詐了屍,那也是官老爺們要頭疼的問題!
而這還不是焚屍最大的阻力。
麵對這些‘刁民’,隻要許知行拿出足夠的魄力,還是有可能強製推行下去的。
問題就在於,這次大亂變起倉促,受災最嚴重的反而是城中心的富貴人家。
那些大戶們,可不是你說動就能動的。
而且人家更不擔心什麽屍變!
隨便找幾個窮親戚在靈堂裏充門麵,自去別處過夜就好——誰家在城外還沒個莊子?
地位再高些的,幹脆要求巡檢司的人去現場守夜,遇到詐屍還得輕拿輕放,萬萬不能損傷遺體,以便過後想辦法祛除邪性,好生安葬。
就算許知行是個強項令,拚著得罪城中所有權貴,也要推行焚屍。
那高士奇和陳澄的屍首又該怎麽辦?
燒了吧,人家罵你不念同僚之情,褻瀆為國為民而死的英雄,說不定還要聯合起來告你的刁狀。
不燒吧,城中大戶肯定要拿這個做由頭,煽動全城百姓抗命。
這要是鬧起來,再有什麽山海教的妖人趁機生事,隻怕又是一場滔天大亂!
當然了,以上這些事情統統都不會發生。
因為許知行壓根沒有這樣的魄力和能力,他畢竟隻是錢穀通判,而不是一言九鼎的知府老爺。
所以,巡檢司的旗官們才會破罐子破摔,期盼著事情能鬧的再大些,最好死上幾個尊貴體麵人,這樣才有推行全城焚屍的可能。
可惜這隻是不切實際的妄想。
除非是七月半那樣忽遭橫禍,不然大戶們肯定是這城裏最安全的一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