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曾經來過一次紀修家,就一次。

那會兒流行買新房後請朋友來家裏溫居,雖然紀修嫌麻煩,但衛揚還是替他張羅了一桌朋友鬧騰了一晚。

上回來這個家,猶如兔子闖入一個雪洞,光禿禿的,除了一張沙發,什麽也沒有。

衛揚點了一堆外賣,大夥兒鋪了報紙席地而坐,吃飯連副像樣的筷子也沒,隻能用外賣的粗製竹筷湊合。

大家又唱又鬧,歡笑不止。

喜歡的人年紀輕輕就憑自己的能力買了房子,她本應該替他感到高興,但她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她想起自己爸媽在外地辛辛苦苦打拚了十幾年,也不過在城市的小角落買了一套90平的小房子。

他們沒有餘力買三室兩廳或者三室一廳,所有的錢加起來,也隻夠買一套兩室一廳。

那個家,沒有替她準備房間。

每次假期和父母團聚,爸爸都會去睡沙發,讓她和媽媽一起睡。

爸爸私下和她說對不起,但媽媽卻說:“反正你早晚都要嫁出去。”

她都二十歲了,聽到這種話再也不會感到難過,像是天經地義,也像是無能為力。

隻有獨處的時候,她會想起紀修那間又亮又寬敞,白得像個大雪洞一樣的房子。

止不住就會想:他為什麽這麽厲害?

讓人忍不住想靠他更近,好從他身上偷學發財之道。

可其實,他不是“厲害”,而是“相當厲害”。

原來,隔壁也是他的房子,他以尋常的姿態,沒向任何人炫耀。

又或者,別人是知道的,隻有她不知道。

口袋裏的手機瘋狂震動,直接將手機震沒了一半電量。

真真走到落地窗前,不以為意地看著風景。

衛揚沒等到她上門取書,這才來電話的吧。

又或者,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闖了禍,正在趕過來的路上。

兩小時前,真真在家整理舊書,無意間想起一些舊教材存在衛揚家裏,想著取回。

衛揚一邊滿嘴答應,一邊又打探著她的口風,問她最近有沒有聽到什麽。

她能聽到什麽?

無非是紀修交了女朋友。

掛了電話,她換下鹹菜色的睡衣,開始化妝。

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在紀修家門口了。

時間不對,她已做好在門口苦等的準備,可突然的,隔壁的門打開了,走出一個穿裙子的俏麗少女。

“真真,你想喝蜂蜜檸檬紅茶嗎?”

廚房裏,顧奈在問。

“好。”

回頭,兩隻貓蹲坐在地板上神情警戒的瞧著她,盯得她莫名鼻子發癢。

真真忍住噴嚏,繞開它們,走向廚房。

廚房爐灶上架著一隻燒水的銅壺,顧奈從冰箱取出兩顆金黃飽滿的檸檬,正用粗鹽擦洗。

見她進來,顧奈朝她一笑,“你對蜂蜜過敏嗎?如果不能喝,我們就改成楓糖。楓糖在冰箱上層,可以幫我拿一下嗎?”

真真打開冰箱,蔬菜水果被整齊地擺放,顏色種類齊全,這是一個會讓強迫症兼重度潔癖覺得養眼的冰箱。

她取出楓糖,放到砧板邊,輕笑:“這個家什麽時候變這麽講究了?煮水用銅壺,光是糖就準備了七八種?”

顧奈打開水龍頭,將檸檬放在水下清洗,耳朵紅紅,極為不好意思。

如果當麵告訴真真這些都是她慢慢添置起來的,似乎有點示威顯擺的意味。

她覺得眼下還是不開口為好。

因為紀修說,麵對真真,要少說多做,真真聰明,自然會懂。

她問紀修:“真真對你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麽?”

麵對陌生人的紀修眸底總是很冷很淡,結著薄冰,讓人望而卻步。隻要他一生氣,很多人都會遭殃似的。

顧奈實在好奇,真真究竟有多喜歡紀修,才會連屬於他骨子裏的壞和殘忍也一並接受?

這麽一想,真真可真是個慷慨慈悲的女孩,換作是小時候的顧奈,麵對這樣一尊凶神惡煞,老早躲到姐姐身後去了。

麵對她的體溫,紀修目光往她正在織的第七個花杯墊看了看,迅速移開回到她臉上,淡淡說著:“她是我童年的一部分。”

是他少年時品嚐到的苦澀。

是他整個青春為數不多的懊悔,也是他午夜夢回的無怨無悔。

“她是我的朋友。”他撫摸她的臉頰,歎息,“很厲害的朋友,堅強遠勝於我。哪怕世界對她傾軋,無盡頭的惡意對她相加,她也能咬牙把世界扶正。”

這個定義太深奧,也太寬泛了,顧奈不解,沒有多問。

後來和少藍聊天,她隨口問道:“為什麽你和師兄對我的出現都反應這麽大?”

很久,少藍才回:“因為你的出現,讓我們看到了愛情和同情在紀修身上的區別。”

顧奈鬆了口氣,但完全沒有感到絲毫得意和慶幸。

少藍又說:“奈奈,如果可以,請你不要對真真懷抱敵意,如果看過她追逐紀修的過程,你也會動容的。”

“怎麽會?”

在真真的故事裏,她和紀修才是主角啊,那是顧奈不曾參與的過去,她又有什麽資格評頭論足呢?

或許是姐姐也叫“珍珍”的緣故,她對叫zhenzhen的女孩子,天然就有一種親近感。

如果不能和真真成為朋友,那她也會盡可能避免和她成為敵人。

因為紀修說了,真真是他童年的一部分。

而童年,大抵都是美好的吧?

楓糖檸檬紅茶,意外地很好喝。

香甜,甘醇,色澤釅釅。

咽下時,會在舌根留下一絲檸檬酸澀,恰到好處,並不惹人反感,反叫人更珍惜那絲甘甜。

顧奈臨時烤了吐司片給她當茶點,笑著說:“是無麩的,你可以放心吃。”

“誰告訴你我對麩質過敏的?紀修嗎?”

真真從精致的下午茶餐碟裏取了塊焦香金黃的吐司片,很鬆脆,配茶吃剛好。

“嗯。”

顧奈又將果盤推得離她更近,切好片的香蕉似乎很適合代替果醬拿來抹麵包片。

“我沒想過你會今天來,好在剛好準備了,你還喜歡嗎?”

真真垂著眼皮,喝了口紅茶,咽下嘴裏的食物。

“麵包配香蕉醬,我上學那會兒經常這麽吃。也是他告訴你的嗎?”

“嗯。”

顧奈抱起在腳邊不停蹭她的兩隻貓,將它們放在腿上,輕撫它們,緩解它們對陌生氣息產生的焦慮。

“是我問他的,抱歉,我一直都對你很好奇。”

真真挑眉,“你好奇我?”

顧奈點點頭。

真真笑了下,說:“我也好奇你。我在猜,這套梅森是你買的,還是紀修的。”

顧奈愣了一下,才說:“啊,茶具是我的。”

真真拿起胖乎乎的茶壺,往綠色描金茶杯中注滿淡褐色茶湯,淡淡說:“剛剛開櫥櫃的時候,我看到還有四五套。小妹妹,這個牌子的瓷器可不便宜。”

始於1708年的歐洲第一名瓷,光是一組下午茶杯具,最便宜的也要四位數,上不封頂。

紀修並不愛好花裏胡哨的小物件,他常用的水晶杯,款式和兩元店的玻璃杯完全沒差別。

喜歡收集茶具的人是她,家裏現有的這幾套都是她收集的茶具中她最喜歡的。

紀修的體質本就很能熬夜,平時基本不碰咖啡和茶葉,但最近天氣變冷,偶爾他也陪她喝一杯。

顧奈怕他晚上睡不著反過來折騰她,吝嗇的時候隻肯給他嚐一口。

生活中習以為常的細節突然被真真單挑出來說,無論從哪個角度解析揣摩,都透著令人手腳蜷縮的尷尬和不好意思。

見她有些慌張,真真勾唇:“你別意外,雖然我家境普通,但也曾豪邁地打碎過一個上萬的杯子。”

打從那以後,她就恨透這個牌子。

“那時我也才十幾歲,什麽也不懂,心想不過是個杯子罷了,碎了就碎了,有什麽了不起的?我正和杯子主人理論呢,結果紀修一聲不吭出門取了一萬塊回來,反倒把我嚇了一跳。”

說著,奢侈的骨瓷落在同款托碟上,發出清脆悅耳的碰撞聲,如玉石相碰。

“鬼知道他一個小屁孩哪裏來這麽多錢,小時候我們都懷疑他賣血,等他長大了,我們又開始懷疑他背著我們偷偷賣精。”

顧奈微怔,繼而跟著她一塊笑起來。

想想他白的去演吸血鬼都不用化妝的幹瘦身板兒,的確很有……那什麽的嫌疑。

眼前這個少女,無疑是美麗的。

而她抿唇微笑的模樣,則讓她的美麗更動人了三分。

真真一時也看呆了去。

是啊,這少女長了一張無害的臉,誰會去提防小兔子這種生物?

她來時做了叫囂著互相扯頭發的準備,可才坐了這麽一會兒,心裏那股氣早就煙消雲散了。

可見,人生而好色,不論男女。

紀修啊紀修,你喜歡的畫都那麽抽象高深,我還以為你會愛上那種渾身書香,一身高緯氣質的奇女子。

沒想到,俘獲你的是這種軟綿綿的棉花糖……

俗。

俗不可耐。

真真對顧奈很滿意,但對紀修很失望。

“抱歉,我不該和你亂開玩笑。”

“沒有沒有。”

顧奈斂起笑容,連連擺手,她並未感到被冒犯。

大抵除了真真,也沒人敢這麽開紀修玩笑。

真真和她想象的一樣勇敢。

真真聳聳肩,左手的茶杯換到右手,抿了一口後,很忽然地開口。

“來了半天,也沒和你好好自我介紹,你好顧奈,我叫劉真真,文刀劉,真實的真,很高興認識你。”真真率先伸出手,“還有,我並不是紀修的女朋友。抱歉,我有時候喜歡惡作劇。”

顧奈搖搖頭,柔柔地上前握住真真的手,自我介紹:“你好真真,我是顧奈,三顧茅廬的顧,無可奈何的奈。在你麵前,我就是我,不是誰的女朋友。”

真真再度挑眉,這小兔子哪個洞府修煉出來的?

顧奈朝她微笑:“真真,你的手好暖。”

真真將她軟乎乎的手緊了一下:“那可能是你的茶太燙吧。”

顧奈學她的樣子聳肩,奶聲奶氣地說:“燙水才能泡開茶葉呀。”

就像友誼,真金才不怕火煉。

真真愣了一下,決定收回之前草率的定論。

紀修的眼光,還是不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