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萊快要堅持不住了。光憑理性並不足以戰勝恐懼。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有些人一輩子都生活在開放空間,例如現在的太空族,以及過去的地球人。沒有圍牆並不等於會有實質危險。我根本不該那麽想,那是一種錯誤的觀念。
可是這一切都徒勞無功。他心中一直有個非理性的聲音,哭喊著要找圍牆,死也不肯接觸開放空間。
隨著時間慢慢溜走,他認為自己不可能做到了。最後他一定會可憐兮兮地縮成一團,渾身不斷發抖。前來接他的太空族(鼻孔裏插著濾器以防細菌,雙手戴著手套以避免接觸)甚至不會瞧不起他,隻會感到惡心而已。
貝萊咬緊牙關撐著。
太空船終於停下來,安全帶自動解開,液壓係統也退回到艙壁內。貝萊留在座位上,雖然很害怕,但他決心不表現出來。
當艙門傳來一聲輕響,他刻意將目光移往別處,僅從眼角瞥見門口出現一個高大的、有著古銅色頭發的人物——那是一名太空族,雖然他們是地球人的後裔,但高傲的他們甚至不願承認這個事實。
那太空族喚道:“以利亞夥伴!”
貝萊猛然轉過頭去,立刻睜大眼睛,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他盯著這張臉孔,凝視那寬闊高聳的顴骨、絕對平靜的表情、完全對稱的輪廓,尤其是那雙藍眼睛所射出的直勾勾的目光。
“丹——丹尼爾。”
那太空族說:“很高興你記得我,以利亞夥伴。”
“何止記得你!”貝萊覺得大大鬆了一口氣。對方不但和地球有淵源,而且是他的朋友,令他感到安慰,感到得救了。他差點忍不住要衝上去擁抱這個太空族,非但緊緊抱住不放,還要縱聲大笑,用力拍打對方背部,總而言之,凡是老友久別重逢會做出的瘋狂舉動,他都很想照做一遍。
但是他並沒有那麽做,他不能那麽做。他隻能上前一步,一麵伸手一麵說:“我怎麽會忘記你呢,丹尼爾。”
“我很高興你這麽說。”丹尼爾嚴肅地點了點頭,“而你十分清楚,我隻要還在運作,就不太可能忘記你。能再見到你真好。”
丹尼爾堅定地握住貝萊的手,五指施加的壓力恰到好處,一會兒後才鬆開。
貝萊心中瞬間湧現一股濃烈的感情,或許可稱之為金蘭之愛,許久之後仍未完全消退。貝萊有些難為情,衷心希望對方那深不可測的目光無法看穿自己的內心。
畢竟,貝萊不能把丹尼爾·奧利瓦當成朋友那般友愛,因為他並非人類,他隻是個機器人。
這位酷似人類的機器人說:“我申請了一輛由機器人駕駛的地麵交通工具,將以空氣管和這艘太空船直接相連……”
貝萊眉頭一皺。“空氣管?”
“對。這是一種在太空中常用的技術,無需特殊的抗真空裝備,便能在兩艘太空船之間運送人員或物資。你似乎並不熟悉這種技術。”
“沒錯,”貝萊說,“但我聽懂了。”
“當然,把這種裝置用在太空船和地麵交通工具之間就沒那麽簡單了,但我還是要求務必辦到。幸好你我從事的這項任務有最高優先權,各種困難都很快克服了。”
“你也被派來調查這樁謀殺案?”
“你還不知道嗎?真抱歉我沒有立刻告訴你。”當然,在這機器人完美的臉龐上,看不出任何抱歉的神情。“我希望你還記得漢·法斯陀夫博士,上回我們在地球上合作時,你曾和他見過一麵。最初就是他提議的,說你是偵辦這個案子的適當人選。而且他還開出條件,必須讓我和你合作,就像上次那樣。”
貝萊擠出一個笑容。漢·法斯陀夫博士是奧羅拉人,而奧羅拉是外圍世界中最強大的一員。奧羅拉人提出的建議顯然頗有分量。
貝萊說:“一對好搭檔是不該被拆散的,呃?”(這時,初見丹尼爾的喜悅逐漸褪去,貝萊胸口又感覺到一股壓力。)
“我不知道他心裏是否真這麽想,以利亞夥伴。從他對我下的命令看來,我認為他隻是希望你的搭檔曾接觸過你們的世界,因而了解你們的怪癖。”
“怪癖!”貝萊皺起眉頭,覺得對方太過分了。他不喜歡和這個名詞牽扯在一起。
“比方說,我就知道需要安排空氣管。我十分了解你對開放空間有多麽反感,因為你一直生活在地球的大城中。”
或許是由於“怪癖”這個說法令貝萊覺得必須反擊,以免被一台機器踩在腳下,但也可能是長久以來所受的訓練,讓他無法容忍任何邏輯上的矛盾,總之,他猛然間轉換了話題。
他說:“這趟旅程中,有個機器人負責隨船照顧我。那個機器人——”他的口氣透出敵意了,“看起來就像機器人。你認識它嗎?”
“我登船之前,跟它說過話。”
“它叫什麽名字?我該怎麽聯絡它?”
“它就叫RX2475,索拉利人通常隻用序號稱呼機器人。”丹尼爾的目光掃到了艙門附近的控製麵板,“這個按鈕就能呼叫它。”
貝萊望向那個控製麵板,丹尼爾所指的那個按鈕標示著“RX”,意思似乎相當明顯。
貝萊伸手按了一下,不到一分鍾,那個看起來像機器人的機器人便進來了。
貝萊說:“你就是RX2475。”
“是的,先生。”
“不久前你告訴我會有人護送我下船,你說的是不是他?”貝萊指了指丹尼爾。
兩個機器人目光相交。RX2475說:“他的文件可以證明他就是來接你的那個人。”
“除了那份文件,在此之前你還知道些什麽?有沒有人對你形容過他的樣貌?”
“沒有,先生。然而,我知道他的名字。”
“是誰告訴你的?”
“這艘太空船的船長,先生。”
“他是索拉利人嗎?”
“是的,先生。”
貝萊舔了舔嘴唇。下一個問題起著關鍵性作用。
他說:“你從船長那裏聽到的是什麽名字?”
RX2475說:“丹尼爾·奧利瓦,先生。”
“好孩子!你可以走了。”
RX2475又做了一次機器人式的鞠躬,隨即一個轉身,走出了艙房。
貝萊轉向他的夥伴,若有所悟地說:“你並未將實情全部告訴我,丹尼爾。”
“此話怎講,以利亞夥伴?”丹尼爾問。
“剛才跟你聊著聊著,我忽然想到一個疑點。當RX2475告訴我即將著陸時,它提到會有人來護送我。這點我記得相當清楚。”
丹尼爾靜靜聽著,什麽也沒說。
貝萊繼續講下去:“我本來以為或許是那個機器人弄錯了。我也曾經以為原本奉命來接我的人臨時由你取而代之,RX2475並不知道這件事。但你也聽到我怎麽問它了。它聽說你會帶著文件,還知道你的名字。可是,它所知道的名字並不完整,對不對,丹尼爾?”
“沒錯,它並不知道我的全名。”丹尼爾承認道。
“你的名字並非丹尼爾·奧利瓦,而是機·丹尼爾·奧利瓦,對不對?更完整的說法則是機器人·丹尼爾·奧利瓦。”
“這麽說相當正確,以利亞夥伴。”
“由此可知,RX2475始終不曉得你是機器人,它一直誤以為你是人類。既然你有人類般的外貌,這樣的偽裝的確行得通。”
“我不打算反駁你的推論。”
“那我們就繼續下去。”貝萊開始感到一種狂野的喜悅。他抓到了一點線索,雖然並不多,但他一向擅長這種鬥智遊戲。正是因為他有這方麵的專長,才會被請到太空的另一頭來辦案。“好,為何會有人想欺騙一個可憐的機器人呢?對它而言,你是人還是機器人毫無差別,反正它都得服從命令。因此我得到一個合理的結論:那位索拉利船長自己也不知道你是機器人,才會這麽告訴它,同理,把這件事告訴船長的索拉利官員同樣不知道真相。如我所說,這是一個合理的結論,但或許並非唯一的結論。它到底正不正確?”
“我相信是正確的。”
“很好,那麽我猜對了。可是為什麽呢?漢·法斯陀夫博士在推薦你擔任我的搭檔時,為何要讓索拉利人以為你是人類?這麽做難道不危險嗎?索拉利人如果發現真相,可能會相當生氣。他為何要這麽做呢?”
這個人形機器人答道:“我所聽說的解釋如下,以利亞夥伴。如果你和一名太空族聯手辦案,會提高你在索拉利人心目中的地位,反之,如果你和一個機器人合作,則會讓他們更瞧不起你。既然我熟悉你的作風,能夠和你合作愉快,博士因而想到,不如就讓索拉利人誤以為我是人類,但絕不主動以任何資料欺騙他們。”
貝萊並不相信這種說法。不太可能有任何太空族會自然而然對一個地球人的感覺顧慮得那麽周到,即便開明如法斯陀夫也不例外。
他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性,於是說:“索拉利人是否以善於製造機器人聞名外圍世界?”
“我很高興,”丹尼爾說,“你對索拉利的經濟結構已有若幹了解。”
“恰恰相反,”貝萊說,“我頂多隻能猜到索拉利三個字怎麽寫。”
“那我就不懂了,以利亞夥伴,你怎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而且還是那麽貼切的問題。你簡直是一語中的。我的資訊儲藏提供了如下事實:無論就機器人的款式或性能而言,在五十個外圍世界中,索拉利的產品都是最有名的。其他外圍世界都從索拉利進口特殊型號的機器人。”
貝萊繃著臉點了點頭,對這個答案表示滿意。當然啦,丹尼爾並不懂得從人性弱點出發,進行直覺式的跳躍思考。貝萊也不覺得有必要解釋自己的推理過程。如果索拉利真是機器人學的聖地,漢·法斯陀夫博士和他的同僚就可能會有意炫耀他們自己的機器人傑作,這是非常符合人性的動機。而這樣的動機和一個地球人的安全或感覺毫無關係。
如果索拉利的專家上了當,把這個奧羅拉機器人當成人類,就等於證明了法斯陀夫他們高人一等。
貝萊覺得好多了。說也奇怪,剛才他動用了所有的理智力量,想盡辦法說服自己,卻仍舊無法脫離恐懼,沒想到自己虛榮心一浮現,所有的恐懼就被一掃而空。
當然,發現太空族居然有虛榮心,這點也是有幫助的。
他想道:耶和華啊,畢竟我們都是人類,包括太空族在內。
他扯開喉嚨,大聲問道:“我們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地麵車?我早就準備好了。”
好些跡象都顯示空氣管並不適合現在這個用途。他們兩人——一個人和一個人形機器人——走出太空船,進入了空氣管,而隨著他們的移動,柔軟的網狀結構開始彎曲和搖擺。(貝萊可以隱約想象,在太空中的失重狀態下,隻要輕輕一踢,任何人都能順著管子從一艘船滑到另一艘。)
空氣管的另一端縮得很窄,仿佛被一隻巨掌使勁捏住,網眼擠成了一團。拿著手電筒的丹尼爾開始匍匐前進,貝萊也有樣學樣。他們就這樣爬完最後的二十英尺,終於鑽進了所謂的地麵車。
上車後,丹尼爾小心翼翼地關上滑門。接著便傳來厚重的“哢嗒”一聲,想必是空氣管撤離了。
貝萊好奇地四下張望。這輛地麵車並沒有太古怪的地方。一前一後有兩排座椅,每排能容納三名乘客,而且前後左右都有車門。車壁的光滑部分應該都是窗戶,不過現在一片漆黑,不透任何光亮,想必正處於極化作用之下,這點貝萊倒是很熟悉。
車頂有兩個圓形照明器,射出的黃色光芒充斥車內。一言以蔽之,貝萊唯一感到陌生的,就是裝在正前方隔板上的那個發話器,以及看不到駕駛儀器這件事。
貝萊說:“我猜司機坐在隔板的另一邊。”
丹尼爾說:“完全正確,以利亞夥伴,我們可以這樣下達指令。”他微微傾身向前,輕觸一個按鍵,一盞紅燈便閃了起來。他輕聲說道:“我們已就座,可以啟程了。”
貝萊聽到一陣細微的呼呼聲,但幾乎立刻便消失了。與此同時,他的背部感到一股非常輕、非常短暫的壓力,然後就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貝萊訝異地問道:“我們在前進嗎?”
丹尼爾說:“是的。這輛車並沒有輪子,而是靠著反磁力場貼地滑行。除了加速和減速,你什麽也感覺不到。”
“轉彎的時候呢?”
“車子會自動傾斜以抵抗離心力。就連上坡或下坡的時候,車內仍然會保持水平。”
“操作起來一定很複雜吧。”貝萊硬邦邦地說。
“幾乎全自動,司機是機器人。”
“喔。”貝萊對這輛地麵車總算有了充分了解,他又問:“這段路要走多久?”
“大約一小時。其實搭飛機會比較迅速,但我擔心你的狀況,想讓你一直處於封閉空間內,而索拉利的飛機無法提供足夠的封閉性,比不上我們目前乘坐的這種地麵車。”
對方的“擔心”不禁令貝萊惱火。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抱在保姆懷中的嬰兒。奇怪的是,他對丹尼爾的遣詞用字同樣感到惱火。他覺得這麽正式的話語非但毫無必要,而且很容易泄漏他的機器人身份。
接下來好一會兒,貝萊都在好奇地凝視著機·丹尼爾·奧利瓦。這個機器人則一動不動地望著正前方,完全不在意對方的目光。
丹尼爾的皮膚完美無瑕,頭發和汗毛也都是精心打造、細心組合的。他皮膚底下的肌肉動作更是真實無比,用不遺餘力來形容他的製造過程絕不為過。可是,貝萊有第一手的經驗,知道他的四肢和胸膛能沿著看不見的接縫裂開,以便進行修複。他還知道在亂真的皮膚底下,藏著金屬和矽氧樹脂;在金屬頭顱之中,藏著一個正子腦——雖然極其先進,仍是一堆電路而已。他更清楚丹尼爾的“思想”是什麽,那隻不過是一道道壽命短暫的正子流,流過嚴密規劃的正子徑路罷了。
但如果事先並不知情,專家要如何看出破綻呢?丹尼爾的說話方式有那麽點不自然?他始終顯得嚴肅而不帶感情?他的人格完美到了無懈可擊的程度?
這種胡思亂想隻會浪費時間,於是貝萊說:“我們談正事吧,丹尼爾。我猜你來這兒之前,曾經聽取過有關索拉利的簡報?”
“是的,以利亞夥伴。”
“很好,我就沒有這樣的機會。這個世界有多大?”
“直徑有九千五百英裏。在本星係的三顆行星中,它是最外麵的,也是唯一住人的行星。它的氣候以及大氣層都很類似地球,但可耕地的比例較高,礦藏量則較低,不過開采當然也比較少。這個世界本身就能自給自足,加上出口機器人帶來的收入,可以維持很高的生活水準。”
貝萊問:“人口有多少?”
“兩萬人,以利亞夥伴。”
貝萊聽了進去,不久又客客氣氣問道:“你是指兩千萬吧?”他對外圍世界所知不多,但至少也知道,雖然根據地球的標準,這些世界的人口個個少之又少,不過幾千萬人還是跑不掉的。
“兩萬人,以利亞夥伴。”這機器人又重複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這是個新開拓的世界?”
“絕對不是。它已經獨立了將近兩個世紀,而在此之前,它還有一個多世紀的曆史。人口維持在兩萬是故意的,索拉利人自認那是最佳的數目。”
“這些人住在這顆行星的哪些部分?”
“凡是可耕地都有人住。”
“麵積有多少平方英裏?”
“如果包括邊陲地帶,三千萬平方英裏。”
“可是隻住了兩萬人?”
“此外還有兩億左右的正子機器人,以利亞夥伴。”
“耶和華啊!那就是——平均一個人有一萬個機器人。”
“這的確是外圍世界中最高的比例,以利亞夥伴,遠超過第二名奧羅拉的一比五十。”
“他們要那麽多機器人做什麽?生產那麽多糧食又有什麽用?”
“相對而言,糧食的生產隻是小宗。比較大宗的是礦產,而能源就更大宗了。”
想到這裏有那麽多機器人,貝萊不禁有點暈頭轉向。兩億個機器人!一定滿山遍野到處都是,而人類卻那麽少。如果有人從外太空觀察,或許會以為索拉利完全是個機器人世界,而忽略了起著關鍵作用的少數人類。
貝萊突然覺得有必要好好看一看。他想起了敏寧對他說的那番話,以及關於地球危機的社會學預言。雖然似乎已經很遙遠,有點不真實,但他依舊記得。離開地球之後,種種艱難險阻使得這段記憶變模糊了,但它從未全然遭到掩蓋。因此,他並未忘記敏寧曾以冷靜精準的語言,陳述這些生死攸關的問題。
多年來,貝萊受到責任感驅使,早已習慣永遠任務第一,即使可怕的開放空間也攔不住他。另一方麵,無論是從太空族或太空族機器人的言談中搜集資料,都已經是地球社會學家不難做到的事。真正需要的是直接觀察,而這正是他的工作,就算再不愉快,他也必須盡力達成。
他開始檢視地麵車的頂部。“這輛車有天窗嗎?”
“抱歉,以利亞夥伴,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麽。”
“這輛車的頂棚能不能推開?從裏麵能不能直接看到——天空?”(積習難改,他差點要說“穹頂”兩字。)
“可以的。”
“那就這麽做,丹尼爾,我想看一看。”
機器人嚴肅地回應:“很抱歉,我不能讓你這麽做。”
貝萊覺得很驚訝,說道:“聽著,機·丹尼爾。”他特別強調“機”這個字,“讓我再說一遍,我命令你打開天窗。”
不管外形多麽像人,對方畢竟是機器人,也就必須服從命令。可是丹尼爾並未采取行動,他說:“我必須說明,我的首要考量是避免你受到傷害。如果你處在一個巨大的空曠空間中,那麽根據我接到的指令,以及我的親身經驗,我很清楚你難免會受傷。因此之故,我不能允許你暴露自己。”
貝萊覺得氣血上湧,漲得他滿臉通紅,但與此同時,他也想到生氣毫無用處。對方是機器人,而貝萊對機器人學第一法則相當熟悉。
它是這麽說的——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
在機器人的正子徑路中,其他事物都得臣服於這個最高指導原則之下——在這個銀河裏,任何一個世界的任何一個機器人都不例外。當然,機器人需要服從命令,可是不得抵觸這個至高無上的前提。服從命令隻是機器人學第二法則的要求。
它是這麽說的: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貝萊強迫自己以平靜而理智的口吻說:“我想短時間我還能忍受,丹尼爾。”
“我並不這麽覺得,以利亞夥伴。”
“這點讓我自己判斷,丹尼爾。”
“如果這是命令,以利亞夥伴,我無法服從。”
貝萊仰靠在柔軟的座椅上開始動腦筋。當然,對付機器人不能用蠻力。丹尼爾的力氣太大了,至少是血肉之軀的一百倍,他絕對能在完全不傷人的情況下製住貝萊。
貝萊隨身帶著武器。他可以拿手銃指著丹尼爾,但這麽做隻能使他暫時感到占上風,緊接著會帶來更大的挫折感。用這種方式威脅機器人毫無用處,自保隻是第三法則的要求。
它是這麽說的:在不違背第一及第二法則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如果隻有兩種選擇,丹尼爾寧肯遭到摧毀,也絕不會違背第一法則。貝萊當然不想摧毀丹尼爾,絕對不想。
但他還是很想看看車外的景象,就像著了魔一樣,他揮不去這個念頭。他不能讓這種保姆嬰兒的關係繼續發展下去。
曾有那麽片刻,他甚至想用手銃指著自己的太陽穴——你不打開天窗,我就立刻自殺——用一個更嚴重更緊急的狀況,壓製第一法則原本的作用。
但貝萊明白自己做不到。那樣太丟臉了。一想到那種畫麵,他心中就起反感。
他無精打采地說:“可否請你問問司機,距離目的地還有幾英裏?”
“當然沒問題,以利亞夥伴。”
丹尼爾傾身向前,按下那個按鍵。不料這時貝萊也湊向前去,大聲喊道:“司機!打開車頂的天窗!”
緊接著,一隻手——一隻人類的手——在那個按鍵上又按了一下,並堅定地擺在那裏,再也不肯鬆開。
貝萊一麵微微喘氣,一麵瞪著丹尼爾。
丹尼爾愣了一秒鍾,仿佛他的正子徑路為了適應這個新狀況而暫時失去平衡。但這一秒很快便過去,他的手開始有動作了。
貝萊早已預料到了。機器人的手會把人類的手從按鍵上移開(輕柔地,絕不會造成傷害),然後丹尼爾會重新啟動發話器,重新下達命令。
貝萊說:“我警告你,如果你想扳開我的手,一定會令我受傷,甚至可能扳斷我的手指。”
貝萊心知肚明,事實並非如此。但丹尼爾還是停止了動作。兩種選擇都會造成傷害,因此正子腦必須衡量兩者的幾率,再轉譯成一正一反兩種電位。這就代表他會多猶豫一下子。
貝萊說:“來不及了。”
他終於贏了這場比賽。天窗正逐漸滑開,車子不再密閉,索拉利的太陽開始將刺眼的白光灌進車內。
剛開始的時候,貝萊嚇得想閉上眼睛,但他努力對抗內心的恐懼。他望見無數藍藍綠綠的光點,數量多到不可思議。他感覺得到亂風吹著自己的臉龐,除此之外,他對周遭的事物感到相當模糊。一個運動中的物體迎麵衝來,可能是一個機器人、一隻動物,也可能是卷在風中的什麽東西。他無法分辨,車子開得太快了。
藍色、綠色、氣流、噪音、運動——這些都不算什麽,可是天上那顆大球,正在猛烈地、無情地、凶狠地發射出白色的光芒。
有那麽一瞬間,他重新抬起頭,向索拉利的太陽望去。他就這麽直接看,而並非像以前那樣,透過大城頂層日光浴館的漫射玻璃。現在他正望著一顆**裸的太陽。
就在這個時候,他覺得丹尼爾的雙手壓向自己的雙肩。在這昏亂而不真實的一刻,他心裏同時冒出好些念頭。他必須看出去!他必須盡可能地看,而身旁的丹尼爾卻必須阻止他看下去。
不過,機器人當然不敢對人類使用暴力。這個信念淩駕了一切。丹尼爾不能強行阻止自己,偏偏貝萊覺得那雙機器手正在將自己壓下去。
貝萊舉起雙臂,正要推開那兩隻無血無肉的手掌,突然完全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