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怨身形甫動,方恨少便感覺到自己身上,至少有三處死門,都控製在他的掌下。

可是掌還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他的腳。

左足。

任怨的左腳吊起,平舉齊腹,踝直如刃,隨時都可能會踢出。

方恨少隻覺自己喉頭發涼、額角發麻、顴骨發酸,但他卻不能確定對方會踢他什麽部位。

他一麵閃,一麵怪叫道:“喂,你這人,怎說打就打──不,連打也不說一聲就──”

他的話未完。

他的話說不完。

因為任怨已經踢出了那一腳。

“鶴立霜田竹葉三”一向是江湖稱絕的武功,當年,這三記‘竹葉手’和“霜鶴腿”,大江南北多少英雄好手,全都折在這一檔下!

──方恨少又如何?

方恨少避過了。

他居然避過了。

險到了極處,可是他還是避開了。

“白駒過隙”步法畢竟是昔時武林第一奇女子方試妝所創的閃身法,隻要方恨少已開始避,任怨就沒有辦法把他攔下來。

方恨少避開了任怨要命的一擊,可是又突然掉入了天羅地網的殺氣裏。

蕭煞的刀。

更加要命。

刀起的時候,映照著方恨少驚慌失措的臉。

刀落的時候──

刀落了一個空。

方恨少已不在了。

──好端端偌大的一個人,怎會“不在了”呢?

可是他偏偏就在刀落下的刹那,一晃丈外,就已閃了出去。他一麵閃動,一麵向溫柔掙聲大叫:“不行了,他們狠得很──”

說到這裏,他就看到了一片不狠的刀光。

感覺到溫和的刀意。

親切的刀。

這使得他不想閃躲:那一刀就像情人的吻──誰會去躲避情人的熱吻?

所以蕭白這一刀就要了方恨少的命。

幾乎。

刀已切入方恨少的肌裏。

頸部。

刀鋒畢竟是寒的。

刀傷畢竟是痛的。

這一寒一痛,使方恨少驀然而醒,及時一扭身。

──方試妝的身法“白駒過隙”,隻要是開避施展,就沒有辦法可逮得住!

方恨少在生死之間打了一個轉回來。

他仍是避過了。

但已受了傷。

血──已開始從頸側流至他的胸際。

他恐懼起來了,怪叫:“我受傷了,天啊,我受傷了!”

他一怕,步伐便亂了。

他沒有注意到後頭。

後頭有一頭老虎。

──一個比虎還殘暴但比狐狸還精的老人。

任勞。

方恨少再想閃躲,但,已不及。

任勞一出手,就製住了他五處要害。

他隻有一雙手,可是一動手就好像變成五隻,五隻手廿五隻手指就釘死在方恨少的死穴上。

方恨少敗得並不冤。

朱月明的兩大愛將:任勞、任怨,同時對他出手,還有“八大刀王”中的兩大刀王:蕭白、蕭煞,也聯手夾擊。

他終於還是大意中伏。

終於還是在任勞的“虎行雪地梅花五”上吃虧。

任勞的出手,就像是一頭在雪地裏無聲無息潛匿著的老虎。

方恨少一旦受製,蕭白和蕭煞的刀也就同時到了。

方恨少已不能動。

不能動就是不能閃躲。

所以他隻有死。

方恨少是從來沒想到會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地就死在這裏的。

他當然不想死。

──可是那有什麽辦法?死亡從來不與人約好時間地點。

方恨少沒有害怕。

因為他已來不及。

刀,實在是太快了。

一如情人的吻,一如索命的魂。

任勞忽喝了一聲:“住手!”

刹那間,刀光陡頓。

停不住。

但又不能不停。

所以刀隻有互擊,震出星花。

星火濺在方恨少臉上。

隻差一寸──方恨少就要人頭落地。

蕭白和蕭煞是住了手。

可是他們臉上充滿了不解與疑惑。

任勞隻慎重地向他們搖搖頭,又沉緩地搖搖頭,指了指方恨少的頭,無奈地道:“殺不得。”

“殺不得”?

──為何殺不得?

這連方恨少都不明白。

雖然他現在亟希望自己是“殺不得”的人。

溫柔一見方恨少遇危,她就出手。

她也有刀。

她的刀法卻學得不太好。

因為她學的時候,太不用心。

──一個人要學好一件東西、做好一件事,首要便是用心和專心。

不過她的輕功卻很不錯,隻怕跟方恨少的“白駒過隙”亦相距不遠。

──“紅袖神尼”的“瞬息千裏”身法,隻要學得一二成,在武林中至少已達到可自保之境。

因為沒有人能傷得了她。

“紅袖神尼”見溫柔無心學刀,便哄著、逼著也要她學成“瞬息千裏”的輕功。

──打不過人時至少可以逃命。

可是在這種危局裏,溫柔能不能自保呢?

溫柔像一隻燕子般掠向方恨少。

溫柔不是要自保。

而是要替方恨少解圍。

可是也有一人如黃鶯般掠了過來。

也是女子。

而且居然也是用刀的。

溫柔也不打話,出刀。

那女子亦不發一言,還刀。

對溫柔而言,感覺上如同是下了一陣雨。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便是這樣一場黃昏雨!

對方每一刀,一出,便收。如果是攻對了,對方以最少的時間、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距離、最輕的力道,已一擊得手,即刻退身,連想跟她拚個兩敗俱亡的機會也沒有!

如果是攻錯了,對方已馬上收刀,即刻警省,把錯處和破綻補正過來,出招和收招都那麽詭異迅疾,令人根本無法發現她的空門,也無從閃躲。

溫柔的每一刀,剛發出,就給她截住了。然而她發刀卻浮移不定、神秘莫測。

溫柔截不住──

也接不住。

反正都接不住,她隻有拚了。她一麵豁了出去,狠命出刀,一麵大叫:“小石頭,不行了,你快來呀!”

她本來也想叫喚白愁飛。

──可是那個死“鬼見愁”又不知在什麽地方辦他見鬼的公事去了。

──叫“鬼見愁”來救,不如省了這口氣。

所以她隻叫王小石。

溫柔一麵叫,一麵出刀。

她的對手當然就是“女刀王”兆蘭容。

兆蘭容創了一套“陣雨廿八”刀法。

刀已不重要。

刀法才重要。

她唯一優點:以招式取勝。

她創下了這一套刀法,使得她成為能躋身入“八大刀王”的唯一女子。

她早已想跟“小寒山派”的紅袖刀一比高下。

所以溫柔一出手,她便出刀。

她很快地便占了上風。

溫柔若刻意攻防,她反而以快打快,如同驚風驟雨,縱控全局。可是溫柔一旦無法戀戰,隨意發刀,誌在逃走,“紅袖刀訣”精巧綿密的特性反而盡露,她也一時取之不下。

本來,她輕易能以刀比刀,占了上風,心中正喜,但遂而發現,並不是“紅袖刀訣”不如“陣雨廿八”,而是使“紅袖刀訣”的人武功練得太不濟事之故。如果換成另一強手,把這套刀法盡情發揮……

兆蘭容無法把溫柔砍倒。還有一個原因。

溫柔的身法。

“瞬息千裏”。

這身法居然比她的刀法還倏忽莫測!

溫柔一叫,立即就有一個人像一粒石頭般地“扔”了過來。

人是人,不可能像一粒石頭。

偏是這人衝過來的姿勢就像是一粒石頭。

一粒被人“擲”過來的石頭。

溫柔一眼便看出他不是王小石。

那人手上居然也有一把刀。

一把可憐的刀。

這人竟然還一刀砍了過來,就像柳拂堤岸一般無依。

溫柔在百忙中封刀一格。

這一刀是架住了。

可是那人的頭一低,一頭就撞在她懷裏。

那人的頭直比石頭還硬。

溫柔一時痛得五髒六腑似全絞在一起,眼淚鼻涕齊出,兆蘭容已擬一刀對準溫柔的脖子就砍下去──就在這時,忽有人沉聲道:“殺不得。”

由於任勞曾叫過這句話,兆蘭容一時錯覺,手下一頓,這才發現說話的人是一名眉粗目大,但樣子卻十分溫馴的漢子。

漢子手上縫著一件衣服。

衣服上還有針,也有線。

這人倒似是本來還在縫著衣服,但因忽然著了“五馬恙”,便不能動彈,當然也不能繼續縫衣了。

──這本來是花枯發的壽宴,這漢子難道是來壽宴上縫衣的?

兆蘭容的手,隻頓了頓。

頓一頓,就是停一停的意思。

她發現叫停的,不是任勞,她的刀便徑自砍下去了。

同一時間,那像一粒石頭的人,又似一顆石頭般激飛了過去。

這次是飛向那縫衣的漢子。

這像一粒石頭的人,當然就是蔡小頭。

蔡京麾下,“八大刀王”中的“伶仃刀”蔡小頭。

局勢再分明不過。

兆蘭容和蔡小頭兵分兩路。

一個要殺溫柔。

另一個要對付那縫衣的漢子。

局麵的變化也很簡單。

而且也很突然。

縫衣的漢子乍然而起,與蔡小頭空中對掠而過。

蔡小頭一刀砍空,一件衣服便罩在他頭上,他登時天烏地暗,手舞足蹈地落了下來,摔得碟碗菜肴齊飛。

兆蘭容隻覺眼前一花,溫柔已給那漢子挾在腋下。

兆蘭容立即出刀,但左眼下一麻。

然後是一陣刺痛。

兆蘭容在震恐之下舞刀疾退。

同時間,兩片刀光,一凶狠一親切,各迎向那漢子。

那漢子左手仍挾著溫柔。

人卻掠往右邊。

右邊展刀的是蕭白。

蕭白正要給他迎頭痛擊,忽然覺得握刀的手,像給什麽東西貼住了似的,一動,便有一種割肉似的刺痛。

他一驚。

立刻跳開。

這才發現,他的右手五指都纏上了線絲。

──以蕭白武功之高、刀法之精、反應之速,竟然也不知道這條線是在何時纏在自己手上的!

蕭煞的刀,在背後追擊那漢子。

他眼看斬不著那漢子,便去砍那漢子腋下挾著的溫柔。

那漢子也沒轉身,手卻伸了過來,好像摘花折枝一般,啵的一聲,蕭煞的刀便被拗斷了。

那漢子兩指一彈,把斷刃飛彈而出,任勞、任怨正要截擊,但一見那刀來勢,急急一起一伏,飛身避開。

待再要追擊時,那漢子已不見了。

溫柔也不見了。

當蔡小頭甩掉罩在頭上的衣服時,隻見任勞、任怨,全都麵麵相覷,蕭白和蕭煞,正愣愣發呆。兆蘭容左邊臉頰上,有一個小紅點,緩緩淌下一條血河來。

她是給針刺著的。

任勞駭然說道:“‘大折枝手’?”

任怨悚然道:“‘小挑花手’?”

任勞道:“是他?”

任怨道:“是他!”

任勞道:“幸好,他不似是插手我們的事。”

任怨道:“他隻救走了溫柔。”

任勞道:“少一個溫柔,那算不上什麽。”

任怨道:“這兒的局麵還是在我們的控製之下。”

任勞自驚惶後又漸恢複了他那陰惻惻的樣子,“所以……”

任怨又回複原來弱不禁風、羞不自勝的樣子,“所以那兩杯酒仍在我們手上。”

任勞還故意問:“哪兩杯酒?”

任怨接口應道:“一杯是有‘五馬恙’的酒,大家都已喝過了。”

任勞道:“還有一杯呢?”

任怨道:“另一杯是我們現在要敬大家的。”

任勞陰笑道:“這是敬酒囉!”

任怨道:“要是敬酒大家不喝嘛……”

任勞接道:“那隻有喝罰酒了。”

任怨指了指在血泊中的趙天容、張順泰、霍一想、吳一廂和龍一悲等人道:“他們喝的正是這種酒。”

然後他很溫和地向溫夢成和花枯發道:“如果我敬你酒,你喝不喝?”

他又補充了一句:“要是喝了,裏麵當然下了藥,你們要是沒有二心,隻為朝廷效命,我們便會依時給你們解藥,要是不喝……你們都有家人、親人、門人,敢不喝嗎?”

他等花枯發和溫夢成的回答。

忽聽一人道:“等一等!”

任勞、任怨霍然回身,又見到那漢子,就站在門口,他腋下的溫柔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