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國內討論政治經濟學被邊緣化,產生了一定反響。至於說科學社會主義是否被邊緣化,這樣的問題已經無法提出來了。在學科建製的意義上,實事求是地說,科學社會主義差不多處於臨終狀態,國內隻有很少的學校和科研單位還保持著科學社會主義專業。相對來說,在馬克思主義三大學科中,唯有哲學似乎還比較景氣、繁榮。然而,丟失了政治經濟學批判和科學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在哲學中的挺立是彰顯了馬克思思想的生命力呢,還是相反,它是以某種特殊形式自覺或不自覺地削弱了其生命力?更加嚴重地說,這種挺立如果隻是徒有其表的“孤立”,甚至隻是脫離實踐的“唯靈論”存在,它是否遲早會轟然倒塌?如果問題是從這樣的高度提出來的,那麽,如何看待國內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這一狀況,就不是一個形式的、隨便的問題,也不單純是學科建設本身合理與否的問題,而是事關整個中國實踐和中國思想立論根基的問題。

即便不討論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邊緣化的實踐基礎本身,也不討論學科建製中三大板塊的劃分在方便教育普及的同時,實際上是否導致了馬克思主義總體性的分化,我們仍然可以追問:國內馬克思主義哲學體製內的景氣,是否得益於它作為哲學遠離了實踐,並且得益於這種板塊劃分使它作為較抽象的學科能夠保持這種遠離而免受影響?

這樣的提問似乎毫無道理。這些年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進展不正是在於強調實踐,並且以實踐標誌馬克思哲學的基本性質嗎?好像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實踐性已經無可懷疑地鞏固起來了。然而,問題在於是何種實踐性。有人認為馬克思哲學的基本意義在於以實踐觀點終結了陷入困境的形而上學;有人認為馬克思哲學的特征在於針對現實提問,讓現實成為理論密切關注的對象。概而言之,就是實踐成為思想的基本原則,或者成為理論研究的內容,兩者之一或兼而有之。這就是所謂馬克思哲學之實踐性和當代性的基本內涵。不論哪一種情況,馬克思哲學的意義都指向了思想史內部的革命性變革,被闡釋為當代思想的一種本質形態。這樣一來,馬克思如何批判現代,曆史之變遷如何對馬克思思想構成挑戰,就不再是根本性的東西了。即便在衰敗乃至在卑汙的實踐中,馬克思哲學也仍然能因其封閉在思想的內部而保持話語上的常說常新,高高在上,遠離在實踐中被擊落的部分,因為其中的實踐本身隻是被做成了理論。

且不說馬克思曾經激烈地批判觀念論內部的自我旋轉,就算以理論的方式切中了現實之本質,亦即是正確地解釋了世界,難道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實踐性嗎?當哲學家們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一條指證馬克思開啟實踐哲學的時候,他們沒有看到這至多落在該條提綱的前半部分,即解釋世界的層麵,因此還是馬克思所批判的層麵。這些年國內馬克思主義哲學之所以“繁榮”,就在於爬到了這個層麵,並且待在這個層麵上。如果說傳統解釋是把哲學都做成了馬哲,把馬哲做成了政治,那麽,這些年的進展則是把馬哲做成哲學,把哲學做成學術!思想回到了思想的內部。

這樣的進展當然也算得上是進展,至少在糾正對馬克思思想之粗疏和淺層的理解方麵是重要的,具有思想史的意義。因此,這種“回到馬克思”的工作不可或缺。但問題是,這樣回到的馬克思隻是思想史硬殼中的馬克思,而不是那個真正立足於曆史存在基礎之上,並且力圖去改造這一基礎的馬克思。在這種視角中,我們至多能看到,馬克思在觀念鬥爭中一次又一次地打了勝仗,成為一個偉大的思想英雄。然而,這不正是馬克思要不斷告別的形象嗎?馬克思批評費爾巴哈隻是一個哲學家、理論家,這當然不是說哲學家和理論家沒有任何意義。對馬克思來說,問題在於不能隻停留在觀念地把握現實的層麵上。

按照馬克思的問題邏輯,真正說來,研究馬克思思想的意義,不在於為馬克思在思想史中爭得並捍衛一個地盤,這一點當然重要,但更為重要的是,在馬克思思想與曆史的變遷之間進行雙重對話,讓馬克思的思想批判性地走進現實。這裏的批判性是指,馬克思的思想不可能原封不動、不加修正地移入現實;同時也是指,現實的直接性不能非批判地成為剪裁和評判馬克思思想的標準。按照青年馬克思的正確提法,光是思想竭力體現為現實是不夠的,現實本身應當力求趨向思想。在這種思想與現實辯證關係的意義上,因而在真正實踐的意義上,“回到馬克思”之後本質重要的是“迎候馬克思”,讓馬克思以一種鮮活的形象走進現實。不難想象,如果沒有列寧在現實與理論的交匯點上所作的貢獻,沒有由其引發的馬克思思想的第二次降生,不管它是哪樣一種性質的降生,哪有今天的馬克思,哪有馬克思主義哲學呢?看看科爾施列舉的西方哲學史對馬克思主義哲學輕描淡寫的提及,這一點就顯而易見了。變革社會曆史的實踐成就了馬克思的理論。

因此,研究馬克思的意義絕不隻在於還馬克思思想的本來麵目,讓它如其所是,而在於迎候馬克思,讓馬克思走向我們,讓這個世界精神騎到馬背上!統治者曆來不怕把馬克思作為思想大師,不怕把馬克思主義作為偉大的思想,不怕甚至鼓勵專家們拿著放大鏡寄生在馬克思思想的軀體上考古,在上麵吃了睡,睡了吃,當然,有時也嘻嘻哈哈,也吵吵嚷嚷;累了,也津津樂道一些理論之外的“段子”,比如關於馬克思的私生子,甚至於調侃馬克思與恩格斯奇特的同誌關係,等等!他們才不在乎這個軀體本身的死活呢,大不了,最後一哄而散!

在這樣的熱鬧中,高度強調實踐的理論沒有了實踐,因為實踐隻是被做成了的觀念,做成了終結傳統形而上學的形而上學範疇!那個在哲學上,從而在觀念上被高度頌揚的馬克思雄踞在思想史的頂峰,成為一個觀念上的“神”。曾經打破觀念拜物教的馬克思再度成為拜物教的觀念。問題還在於,如今這種觀念的拜物教隻剩下了拜物教的外表,某些“先知先覺”的傳教士們早就解除了思想武裝,他們隻是徒有其表地“拜”一個自認為並不在場的上帝,因為這樣安全,並且有肉吃。這就像西方宗教改革的前夜,不少教會高層已經率先在內部開始腐爛,因而並不是真正的信徒一樣!一個看似強大的形式瞬間轟然坍塌,“於是稀裏!嘩啦!神像垮在地上了”。

那麽,此類狀況,比如說蘇東劇變,是否證明了馬克思思想生命力的衰竭呢?沒有。也許恰恰相反,經曆、並最後解除了各種觀念拜物教的魔法和話語泛濫之後,在外在的形式爆裂之後,我們才能發現真理的瑰寶,再一次迎候馬克思思想新的降生。因為到了這種時候,一切的偽裝和攀附才會自動地銷聲匿跡。

馬克思思想的曆史效果不會是一次完成的,它提供的是一種觀察和批判社會曆史的方法。問題的關鍵就在於,真正理解馬克思如何分析和批判現實,如何以馬克思的方式,或者說立足於馬克思思想的基地剖析現實,並且不把這種剖析僅僅看成是理論對現實的直觀,而且看成是改變現實的內在環節。以這樣的方式看待馬克思主義本身,它就不是一個完成了的思想實體,而是當代曆史變遷中最為內在的流動因素。發達資本主義的自我改良和東方社會主義實踐已經分別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展示了這一點。因此,真正的問題在於秉承馬克思將理論實踐化、曆史化的思路,在曆史的演進中考察馬克思思想的存在論意義及其變遷,讓它如其所願地走出阿門塞斯冥國,來到我們當中,參與造就一種新的曆史生成狀態。

今天,這種可能性,因為現實的事件更加朗若白晝般地呈現在我們麵前了。這倒不隻是說,如今日益蔓延的經濟危機印證了馬克思穿透曆史的洞察力,因此馬克思思想是科學;而是說,馬克思思想的擔當意識及其以各種方式造成的曆史狀態使我們不可能在沒有馬克思的情況下走向未來。當然,經濟危機對馬克思思想的佐證是顯著的。在西方國家,我們看到了《資本論》在經濟危機中暢銷,這至少表明,想象中的馬克思思想的死亡並不是所謂板上釘釘的事情,對於那些自稱在馬克思的棺材上釘上了最後一顆釘子的人,也許還不值得我們以聖人之言回敬:“小人無知無畏,狎大人,侮聖人之言。”

就當今中國來說,經濟危機對世界的衝擊至少讓那些急速奔赴資本的步伐慢了下來。在持劍經商的資本邏輯中,以美國的方式成為美國,以及“彼可取而代之”的那種黑社會邏輯也許會因此有所收斂。人從來不是通過在狼群中成為狼而與狼共舞,即便可能,那也不是人的方式。人類實踐具有超越之可能性。而這種取代隻是模仿,隻是循環,沒有超越,沒有真正的未來;況且,當了老大,日子也不好過呀!當然,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在**麵前,翻身做主的欲望總是異常強烈,激動人心,做老大比受淩辱、比當馬仔畢竟強多了!

如今,中國的發展已經被稱為威脅。難道,它真的將不可避免地重走西方資本霸權崛起之路嗎?難道,在可以預見的時間之內,世界格局的變動就隻能是強權政治關係中角色的換位嗎?

在我看來,中國實踐的“大目標”和“大方向”不該是“成為現代”,也不應該僅僅是在現代霸權結構中實現一次身份的倒轉。模仿馬克思的說法,它應該是力圖達到現代尚未達到的人的解放的水平,開啟一種超越現代的人類存在方式和文明形態。這不但是因為人類需要從各種異化形式中獲得解放,而且因為它需要“救贖”,因為資本推動的發展已經觸及了人類存在的社會底線和自然底線。從當前席卷全球的經濟危機中——本質上說,這是一種人類文明形態的危機——具有馬克思思想傳統的當代中國,抓住的不應該是成為“美國”或超過美國的**,甚至形成一種幸災樂禍的陰暗心理,而應該珍惜自己的曆史和現實,以一種超越視角檢視現代資本文明的限度和困境,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牢固地建立在逐步揚棄現代原則的目標指向上,並將此提升和強化為堅定的實踐意誌。

這就需要在理論上明確當代中國實踐與馬克思思想的內在差異和聯係,由此形成並展示能夠標誌當今時代精神的思想成果。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的實踐才是有理念的,我們才有可能抓住機遇,通過民族的偉大複興,擔當開創未來的曆史使命,既不是以複古的民族主義拒斥現代文明,也不是僅僅力圖在資本的角逐中爭得一個有利的、甚至是霸主的席位。真正說來,這樣的席位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

在這種意義上,我們需要“迎候馬克思”。所謂“迎候馬克思”,就不是停留於觀念上為其優越性證明或者證偽,而是讓它從單純觀念的操作中解放出來,在實踐中為他準備一個名副其實的位置,於曆史的呼喚中真正曆史地在場,與我們同行,與我們一道麵對存在的困境,並促成未來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