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竟在背後!

敵人原來是在後麵!

自己的“氣劍”完全空發!

對方未出劍前已完全占了先勢!

──這是什麽劍術?

──這是什麽劍法?

──這是什麽劍?

“天衣有縫”不回頭,他已來不及回頭。

他整個人全力全身全心全意全神全速向前飛撲而出。

他的雙針自左右脅下一齊交錯回刺。

劍氣暴長。

劍氣暴射!

然後他一直衝出去,八尺、九尺、十尺、丈一、丈二、丈三……之後似要停下來,但仍多走了幾步,看似已穩了下來,但仍晃了晃,才定了下來,卻又往前踏了一步。

但他始終沒有回頭。

這時候,在他背後的人群裏,有一個灰色的影子,站了起來。

那灰影子徐徐地站了起來。

這人一站起來,初以為他頗高,待他完全站立了之後,骨節似乎才一路搭上去一般,其實不單是很高,簡直是個非常高的人。

不但高。

而且瘦。

臉目陰森而冷。

任何人看了他一眼,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因為寒。

他的存在,令在席數百雄豪,都感到不寒而栗。

獨是“天衣有縫”,他沒有回頭。

高瘦個子手上沒有武器。

隻有一個包袱。

一個又老又舊又黃又破的包袱。

像一堆垃圾。

這包袱原來是掛在他肩膀上的,現在已卸了下來,拿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瘦長有力,十分幹淨。

──當你看到這樣的一雙手,你簡直不能置信,這對手的主人竟是這個樣子!

──就好像鬼魅一般的寒魂!

這個人竟似沒生命似的,連靈魂也結成了冰。

可是就在剛才的刹那之間,他發出了無匹銳烈的劍氣!

劍氣之盛,足以掠奪一千條蓬勃的生命!

劍氣是透過那包袱發出來的。

目睹的人都不會忘記:在發劍的一刹那間,高瘦漢子手上拿的不是這樣一個又老又黃又破又舊的包袱,而是太陽!

千個太陽!

在手裏。

“天衣有縫”的雙針回刺,劍氣暴射,但瘦長個子雙腿一彈,連膝蓋也不曾曲折過,便把兩名中了“恙”的漢子踢了起來,替他擋了兩劍。

“天衣有縫”知道他的“氣劍”並沒有命中。

而他已經中了對方的“勢劍”。

──也隻有“勢劍”,才能一出手,便掠奪了他的先手,占了先勢,破了他的“氣劍”!

對方一直都在宴中,可是深藏不露,自己居然察覺不出來。

對方又把煞氣轉移入壽帳之後,引開自已的注意力,而在背後一擊得手!

他雖然沒有回頭,但已知道來者是誰。

他一直想會會這個人。

他知道自己隻要還在京城,遲早都會遇上這個人。

遲早都會跟他一較高下。

──沒想到,卻在此情此境下遇上。

──而且一上來,自己就受了傷!

重傷!

“天衣有縫”仍然沒有回頭。他隻悶悶地哼了哼,問道:“‘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道:“遇上我,你認命吧!”

“天衣有縫”又問道:“咱們有冤?”

“天下第七”道:“無冤。”

“天衣有縫”道:“有仇?”

“天下第七”道:“無仇。”

“天衣有縫”道:“你卻處心積慮,在此伏擊我?”

“天下第七”道:“這五個月來,我已跟蹤了你七十三次,有廿五次想要動手,但都沒有真的下手,你可知道為的是什麽?”

“天衣有縫”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那可怕的殺氣,一直緊隨不去,原來就是你。”

“天下第七”道:“因為我沒有十足的把握。”

“天衣有縫”苦笑,鮮血一直自他唇角淌落,“你一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我對你的‘氣劍’,一直以來,都沒有絕對的取勝的把握。”

“可是,今天卻教你給逮著機會了。”

“既然你是“天衣有縫”,今天你的大意失神,算是機會難逢。”

“天衣有縫”長歎,硬生生吞下一口剛湧上來的鮮血,“既然咱們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非殺我不可?”

“兩個理由。”

“願聞其詳。”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因為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我要殺你,你就得死,你死得明不明白關我何事?”“天下第七”這樣說著,忽而,他雙目裏流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

一種說不出的神色。

──一向森冷如冰焰的眼神,忽然轉為一種英雄痛惜的眼色,而這種眼色,又是在看另一個英雄時才會孕生的。

“因為是你,我也不想你死得不明不白,”“天下第七”接道,“第一個原因,便是因為你就是‘天衣有縫’!”

“天衣有縫”慘笑道:“莫不是我的外號也有個‘天’字,這就開罪了你不成?”

“天下第七”肅然道:“因為‘天衣有縫’是‘大嵩陽手’,溫晚手上第一愛將,要殺溫嵩陽,先殺許天衣。”

“天衣有縫”嗆咳起來,咳一聲,一口血,好不容易才能說話:“你……要殺溫大人?”

“天下第七”不答,隻道:“第二個原因,也因你是‘天衣有縫’。”

“天衣有縫”苦笑道:“這次又犯著你什麽了?”

“天下第七”道:“誰都知道‘天衣有縫’愛上了溫家大小姐,溫柔。”

“天衣有縫”忽然激動了起來:“胡說!”

“天下第七”道:“可是,要殺溫晚,溫柔是勢在必得的,要不然,誰也難以將溫嵩陽自他的老巢裏引出來!”

“天衣有縫”怒道:“你們……”

“天下第七”道:“隻要溫柔落在我們的手裏,不怕溫嵩陽飛得上天!”

“天衣有縫”震怒得全身都激抖了起來,“卑鄙!”

“天下第七”淡然道:“殺人並不卑鄙,武林中已成名的人物,莫不曾被人殺過、殺過人?”

“天衣有縫”憤怒地道:“枉你是成名人物,殺人卻用這種卑鄙手段!”

“天下第七”全無怒意,道:“我隻要把溫老頭兒引出窩來,再與之對決,誰說這就是卑鄙!”

“天衣有縫”道:“可是,你卻下‘恙’……”

“天下第七”截道:“下‘恙’是任勞、任怨他們的事,與我無關,我隻負責除掉你,因為你一直在明在暗,保護溫柔,使我們的人無法下手。在雪橋上你放飛針助王小石,為的也是救護溫柔。‘六分半堂’雖想重用你,可是你誌不在此,你隻為要把溫柔送出京城。”

他陰寒的臉上竟有一種說不出的神色,“你來京城的目的,其實也可以說大部分是為了溫柔。”

“天衣有縫”還不曾回頭。

要是他回頭,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天下第七”怎會說著說著,便有了這樣子的神情。

這種神情跟一向陰冷、森寒、傲慢、殘酷、無情的他完全不調和。

──一個多情善妒的年輕男子,或許才會偶爾出現這種表情。

也許“天衣有縫”也在語音中聽出什麽來了吧!但他始終沒有回頭。

“天下第七”臉上的那種神情,也一閃而逝。

可是“天衣有縫”卻笑了,他笑一聲,咯一口血,喘一口氣,又笑一聲:“我知道了……”

“天下第七”冷冷地看著他的背影。

“天衣有縫”笑得很痛苦,他一直背著“天下第七”,然而卻仍向著不少在座的受製於“恙”的江湖漢子,誰都可以看出他笑得好像也很痛快。

“我知道你是誰了……”“天衣有縫”笑。

“我一直在查一個人……”“天下第七”道。

“天衣有縫”咯血。

“我知道你做過的事了……”“天衣有縫”喘息。

“天下第七”恨恨地緊盯著“天衣有縫”的背影。

──當一個人這樣牢盯著另一個人的背影時,你可以感覺得出來,他不會再讓對方有活下去的機會。

忽聞“啊哈”一聲,一個人笑吟吟地走了前來,正是剛才在壽帳後撲了個空的方恨少。

他在壽帳後撲了個空,忽見任勞、任怨也掠了進來,以為他們要對他出手,馬上警戒防禦,不料這兩人卻跌了個餓狗搶屎,方恨少這下全出意外,一時倒笑得忘了向他們出手。

任勞、任怨狼狽爬起,卻見“天下第七”已現身出手。

──既然“天下第七”已然出手,大局已定,他們也不急著去收拾這書呆子方恨少!

方恨少聽得“天下第七”和“天衣有縫”的幾句對話,泰半都似懂非懂。

他隻知道“天衣有縫”練的是“氣劍”,而“天下第七”使的是“勢劍”,剛才似是“氣劍”與“勢劍”拚了一招,還不知道是誰中了劍。

他忽發奇想:聽聞王小石使的是“仁劍”,而“金風細雨樓”裏,還有個善使“無劍”之劍的郭東神,據說洛陽溫晚還精通“境劍”──要是這五大劍在一起拚一拚,那可熱鬧了!

他這般一想,又奮悅了起來。

──仿佛生命的前麵,還有著許多刺激而好玩的景象,等著他去瀏覽觀賞。

所以他自作聰明地接道:“‘恙’既是這兩個姓任的老妖怪和小妖怪下的,那麽,收拾這幹江湖好漢,便是刑部的餿主意了?”

“天下第七”沒有回答。

他看也不看方恨少一眼。

他根本沒有把方恨少看在眼裏。

他殺機已動。

他的對手仍在。

──在這裏,數百人中,隻有眼前這個著了他一劍的人才配稱是他的敵人!

“天下第七”不答,可是這話是當著群雄麵前問到節骨眼上去的,任勞、任怨可不能不說話。

任勞大聲道:“我們不是刑部的人,絕未在刑部任職,我們的事,關刑部什麽事?”

方恨少哂然道:“誰不知道你們兩條搖尾狗,一直跟在朱月明身後左右。”

任勞卻道:“朱刑總是我倆的朋友,難道他跟我們是朋友,我們所做所為他便要負責嗎?你與‘六分半堂’狄飛驚也交過朋友,‘六分半堂’的一切都攬在身上不成?”

方恨少別的不會,倒是辯才無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物以類聚,臭味相投,誰教他是朱刑總?一個執法掌刑的人,成天跟胡作非為禽獸不如的江洋大盜在一起,這法何能服眾?這刑怎能服人?”

然後他洋洋得意,還邊走邊說:“事實擺在眼前,你們這些鼠輩休想推諉。”

這時,他已走到“天衣有縫”的身邊,一邊得意揚揚地問:“你說是不是?”

“天衣有縫”沉聲低喝:“滾開!”

方恨少本想獲得“天衣有縫”的聲援,完全沒料有到這一喝,他的麵子可拉不下來。他跟“天衣有縫”為“六分半堂”狄飛驚所識重,在堂內備受厚待,不過兩人均未正式為“六分半堂”效過大力,也未正式加入過“六分半堂”。

主要是因為:“天衣有縫”是溫晚的愛將,他此來京城是要把溫柔請回洛陽,但溫柔就是執意不肯,一定要留在京城,“天衣有縫”也隻好留了下來。

溫晚跟當年“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損是故交,雷損命喪於“金風細雨樓”,照道理,“天衣有縫”亦應協助“六分半堂”對抗“金風細雨樓”。

不過溫柔卻偏偏留在“金風細雨樓”,“天衣有縫”對這位脾氣驕蠻的大小姐早已暗生情愫,所以也不欲與“金風細雨樓”為敵,以免開罪溫柔。

除了與“金風細雨樓”對敵的事之外,“天衣有縫”倒樂於為“六分半堂”效命,亦遵從溫晚之命,協助“六分半堂”,期許“六分半堂”,不因雷損命喪之後,便欲振乏力。

方恨少的情形也十分近似。

他來京城是為了與義兄唐寶牛會合。

唐寶牛跟溫柔在一起,與王小石等相交甚篤,也成了“金風細雨樓”的人了,方恨少自不會跟“金風細雨樓”為難,而且,他跟“天衣有縫”一樣,都很不願意加入“六分半堂”做任何為非作歹的事。

可是狄飛驚待他們甚為優厚,亦從不勉強他們與“金風細雨樓”對敵,為了這點,“天衣有縫”和方恨少對狄飛驚更感欠情。

江湖漢子視錢財為身外物,故此不怕欠債。

但最怕欠情。

情和義,都是欠不得的。

而且是“有欠必還”的。

所以,江湖上講求“還恩報仇”、“快意恩仇”,一旦“恩仇了了”或“恩斷義絕”,就可以無所顧礙、無所牽絆,為所欲為、為所必為了。

方恨少的武功性情與天衣有縫相去甚遠,但兩人卻相交莫逆。方恨少喜附庸風雅,好掉書袋,天衣有縫則獨愛縫衣。

由於兩人坦誠相交,十分接近,方恨少得悉天衣有縫一直在縫繡,其實誌不在“衣”,而是在“武”。

“天衣有縫”正在苦練“大折枝手”和“小挑花手”。

這兩門武功一旦練成,尤勝於“氣劍”。

這兩門武藝原是溫嵩陽練成“境劍”之前,名成於天下、名動於江湖、名震於武林、名揚於俠壇的絕技。

“天衣有縫”還秘密地修煉一種絕技。

他自己所創的絕技。

“天機一線牽”。

方恨少也僅聞其名未見其實的絕技。

他隻曾聽聞過:當年“纏絲手”蔡玉丹也會這門絕技,但尚未練成,已慘死在他一直舍身相助的友人石幽明掌下。

任何事情,若要有所成,必得專心對待,全力以赴。

練武更須聚精會神,方能有成。

昔年方巨俠在每次的格鬥與遇險裏把武學修為逐步推進,大夢方覺曉更在夢中練成絕世之劍,如今王小石亦每天靜觀日出日落而練刀試劍,關七在癡中引發“破體無形劍氣”,沈虎禪於禪中悟道、禪裏悟道,白愁飛以四季節氣變化而練成“驚神指”,莫不是把武功融入了生活之中,加以勤習,故始能有所創。

方恨少遇險的時候,心裏也不十分害怕,主要是因為:

他還有兩個救星。

一個是王小石。

一個是“天衣有縫”。

王小石與他交往不深,但在愁石齋已試了一試,隻要這顆小石頭及時趕到,方恨少還不相信這幹妖魔小醜能奈何得了他。

可是王小石卻一去不回。

至少是未回。

至於“天衣有縫”──方恨少知道,無論溫柔去到哪裏,“天衣有縫”必跟到哪裏,故“有溫柔的地方必有‘天衣有縫’”,這句話一點兒也不錯。

其實在雪橋上,方恨少一見飛針,便如是“天衣有縫”暗中相助。

不過,他跟“天衣有縫”交誼甚厚,溫柔一直不許“天衣有縫”跟著她,方恨少也不好揭穿。

方恨少料定“天衣有縫”會在現場。

──他若有難,溫柔斷斷不會不出手相助的。

──溫柔若遇險,“天衣有縫”決不會坐視不理的。

──“天衣有縫”救了溫柔,就不會不救他的。

所以他很定。

“天下第七”突然出現,與“天衣有縫”交拚了一招,方恨少雖未來得及看清楚,但仍然是很定。

他對“天衣有縫”有信心。

可惜世上事不是有信心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

“天衣有縫”這般一喝,方恨少也怒了,還加快了腳步。繞到“天衣有縫”身前,嘴裏不甘雌伏地道:“你這算什麽意思?找我發脾氣?我……”

驀地看見了“天衣有縫”的前胸。

怵目驚心。

一時間,他連半句話、一個字、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從方恨少這一刹那間的表情,誰都可以想像得到,“天衣有縫”傷成怎麽一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