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萊像是眉心著實挨了一記,但他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
從索拉利人的生活方式看來,他們想必將私生活看得神聖不可侵犯。凡是有關婚姻或子女的問題一律上不得台麵。因此他假設,夫妻之間也有可能出現經常性的爭吵,但同樣被視為不可打探的隱私。
可是如果牽涉到命案呢?難道也沒有人甘冒大不韙,詢問嫌犯是否經常和丈夫吵架嗎?而那些知道內情的人,應訊時難道也不會稍微提一下嗎?
嗯,至少李比做到了。
貝萊問:“他們到底吵些什麽?”
“我想,你最好還是問她吧。”
貝萊心想此話有理。他硬邦邦地站了起來。“李比博士,謝謝你的合作。稍後我或許還會需要你的協助,希望能隨時聯絡到你。”
“顯像結束。”剛說完,李比和他那部分的房間立刻消失無蹤。
貝萊竟然不在乎搭飛機穿越開放空間了,這還是生平頭一遭。非但一點也不在乎,而且幾乎有如魚得水的感覺。
他甚至並未想到地球或潔西。離開地球才不過幾個星期,感覺上卻好像有好幾年了。而他來到索拉利還不滿三天,居然像是已經住了一輩子。
一個人對惡劣環境的適應,真有那麽快嗎?
或者是因為嘉蒂雅的關係?他很快就要見到她,真正地麵對麵。莫非他的信心正是由此而來,而那種交織著憂慮和期待的古怪感受也同出一源?
她能忍受麵對麵嗎?他十分好奇。她會不會像奎摩特那般,不到幾分鍾便溜走,然後以顯像求饒?
當他進門時,她正站在狹長房間的另一頭等著他。今天,她幾乎像是印象派畫家筆下的人物,被濃縮到了最本質的成分。
她的嘴唇擦著淡淡的口紅,眉毛輕輕畫了幾筆,耳垂則塗著淡藍色,但除此之外,她臉上未施任何脂粉。她看起來有點蒼白,有些害怕,而且非常年輕。
她淡棕色的頭發向後梳,灰藍色的眼珠顯得有些羞澀。她穿著一身暗藍色的服裝,說是黑色也不為過,隻有兩側鑲著細細的白色滾邊。她借著長袖遮住手臂,並戴著一副白手套,外加一雙平底鞋。除了臉龐,她可以說沒有任何肌膚顯露在外,就連脖子都繞著一圈不算起眼的褶帶。
貝萊停下腳步。“這個距離夠近了嗎,嘉蒂雅?”
她的呼吸有點急促。“我差點忘了你真的會來到麵前。這和顯像沒什麽差別,不是嗎?我的意思是,隻要別想著是麵對麵就行了。”
貝萊說:“對我而言相當稀鬆平常。”
“在地球上,的確。”她閉上眼睛,“有時我也會試著想象那種情形。到處擠滿了人,你走在路上,身旁總是有其他人,對麵還會有人迎麵向你走來。幾十個……”
“幾百個。”貝萊說,“你可曾在膠卷書中看過地球的照片?或是在小說中讀到過地球的場景?”
“那種書我們這兒不多,但我讀過以其他外圍世界為背景的小說,在那些世界上,麵對麵是家常便飯。小說裏沒有什麽新奇感,似乎像是多方顯像而已。”
“小說中的人物會接吻嗎?”
她羞得滿臉通紅。“我不讀那種小說。”
“從不?”
“嗯——你也知道,總會有幾本**讀物私下在流傳,有些時候,僅僅出於好奇——真惡心,我不騙你。”
“是嗎?”
她突然又精神振奮地說:“可是地球不同,上麵有那麽多人。你們走在街上,以利亞,我猜你們會碰——碰觸到別人。我的意思是,一個不小心。”
貝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個不小心,你還會把人撞倒呢。”他想到了捷運帶上那些跳上跳下、你拉我推的青少年,不免竄出一股濃濃的鄉愁。
嘉蒂雅說:“你不必站得那麽遠。”
“我靠近些你受得了嗎?”
“我想還好吧。如果我希望你停下來,會跟你直說的。”
貝萊一步步向她接近,嘉蒂雅一直瞪大眼睛望著他。
她忽然冒出一句:“你想不想看看我的力場彩繪?”
這時貝萊站在六英尺外。他停下腳步打量對方,她看起來既嬌小又柔弱。他試著想象她手中握著一樣東西(到底是什麽?)朝她丈夫的頭顱猛力揮去。他試著想象她在盛怒之下喪失了理智,因而成了殺人凶手。
他必須承認,這是有可能的。隻要有合用的武器,並且足夠惱羞成怒,就算她隻有一百零五磅,仍然能夠令受害者腦袋開花。貝萊知道有些女殺人犯(當然是在地球上),當她們靜下來的時候,簡直就是小白兔。
他問:“力場彩繪是什麽,嘉蒂雅?”
“一種藝術品。”她答道。
貝萊想起李比曾經提到嘉蒂雅的藝術創作,連忙點了點頭。“我很想開開眼界。”
“那就跟我來吧。”
貝萊謹慎地和她維持著六英尺的距離。這要比克蘿麗莎所要求的距離短得多,還不到三分之一。
他們走進一間亮晃晃的房間,每個角落都映出五顏六色的光芒。
嘉蒂雅顯得很得意。她抬頭望著貝萊,眼神中充滿期待。
雖然貝萊並未開口,他的反應顯然完全符合她的期待。他慢慢轉身,試圖弄清楚自己到底在看些什麽,因為這裏除了光線還是光線,根本沒有任何有形的實體。
一個個環形底座上擺放著一團又一團的光芒。它們仿佛活生生的幾何形體,由無數的彩色線條編織而成,雖然互繞成一個完整的造型,各自仍維持著獨立性。每件作品各有特色,甚至彼此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貝萊為了適當的字眼而搜索枯腸,最後說:“這些作品有什麽意涵嗎?”
嘉蒂雅發出悅耳的低沉笑聲。“你喜歡它們有什麽意涵都行。它們隻是一團團會讓你感到憤怒、快樂或好奇的光線,總之會把我在創作時的情緒傳達給你。我可以替你做一個,就像為你畫像一樣。不過或許不會做得太好,因為隻是即興創作而已。”
“你願意嗎?我非常感興趣。”
“沒問題。”她快步走向房間的一角,在經過他身邊時,和他相距僅僅數英寸,但她似乎並未注意到。
她來到某個光雕旁,碰了碰它的底座,那個傑作立刻消失無蹤。
貝萊倒抽一口氣,叫道:“別那麽做。”
“沒關係,反正這個我已經看膩了。我還要把其他作品暫時調暗,以免令我分神。”她打開附在牆上的控電盤,調動了一個變阻器,那些五光十色便幾乎看不見了。
貝萊問:“沒有機器人替你做這種事嗎?我是指開關電路?”
“噓,噓。”她有點不耐煩,“我不讓機器人來這裏。這是我的天地。”她皺著眉頭望著他,“我對你不夠熟悉,這是個小麻煩。”
她並未望著那個底座,但她的雙手輕輕放在它的光滑表麵上——十指通通彎著,仿佛蓄勢待發。
一根手指開始有了動作,在光滑的表麵畫出半個圓弧。一道深黃色的光芒從底座鑽出來,斜斜地一路向上延伸。一旦那根指頭稍微向後退,深黃色便逐漸變淡了一點。
她打量了一下子。“我想它算完成了。一種沒有重量的力量。”
“耶和華啊。”貝萊說。
“你不高興了?”她舉起雙手,那道黃色光芒依舊豎立在原處。
“不,一點也不。但這是什麽呢?你是怎麽做出來的?”
“這可不容易解釋,”嘉蒂雅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個底座,“因為我自己也不算真正了解。有人告訴我,這是一種光學幻象,實質上是用各種能階所建立的力場。它們來自超空間,真的,因此欠缺普通空間應有的性質。不同的能階,會讓人眼看到不同的色澤。這些色澤和色彩全由我的指尖溫度控製,我隻要輕觸底座的適當位置即可。在每個底座裏頭,都藏著各式各樣的控製器。”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把手指放到那裏……”貝萊走過去,嘉蒂雅隨即讓位給他。他試探性地把食指放到底座上,感到了輕微的震動。
“試試看,動動你的手指,以利亞。”嘉蒂雅說。
貝萊依言照做,底座便冒出一團暗灰色的光芒,把那道黃光給擠歪了。貝萊連忙抽回手指,嘉蒂雅被逗得哈哈大笑,但立刻表示了悔意。
“我不該笑你的。”她說,“真的非常不簡單,就算你練了很久也一樣。”她伸出手來輕輕一拂,速度快到貝萊根本看不清楚,下一刻,他做出的那個怪東西就不見了,隻剩下黃光繼續一枝獨秀。
“這手藝你是怎麽學來的?”貝萊問。
“我隻是自己不斷嚐試。這是一種新的藝術,你知道吧,隻有一兩個人真正精通……”
“而你是最棒的。”貝萊沒好氣地說,“在索拉利,人人都能聲稱自己最棒,或是獨一無二。”
“你不必嘲笑我。我的作品曾經公開展出,我還親自做過示範。”她揚起下巴,她的驕傲是毋庸置疑的。
她繼續說:“讓我把你的光雕做完吧。”她的手指又動了起來。
在她的操弄下,又有幾條彎彎曲曲的光線竄出來,每一條都有著尖銳的角度,而且皆以藍色為主要色調。
“這算是地球吧。”嘉蒂雅咬了咬下唇,“我總是把地球想成藍色,上麵擠滿了人,時時刻刻麵對麵,麵對麵。顯像則比較接近玫瑰色。這是我的看法,你說呢?”
“耶和華啊,我無法把任何事物想成顏色。”
“無法?”她心不在焉地問,“例如你常說的‘耶和華啊’,就像是一小塊紫色。而且帶個尖角,因為通常你都是脫口而出,像射箭一樣。”一小塊紫光冒了出來,很接近底座的正中心。
“然後,”她說,“再加上這個,便大功告成了。”這時憑空出現一個既單調又毫無光澤的藍灰色空心立方體,將整個作品團團圍住。裏麵的光線仍舊透得出來,隻是暗了不少,像是遭到了囚禁。
貝萊感到一陣難過,仿佛他自己被關了起來,無法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最後這個是什麽?”他問。
嘉蒂雅說:“就是你的圍牆啊。這是你內心最深的感受,你走不出去,你必須待在裏麵。你被關在這裏頭,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貝萊又看了幾眼,但就是不敢苟同。他說:“那些圍牆不會一直關著我,我今天就出來了。”
“是嗎?你很自在嗎?”
他忍不住發動反擊。“和你見我的情形差不多。你雖然不喜歡,但還能夠忍受。”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你現在想不想出去?跟我一起?去散散步?”
貝萊的直覺反應是:耶和華啊,不要。
她又說:“我從來沒有跟別人散過步,我是指麵對麵。現在還是白天,而且天氣不錯。”
貝萊望了望以自己為主題的抽象派光雕,然後說:“如果我去,你會把那團灰色拿掉嗎?”
她笑了笑,答道:“我先看看你表現如何。”
在他們離去後,那座光雕仍舊留在原處。它用代表大城的灰色光芒,將貝萊的靈魂牢牢禁錮住。
貝萊有點發抖。一陣微風吹過,令他感到一絲寒意。
嘉蒂雅問:“你冷嗎?”
“之前溫度沒這麽低。”貝萊咕噥道。
“那是因為天色已晚,但這種溫度還不能算冷。你想不想穿外套?我可以叫機器人馬上送過來。”
“不,沒關係。”他們沿著狹窄的人工小徑向前走,他忽然問道:“當初你和李比博士就是在這裏散步嗎?”
“喔不。我們在田野間到處亂逛,不時能聽見動物的聲音,卻很少見到幹活的機器人。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這回你我隻能在房子附近走走。”
“萬一什麽?”
“嗯,萬一你想進屋去。”
“或是萬一你受不了麵對麵了?”
“我真的無所謂。”她不在乎地說。
放眼望去,四麵八方全是黃色和綠色的組合。頭上的樹葉隱約傳來陣陣的沙沙聲,周遭不時響起尖銳的鳥叫和刺耳的蟲鳴,地麵上則有一團團的黑影。
他特別注意的是那些黑影。其中一個就在他麵前,形狀像一個人,而且動作和他自己出奇相似,令人感到毛骨悚然。貝萊當然聽說過所謂的影子,也知道那是怎麽回事,但由於大城裏到處都是間接的照明,他始終未曾特別注意影子的存在。
他知道索拉利的太陽就在背後。雖然他提醒自己千萬別回頭,但他心知肚明,它就在那裏。
太空很大,而且很寂寞,他卻發覺自己深受它的吸引。他心中浮現一個畫麵,自己走在一顆行星的地表,頭上有好幾千英裏,不,好幾千光年的空間。
這個孤獨寂寞的畫麵,為何對他有那麽大的吸引力?他並不想與孤獨寂寞為伴,他想要的是地球,是那些擠滿了人的大城,他渴望那種溫暖和熱鬧。
偏偏這個畫麵就是不出現。他試著在心中召喚紐約,召喚其中的嘈雜、擁擠和紛擾,不久他便發現,目前自己所能想到的,就隻有這個寧靜且帶有涼意的索拉利星表麵。
在有意無意之間,貝萊逐漸向嘉蒂雅走近,直到兩人相距隻有兩英尺的時候,他才發覺她露出驚嚇的表情。
“很抱歉。”他立刻邊說邊後退。
她喘著氣說:“沒關係。你想不想往那邊走?那裏有些花圃,或許你會喜歡。”
她所指的那個方向和太陽剛好相反。貝萊默默跟著她向前走去。
嘉蒂雅說:“再過幾個月,一切就會很有趣了。每到溫暖的季節,我就能跳進湖裏遊泳,或是在田野間盡情奔跑,跑到再也不想跑的時候,我便會一頭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躺著。”
她低頭審視自己的穿著。“但今天並不適合這麽做。穿著這身衣服,我隻能走路了。文文靜靜地,你知道吧。”
“你喜歡怎麽穿呢?”貝萊問。
“頂多穿個背心和短褲吧。”她一麵喊,一麵舉起雙臂,仿佛正在享受那種想象中的自由。“有時穿得更少,有時我隻穿涼鞋,這麽一來,每寸肌膚都能感受到空氣——喔,抱歉,我冒犯你了。”
貝萊說:“沒有,沒關係。你和李比博士散步時,就是這麽穿的嗎?”
“不一定,要看天氣。有時我穿得非常少,但那隻是顯像,你知道吧。我希望你真的了解。”
“我了解。不過李比博士呢?他也穿得很少嗎?”
“約珊穿得很少?”一抹笑容掠過她的臉龐,“喔不,他總是非常莊重。”嘉蒂雅硬擠出一個嚴肅的表情,還眯著一隻眼睛,把李比的特征模仿得惟妙惟肖,令貝萊忍不住低聲叫好。
“他是這麽講話的,”她說,“親愛的嘉蒂雅,考慮到一階電位對正子流所造成的效應……”
“他真的和你說這些嗎?機器人學?”
“大多都是。喔,你知道嗎,他可認真呢。他總是想試著教我機器人學,從未放棄過。”
“你學到什麽嗎?”
“什麽也沒學到,半點都沒有。那些話聽起來完全不知所雲。他難免會生我的氣,不過每當他罵我,如果我們剛好在湖邊,我就會跳到水裏,用水潑他。”
“用水潑他?我以為你們是在顯像。”
她哈哈大笑。“你真是個地球人。他當然是在自己房裏,或是他自己的屬地。我潑的水碰不到他,但他照樣會閃躲——你看那裏。”
貝萊放眼望去。他們剛繞過一片茂密的樹林,這時已經來到一塊空地。一條條小紅磚道從中穿過,將它切成好幾部分,空地正中央還有個裝飾用的池塘。這裏盛開著無數花朵,排列得井然有序。貝萊在膠卷書中看過照片,因此知道它們就是所謂的花。
那些花和嘉蒂雅製作的光雕可說有些神似,貝萊因而猜想,這個花圃就是她的靈感來源吧。他小心謹慎地摸摸其中一朵,然後四下望了望,發覺紅花和黃花占了絕大多數。
而在四下張望之際,貝萊瞥見了天際的太陽。
他不安地說:“太陽垂得很低。”
“因為快傍晚了。”嘉蒂雅背對著他叫道。她已經跑到了池塘邊,坐在一張石頭打造的長椅上。“過來,”她一麵揮手一麵喊,“如果你不喜歡坐在石頭上,站著也無妨。”
貝萊慢慢向前走去。“它每天都會這麽低嗎?”問完這句話,他立刻後悔了。隻要行星不斷旋轉,太陽就隻有中午才會高懸天頂,上下午一定會比較接近地平線。
他雖然能告訴自己這個事實,卻不能改變心中長久以來的既定想法。他知道所謂的夜晚是怎麽回事,甚至親身經曆過;在這段時間中,整個行星都會安穩地替你擋在太陽前麵。他也知道到了白天,仍會有一片片的雲朵扮演保護傘的角色。話說回來,每當他想到行星表麵,心中總會浮現一幅太陽高掛天際、放出灼熱光芒的畫麵。
他回頭很快望了一下,快到僅瞥見太陽一眼,然後他開始尋思:如果自己決定回房去,距離會不會太遠了。
嘉蒂雅指了指石椅的另一端。
貝萊說:“和你的位子很近,不是嗎?”
她將那雙小手一攤。“我已經漸漸習慣了,真的。”
於是他坐下來,麵對著她,以免看到太陽。
她忽然上身向後仰,從水裏拉出一朵杯狀的小花——外麵是黃色,裏麵有著白色條紋,絲毫談不上豔麗。她說:“這是個土生土長的植物。這裏大多數的花,其實都是從地球引進的。”
她小心翼翼地將花遞給他,花柄的斷處仍在滴水。
貝萊同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你把它殺死了。”他說。
“隻不過是一朵花,這兒有好幾千朵呢。”不料他尚未碰到那朵小黃花,她便突然抽回手去,而且雙眼射出異彩,“還是你想要暗示,既然我能殺死一朵花,也就能夠殺人。”
貝萊好言好語勸道:“我什麽也沒有暗示。能否讓我看看?”
貝萊其實並不想碰那玩意兒。它原本生長在潮濕的泥土中,現在還散發著一股汙泥味。這些索拉利人,他們采取那麽謹慎的態度,盡量避免接觸地球人,甚至避免彼此接觸,怎麽會如此隨便地碰觸髒泥巴呢?
貝萊將花柄握在拇指和食指之間,仔細端詳了一番。這朵花由好幾片薄薄的組織所組成,它們源自一個共同中心,然後逐漸向上彎。“杯子”裏則有一個白色的突起,外表看起來很濕潤,邊緣則有些像是黑絲線的東西,正在風中輕微抖動。
她問:“你聞得到它的味道嗎?”
貝萊立刻注意到它所散發的香氣。他將鼻子湊過去,然後說:“聞起來像是女人身上的香水。”
嘉蒂雅用力一拍手,顯得相當開心。“果真是不折不扣的地球人。你真正的意思應該是香水聞起來很像這朵花。”
貝萊懊喪地點了點頭。他對戶外逐漸厭煩了,所有的影子都越來越長,景色則越來越陰暗。可是他堅決不肯示弱。他想要除去圍住自己那尊雕像的灰色光牆。雖說有點不自量力,但他別無選擇。
嘉蒂雅作勢要從他手中取走那朵花,貝萊欣然放手。她一麵慢慢扯去花瓣,一麵說:“我想,每個女人的味道都不一樣。”
“看她用什麽樣的香水嘍。”貝萊漫不經心地答道。
“想想看,靠近到足以分辨香水的距離。我不擦香水,因為沒有人靠近我。現在是例外。但我想你常常聞得到香水,甚至天天聞到吧。在地球上,你的妻子總是在你身邊,對不對?”她將注意力完全放在那朵花上,皺著眉頭仔仔細細地一瓣瓣將它肢解。
“她並非總是在我身邊,”貝萊說,“並非分秒形影不離。”
“但大多時候都在。無論何時你想要……”
貝萊突然打岔道:“李比博士為何那麽想要教你機器人學,你猜是什麽原因?”
那朵花現在隻剩花柄和裏麵那團突起了。嘉蒂雅用手指夾著它轉來轉去,然後隨手丟進池塘,但它並未立刻沉下去。“我想,他希望我當他的助理。”她說。
“他跟你這麽說過嗎,嘉蒂雅?”
“最後才說的,以利亞。我想他是不耐煩了。總之他曾問我,難道不覺得機器人學是個有趣的領域嗎?我自然照實回答,說自己再也想不到有什麽比機器人學更無趣的了。結果他相當生氣。”
“後來,他就再也沒有跟你一起散步了?”
她說:“你知道嗎,我想你說得很對。想必我傷了他的心。問題是,我又能怎麽做呢?”
“不過,在此之前,你已經把你和德拉瑪博士爭吵的事告訴他了。”
她的雙手仿佛抽筋般牢牢攥緊,她整個人則僵立在原處,頭垂了下來,微微偏向一側。“什麽爭吵?”她的聲音高得很不自然。
“你和你丈夫的爭吵。我曉得你恨他。”
她惡狠狠地瞪著他。“誰告訴你的?約珊?”她的臉孔不但扭曲,而且一陣紅一陣青。
“李比博士提到過,我想這是真的。”
她渾身發抖。“你還是在試圖證明我是凶手。我一直把你當成朋友,沒想到你隻是——隻是個警探。”
她舉起拳頭,貝萊一動不動。
他說:“你知道你不能碰我。”
她終於放下拳頭,別過臉去,開始飲泣。
貝萊則低下頭,閉上雙眼,把那些惱人的長長影子關在眼皮外麵。“德拉瑪博士並不是個感情非常豐富的人,對吧?”他說。
她像是掐著脖子回應道:“他是個工作非常忙碌的人。”
貝萊說:“反之,你的感情非常豐富。你對男人感興趣,你自己了解嗎?”
“我情——情不自禁,我知道這很惡心,但我情不自禁。這種事光……光是說說就很惡心。”
“不過,你的確跟李比博士說過吧?”
“我必須找人說說,找約珊自然最方便,而且他似乎並不介意,說出來我就覺得好多了。”
“這就是你和你丈夫爭吵的原因嗎?因為他感情不夠豐富,對你冷冰冰的,所以你心生怨恨?”
“有時我真恨他。”她無奈地聳了聳肩,“他隻是個優秀的公民罷了,我們甚至沒有打算生……生……”她說不下去了。
貝萊耐心等待。他覺得滿肚子寒氣,而且戶外的壓力重重壓在他身上。等到嘉蒂雅的抽噎逐漸平息,他盡可能柔聲問道:“是你殺了他嗎,嘉蒂雅?”
“不——是。”然後,突然間,仿佛她的心防通通融化了。“我還有些事沒告訴你。”
“好,那現在請說。”
“當時我們正在爭吵,我是說他死的時候。那種爭吵千篇一律,我對他大叫大嚷,他卻從來不回嘴。他甚至幾乎不說一句話,那隻會讓氣氛更僵。我好生氣,非常生氣。然後我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耶和華啊!”貝萊輕晃了一下,他瞪大眼睛,目光鎖定長椅上的灰石板。“你說什麽都不記得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就這麽死了,我拚命尖叫,馬上進來幾個機器人……”
“是你殺了他嗎?”
“我不記得了,以利亞。如果是我做的,我應該會記得,對不對?問題是我也記不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好害怕,非常害怕。幫幫我,拜托,以利亞。”
“別擔心,嘉蒂雅,我會幫你的。”貝萊設法把紛擾的思緒鎖定在凶器上。它到哪裏去了呢?一定被人拿走了。如果真是這樣,就隻有凶手做得到這件事。既然案發之後,立刻有機器人在現場看到嘉蒂雅,她就不可能拿走凶器。凶手一定是別人,不論索拉利人全都怎麽看這件案子,凶手一定是別人。
貝萊覺得一陣暈眩,心想:我得趕緊回屋去。
他說:“嘉蒂雅——”
不知怎麽回事,他開始凝視地平線附近的太陽。他必須轉頭才看得見,而他仿佛著了魔,居然看得目不轉睛。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太陽,又大又紅,但有點暗淡,盯著看也不至於刺眼。他看到好些細長的雲朵飄在太陽上方,還有一條壓在它身上,活像一根黑色的棍子。
貝萊喃喃道:“太陽看起來好紅。”
他聽到嘉蒂雅無精打采地悶聲道:“落日總是紅的,一副即將熄滅的樣子。”
貝萊心中浮現一個畫麵。太陽之所以落到地平線上,其實是由於行星表麵以一千英裏的時速在不斷後退;索拉利星就這麽在裸陽下旋轉,完全無顧於表麵上有好些稱為人類的微生物,它瘋狂地不停旋轉,旋轉……旋轉……
他的腦袋也開始旋轉了,下方的長椅逐漸傾斜,上方的天空也起了變化,藍色,深藍色,而太陽已消失無蹤。他看到樹梢和地麵同時跳起來,聽到嘉蒂雅隱約發出尖叫,接著又聽到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