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寶牛的牛脾氣又發作了,“‘四大名捕’又怎樣?連市井小販的民脂民膏也要搜刮?強盜不如!”他和方恨少、沈虎禪、狗狗、“幸不辱命”、陳老板等被人稱為“七大寇”,而無情、鐵手、追命、冷血則為“四大名捕”,他早就不怎麽服氣,先前追命和鐵手把張炭抓了去,他強忍怒氣,而今又見‘四大名捕’如此橫行霸道,強索民物,一時火氣上升,在朱小腰麵前,更想表現自己的氣概,便毫無忌憚地破口大罵起來。

唐寶牛這一嚷嚷,轎子驟然停了下來。

轎裏的人似說了幾句話。

其中一名抬轎少年也上前去隔著轎簾說了幾句話。

逛市集的人都靜了下來,心裏都為唐寶牛捏一把汗。

朱小腰暗地裏扯了扯唐寶牛的衣袂,示意他不要生事。

她不扯還好,這一扯,可把唐寶牛的“英雄氣”也扯了出來,也把他自覺自己這幹“寇”不如這四名“捕”的委屈全扯了出來,大聲道:“這算啥‘四大名捕’!作威作福,一時僥幸高官,目無法紀,算得了什麽!”

其中一名抬轎童子一把抓住唐寶牛的肩膊,叱道:“你胡說什麽?”

唐寶牛一反手,已甩開了他的擒拿,把他推跌了出去,喝道:“別碰我!抬你的轎去!”

隻聽遠處有一個聲音附和道:“好哇!咱們可是強盜跟官差論法理了,這倒好,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咱們這得替天行道!”

說話的人是方恨少。

這時人群已圍得密密麻麻的,正在看熱鬧,他一時擠不過來,念著要聲援唐寶牛,便先在遠處發了話。這一番話一說,眾人嚇得慌忙讓出一條路來,視線全集中在他的身上。

一時間,市肆都靜了下來,隻有火舌的燃燒聲響。

半晌,隻聽轎裏的人緩緩地道:“是哪來的閑漢,在這兒瘋言狂語?”

唐寶牛雷鳴似地道:“你家大爺就是第一寂寞高手前輩刀槍不入唯我獨尊玉麵郎君唐公寶牛巨俠是也!”

轎中人淡淡地道:“是你?你和沈虎禪、狗狗、方恨少、‘幸不辱命’、陳老板這幹人,都早該逮起來了。”

方恨少道:“我是方恨少,你逮吧!”

唐寶牛道:“反正我們的張兄弟也給你扣起來了,也不在乎多收押我們兩個,怕隻怕……”

轎中人道:“你怕?”

唐寶牛用鼻子哼著道:“隻怕你扣不住我們,反而給我們揪出這烏龜殼來!”

這句話一出,可謂極盡侮辱之能事,這在眾目睽睽之下相罵,竟說出這等尖酸的話,令對方無法下台,隻怕事決難善了,眾皆大栗。

轎中人不怒不慍地說:“我不出轎,一樣可以擒得住你兩個。”

方恨少馬上反唇相譏:“你行走不便,出不出來都一樣不成。”

他這句話一說,自己也覺得頗為過分了一些,轎裏的人靜了下來,殺氣陡然大盛。

恰在這時候,王小石和溫柔已趕了過來,溫柔挺了挺胸,像一隻傲慢的小鳳凰,“你要拿人,別忘了還有本姑娘。”

轎中人道:“說話的是什麽人?”

溫柔更加驕傲地說:“‘金風細雨樓’,女中豪傑巾幗英雄溫柔女俠是也。”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和唐寶牛相處久了,潛移默化、耳濡目染,連說話也與唐寶牛有幾分相似。

朱小腰暗裏輕輕地向溫柔說道:“時局多變,不宜扯上‘金風細雨樓’。”

溫柔即自作聰明地附加一句:“我跟‘金風細雨樓’已脫離關係,毫無瓜葛。”

轎裏人輕笑道:“那你現在跟什麽人有關係?”

這句話大有輕薄之意,可是溫柔偏生沒聽出來,“家師正是小寒山‘紅袖神尼’,你要是膽戰心寒,趁早夾尾巴逃之夭夭,本姑娘且饒你一命。”

圍觀的人見這姑娘如此氣憨,都不禁竊笑起來,但又為她擔心。

溫柔自己卻不擔心。

她一生很少為什麽擔心過,總是人家為她操心的多。

為了白愁飛,她算是已費盡了心、受盡了委屈了。

轎中人隻說:“衝著令師分上,這事與你無關。”

“為啥與我無關?他們的事就是本姑娘的事!”溫柔頓生豪情,又挺了挺嬌小的胸膛,“喂,你是無情?”

轎中人笑道:“有時我對人也很有點情。”

“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溫柔驕傲得像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豪情地道,“怎麽成天像個小姑娘出嫁般躲在轎子裏?”

這句話連王小石也阻攔不及。

在大庭廣眾說這種話,身為‘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肯定會感覺到羞辱。

果然,無情隔著轎簾道:“你有一個習慣不大好。”

溫柔一愣,奇道:“什麽?我的習慣你怎麽知道?”

“你不要再挺胸了,”無情道,“你的胸太小,再挺也挺不出個奇峰出來!”

眾皆嘩然。

溫柔漲紅了臉,一時說不出話來反駁。

方恨少也叫道:“哎!有失斯文!有失斯文!”

這下子連王小石也為之變色。

──有這樣的徒弟,難怪會有那樣的師父!

“太過分了!”王小石道,“‘四大名捕’名震天下,今得一見,不過爾爾。”

無情的語音沒有絲毫變化。

“你又是誰?”

王小石道:“王小石。”

無情靜了半晌,才道:“你得要為你說的話付出代價。”

王小石道:“隨便你。你說得出那種話,我便說得出這種話。”

無情沉聲道:“像你們這些武夫悍卒,嗜殺為雄,若讓你們再在京城裏胡作非為,目無法紀,我們這些刑捕班房的也算是枉修這點道行了。”

王小石坦然道:“反正你要拿人,總有理由,可我沒犯案子,你要治罪,得要有贓證才行。”

無情道:“很好,這事兒我總會辦出個起落來的,閣下警省點吧。”

王小石道:“有勞提點。”

那四名青衣少年又起了轎,越巷而去,眾人見沒啥熱鬧可看,便自散去。

那個帽販指著另一頂以絨背的精致、絨紗編織而成的繡領花冠,其間還飾著翠花縷鳳,“這位姑娘,這項手藝也不壞呢!還是玉清照應宮的師父們的巧藝呢!”

那時候,曆朝皇帝雖也有下旨修建寺廟,但庵中女尼道姑已不是全依靠香火施舍為生,有時候還須自食其力,其中文繡織錦,多是出自女尼道姑之手,手工巧麗,頗為聞名。

王小石對那頂花冠很感興趣,俯身細看,便問帽販:“這閃閃的金光,可真的是金粉粘飾上去的嗎?”

帽販笑道:“那是自一種叫做金蟲的殼翼所提煉的,一般婦人的釵釧金飾,都是用這寶貝兒塗亮的呢!”

王小石笑道:“這倒可以省些錢。”回首見朱小腰雲髻峨峨、高髻險裝,很有一種迷漫的美態,便說:“你戴上去,一定很好看的。”

朱小腰慵懶地一笑,“我要的東西,都要最好的,現在沒有最好的,拿這金龜子的研粉當黃金珠玉,我可不想要,但你說了,我就買下吧!”

溫柔聽著,不甘心地扯扯王小石的衣袖,悄聲道:“我要。”

王小石很有些為難。

唐寶牛這時正忙著掏錢,向朱小腰道:“我送給你。”

朱小腰瞟了唐寶牛一眼,輕輕地按住他的手,道:“你為什麽要送?”

唐寶牛一時為之語塞,忽嗤啦地一笑:“你戴起來,美哩!”

朱小腰柔聲但自有一種柔韌的堅持:“我不要你送。”她自行掏了銀子付賬。

溫柔見王小石沒什麽舉措,撇著嘴兒,提高了語音:“我要嘛。”

王小石無奈,勸道:“你就要別一頂好嗎?那一頂玉屏冠也蠻好看……”

溫柔很不高興地道:“我就要這一頂。”

王小石隻好說:“朱姑娘已經買下來了,不如選那一頂玉蘭花冠……”

溫柔一跺腳,很不高興。

朱小腰卻把繡領花冠,遞了給溫柔,溫和地道:“送你。”

溫柔登時笑樂了,嘴巴幾乎合不攏,酒渦深深的,像一場動人的醉酒,手裏接過花冠,口裏卻說:“怎麽送我?不好意思。”

“你戴著好看。”朱小腰美目裏流露著憐惜之意,“你要了吧!”

溫柔芳心可可,眉開眼笑的,王小石瞧在眼裏,也覺好笑。

那商人卻似欲言又止。

王小石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位老板,請了。”

那胖小販忙答禮道:“我哪是什麽老板!這一點小生意,實在不足以糊口。”

王小石道:“剛才那位便是名捕無情?”

胖商人道:“是呀,一旬半月的,他總要來那麽三幾次。”

王小石故作訝然道:“他頂著的是禦賜神捕的名位,來這兒做什麽?”

“便是他頂的是刑房的名義,所以才來繳納月樁錢,是為籌解靖安的費用。”胖老板愁眉苦臉地低聲道,“你知道的,他們要收錢,總有法兒過門。”

王小石點點頭,這時朱小腰已與溫柔歡天喜地地行了開去,眼看雪意又濃了,夜已深了。

胖老板仰首望天,喃喃地道:“怕又要下雪了。”

王小石附和地道:“是呀!”

王小石正要行開去,那胖子又吞吞吐吐地說:“我倒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

王小石道:“老板盡說無妨。”

“我這叫惹禍上身,但不得不提醍小老哥一句。”胖老板鼓起勇氣說,“那位無情大爺可不是鬧著玩的,路上……你們總得要小心一點才好。”

王小石“哦”了一聲,“你的意思是說……”

小販仿佛自己的話說多了,匆匆收拾冠帽,答非所問地道:“快下雪了,要下雪了。”便徑自推著木車行去了。

王小石怔了一會,若有所思,然後才跟著朱小腰、溫柔、方恨少、唐寶牛等離去。

溫柔和朱小腰兩人走在前麵,咯吱咯吱地談笑不休。

一頂冠帽,就使溫柔把朱小腰視為莫逆。

方恨少和唐寶牛走在後頭。方恨少正在嘲笑唐寶牛剛才的舉措,“人家可不領情。”

唐寶牛可覺臉上沒光,對方恨少更沒好氣,借題發揮地大罵“四大名捕”,尤其是針對無情。

王小石走在後頭,尋思之色愈深。

雪真的下了。

雪飛飄。

雪漫天。

雪降。

由於雪寒,汴河的船舶已十分稀少,二三船家穿著臃腫的蓑衣,擺船靠岸。

河岸邊的棧店茶館,酒旗凋,燈籠暗,除了江湖載酒而行的浪客,誰會在這夜深冬寒之際流連忘返。

河畔的樹木,有的巨枝盤屈交纏,粗壯肥大,但開的花葉十分稀疏,並不茂盛。

有的則枯瘦細弱,垂枝如虯髯飄忽,不知何處送來撲鼻的梅香。

拱橋上,行人稀少,都是兩三撐著傘、趕著回家的夜行客。

一行人正往“金風細雨樓”的路上,王小石見此殘景,忽然想到:京城裏,冠蓋往來,士商雲集,繁盛壯麗,城樓雄偉,可謂一時之盛,可是,假如有這麽一天,這繁華之地,忽隻變作殘垣敗瓦,凋景蕭條呢?

──猶是這一勾殘月。

──仍是這般冷寂的雪。

──那是一種怎樣的荒涼啊!

然而這又是極可能發生的事情,昔日不是有很多雄都大國,今都成了荒城廢墟嗎?隻要敵國入侵、外族施虐,命運操於人手,就算是華都盛京,也一樣會毀之一旦;縱是雄華磅礴的阿房宮,也經不起一場火啊!王小石這樣地忖思著。

倏然,枯樹上急掠起幾隻驚鳥,在涼寒空氣中劃過短促的急嘯,一陣撲翅的風聲,迅即化成小點而沒入夜穹。

溫柔和朱小腰猶在前麵行,笑語晏晏。

唐寶牛和方恨少行在中間,他們似乎正在爭吵。

王小石就行在最後麵。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殺氣。

一種比這氣候還冷還寒還不由人的殺氣。

就在這瞬間,他就看見了它!

一頂轎子!

無情的轎子。

轎子裏有沒有無情。

在寒冬的深夜裏,這頂轎子像一方神龕,在暗處已等了他們很久,已等候了很久很久。

王小石長吸一口氣,搓動著手指。

──天氣實在太冷了。

他正想說話,但遽而發現已不必說話。

也不能說話。

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