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飛神色不變。

──其實仍是有變的。他的眼神一長即斂,左手也微微動了動,但實際上卻又紋風未動。

那是他強壓抑下來。

可是這已足夠。

王小石已瞧出來了。

他太了解白愁飛了。

──目光暴長之際,已動了殺機。

──左手欲動之際,是要伸手入襟查看自己的東西是否已落入他人之手。

這兩個極其細微的甚至是欲動未動的動作,已證實了一件事:白愁飛的確是有做過這種鄙惡的事!

王小石閉了閉眼睛,幾乎是呻吟地叫了一聲:“二哥……”

白愁飛向張炭一攤手,“還來。”

唐寶牛搶著替張炭回答:“跟你說這句話的人實在是李太白的弟弟。”

張炭倒是奇道:“李太黑?”

“不是,”唐寶牛更正,“是你太笨。”

白愁飛忽也更正:“不是你太笨。”

唐寶牛奇怪有趣地問:“是什麽?”

“加一個‘們’字,即是‘你們太笨’!”白愁飛說,“天堂有路卻不走,地獄無門送上來!”

這句話一說完,他就動手。

一動就是殺手。他左手三指,攻出“小雪”,右手三指,彈出“初晴”。

“小雪”取張炭。

“初晴”攻唐寶牛。

兩指都要命。

要命的兩指。

兩指並非不中,而是被人接下。在場中雖有數百人,但能從容地接下白愁飛的“小雪”“初晴”者,恐怕就隻有一人。

不僅花枯發知道這點,在場群豪亦莫不知道這一點。

他們都恨極了白愁飛。

他們都把希望寄托在王小石的身上。

“我今天要是不能把他們全都殺光,”白愁飛也很明白這一點,“他日他們一定會把我殺掉。”

“隻要你今天放過他們,”王小石懇切地道,“他日他們若對付你,那麽,賬得跟我先算!”

“你這般維護他們,卻又何苦?”

“他們與你無仇無怨,你要挾製他們,卻又何必呢?”

“這個……”白愁飛沉吟道,“我們不要在這裏討論。”

王小石有點喜出望外,“二哥的意思……”

“到內堂去,”白愁飛明晰地表示不便,“咱們兄弟,沒有必要在外人麵前起衝突。”

“是。”王小石的心裏,簡直是歡天喜地:隻要能夠勸服白愁飛,不再對這一群無辜的好漢施辣手,要他做什麽都願意。

到了內堂,窗戶過高,而這時已入幕,故而堂內昏暗不堪。

白愁飛走到暗處,負手沉吟,慢慢停步。

他仰首望窗。窗外已隱約可見星光微亮。

“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白愁飛的語氣很壓抑,“咱們是兄弟,你卻偏要在外人麵前跟我為難!”

王小石一聽“兄弟”二字,隻覺一陣熱血沸騰。

“剛才情急無狀,隻顧勸止,免鑄大錯,莽撞之處,請二哥見責。”王小石恭敬地道,“不過,請放了那些人吧,這樣脅製他們,反易成仇,弄巧反拙,對誰都不好。”

白愁飛臉色一沉,比天色還暗,出口倒像是暮色裏一兩道冷熱的風:“你太過分,太多管閑事了。”

王小石隻覺一凜。

白愁飛的語氣卻又急劇轉和:“不過,你倒是及時製止我幹下這件滔天罪行,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王小石大喜過望,“二哥,剛才我出言無狀,衝撞之處還要請你原諒,我因是一時情急。二哥向來比我見多識廣,我隻怕這件關係重大的事上,二哥會誤信那些奸宦的擺布,那就貽禍無窮了。江湖上的朋友跟我們是同一條根同一塊土的,要是為官場的鼠輩而與道上兄弟結怨,那實在是很劃不來的事。”

白愁飛目光一動,“你罵朝官,可是,你不也為他們效力嗎?”

王小石長歎:“我自有苦衷。”

白愁飛了解地一笑道:“我們都情非得已。”他認真地問:“我已做了那些事,三弟,你會原諒我嗎?”

王小石即答道:“這是什麽話!二哥,咱們是兄弟呀!”

“咱們既是兄弟,”白愁飛搭在王小石肩上的手,突然自肩起到腰脅間一路疾封了他十二個穴道,“你就隻好再原諒我一次。”

王小石想要抵抗已不及,“你……”

“咱們既是兄弟,”白愁飛冷笑道,“你就不該當眾當好人,糾眾來當麵拆我的局!”

他撮唇作嘯。

任怨立時掠入,他一見王小石已倒下,唇邊立泛笑意。

殘忍的笑容。

王小石痛心地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此時此境,我能不這樣做嗎?”白愁飛反問,“你揭破我的假局,我也要讓你當不成好人。”

然後他轉向任怨,“我已封了他的穴道,而我又知道你有一種特殊的本領,你知道怎麽辦吧?”

任怨道:“你要他說出一些他自己不想說的話?”

白愁飛,“對了!”

“二哥,你這樣做,實在令我……”王小石痛心疾首地道,“回頭吧!二哥,現在還來得及。”

“是嗎?”白愁飛微笑對王小石道,“可惜你已來不及了。”

白愁飛一頷首,任怨就把王小石挾了出去。

任怨的掌心貼在王小石的背心上。

──饒是王小石武功蓋世,但覺有一股怪異已極的氣流,盤結回**於體內,時又像一把利刃,把自己的五髒六腑當成是磨刀石,不斷地擦捺著。

“你放心,在你還沒完成太師重托之前,我是不會殺你的,”白愁飛又拍拍他的肩膀,“我們還是兄弟,可不是嗎?我隻是要你和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而已。”

王小石第一次被他拍肩膀的時候,覺得親切,到白愁飛第二次伸手往他肩上拍來的時候,他隻感到恐懼。

──那感覺就像一頭豺狼伸舌舐向他的臉上。

任怨並沒有跟他站得很近,但他在袖裏暗扣著王小石的脈門,不是特別眼尖的老江湖,還真絕對看不出來,任怨正在挾製住王小石。

任怨手中暗暗施力,使王小石跟他行出大堂,白愁飛尾隨於後,施施然地笑道:“嘿嘿,咱們真是大水衝著了龍王廟,全是自家人哩。原來這兒的事,咱們是同一個主子的,你還是我的上司呢。”

任怨暗一催力。

王小石隻覺一股怪力湧來,喉如刀割,臉肌抽搐,無法不啟唇開口,可是聲音卻發不出來。

可是話是任怨以腹語代他說的:“二哥……二哥剛才真是莽撞……其實下‘恙’的事兒,咱們誰下手還不是一樣嘛!”

白愁飛推諉地道:“不一樣,不一樣,你是主持人,我隻是執行者。”

“王小石”又道:“反正咱們的目標一致就是了。既然堂上的人都知道個中真相,不如把他們都宰了算了。”

王小石這般一說,眾皆嘩然。

他們悲憤、絕望。

──原來以為是大夥兒救星的王小石,也是同一樣的貨色!

白愁飛假意阻止:“這……不大好吧!他們畢竟是京城裏成了名的人物,這樣殺光他們,我也有些不忍……如果他們能識時務為我們所用,應可考慮讓他們留得性命……”

王小石又氣又急。

可是他就是無法真正說出他心裏所要說的話。

──當一個人不能為自己辯白,不能說他自己想要說的話,而他說的話全被曲解、他的形象完全任人恣意破壞之時,他心裏的感受,又是如何?

花枯發恨極了。

他手裏暗扣了他的獨門暗器。

──橫豎今晚已活不過去了,而且還連累了一眾武林同道,不如拚死一擊,殺了個罪魁禍首再說!

他認準了目標。

目標是王小石。

人生總有些時候,是關鍵的一霎。

這時應是王小石生命裏的一個關鍵。

──生死存亡,成敗榮辱,有時全在一個運氣或時機裏,這樣說來,人,實在是很沒有什麽依憑的。

不過王小石總算是幸運的。王小石之幸,也可以說是在堂內一眾雄豪的幸運。

因為王小石的命運,絕對牽涉及影響這一些,他大都是素不相識的人的一生。

──人就是這樣,誰被誰影響了一生,連自己都不能預測、莫能把握的!

這刹那間,一人自天而降,一人自柱後閃出!

自天而降的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還有她那一片美如星子的刀光。

溫柔。

溫柔揮刀,砍向白愁飛。

她不是要殺他,而隻是要逼退他。

──當然,憑她的刀法,就算是要殺白愁飛,絕對是力有未逮的事。

不過,憑她和方恨少的輕功,要掩近而不為白愁飛等人所知,還不算是太難的事。

王小石和白愁飛在內堂的情形,他們已落在眼裏。

另一個自柱後閃出來的人,自然就是方恨少。

他一出手,就是“晴方好”。

扇子一開一合間,便逼退了任怨。

然後他一麵大嚷:“王小石是受他們挾製,剛才的話不是他要說的!”一麵把扇麵一合,急打疾點,要替王小石解開受製之穴道。

可是白愁飛的“驚神指”點穴法,實非方恨少的功力可以一擊解開。

這時極其危急。

任怨稍被逼退,旋又撲上。

就在這時,花枯發的“一葉驚秋”,已激射了出去。他原本的目標是王小石,但經方恨少和溫柔這麽一鬧,頓使他猛然想起。

──就在剛才,他也曾為任怨所製,說出了他自己所不想說的話來!

──一定是那冷血妖人搞的鬼!

是以他的暗器,飛射任怨!

這是花枯發的獨門暗器,任怨不敢大意,隻得先把攻勢撤去,全神以對。

方恨少得以稍一喘息,全力為王小石解穴。

以白愁飛的功力,要擊倒溫柔,絕對不需要三招。

──一招就可以了。

落空,白愁飛一指就捺在她的額上。

但白愁飛並沒有使勁。

他見砍他的是溫柔,不禁呆了一呆。

他實在不忍心殺她。

他也不想殺她。

──更何況,殺了溫柔,就等於跟洛陽溫家的人為敵,這種情形更是準備雄圖大展的白愁飛所不願做的。

他不殺溫柔,溫柔可刀光霍霍,一刀刀老往他身上砍。

那邊,“八大刀王”齊出動,要即時製止方恨少救王小石。

唐寶牛大喝道:“有我阿牛,沒你便宜!”

張炭也叱道:“先過我這一關再說!”

兩人聯手,竟奮力纏住八名刀客。

那邊卻還有一個任勞。

任勞悄沒聲色,已閃到方恨少身後,想來一記狠著。

隻是狠著未施,忽見一箭,當胸射來。

他臨急一記“鐵板橋”,躲開一箭,不料那一箭擊空,箭尾在半空中發出叮的一響,又激吐出一枚小箭,往下急射。

任勞要不是早先見過這種箭法的防不勝防,這下可是準吃定了虧,但他早已提防,反應奇快,及時雙指一夾,已夾住小箭。

向他出手的正是何小河。

歐陽意意和祥哥兒也要動手,可是給那幾個剛才已暫時解“恙”的花門弟子纏住了。

就這麽一延宕間,忽聽大喝一聲,震得眾人耳裏嗡的一響,竟不由自主,停下了手。

隻見王小石叫了那一聲後,哇地咯出一口血。

他已衝開受製的穴道。

──方恨少始終解不開白愁飛“驚神指”所封製的穴位,但王小石卻借了他的內勁,自行衝破穴道。

這一來,王小石因急於破穴,內傷甚重。

不過無論如何,穴是解了。

白愁飛一揚袖,甩開溫柔。

王小石麵對他。

拔劍。

含著怒意。

劍已經拔了。

憤怒的劍。

王小石一向都是刀劍合一的。

他拔出了他的劍,也等於拔出了他的刀。

白愁飛長笑,然後長歎:“終於有這麽一天了。我多想跟你交手,以十指會會你的刀劍。”

“我不想和你交手,”王小石痛苦地道,“你不要逼我。”

“我是想和你決一勝負,”白愁飛遺憾地道,“可是卻不是現在。”他丟下這句話,然後帶著任勞、任怨、“八大刀王”、歐陽意意和祥哥兒等人,揚長而去,“等你辦好了那件事,咱們再來決一死戰。”

“發夢二黨”花府裏群雄之危終解去。

這一幹市井豪俠,對王小石、張炭、唐寶牛、溫柔、方恨少、何小河等人,心中銘感,但也有些人鑒於前車,對王小石等之舉措仍甚感疑懼。

王小石則在撫劍沉思。

他在想什麽?

──是不是想:該不該為了保存“金風細雨樓”的實力,而替蔡京殺諸葛先生?是不是在想:當日他和白愁飛一道上京來,曾聯袂作戰,同生共死,還一起大破“六分半堂”,怎料此刻兄弟竟成仇敵?

與此同時,在太師府裏的蔡京也接到魯書一的報告:“葉棋五和齊文六已跟王小石動過了手。”

蔡京毫不驚訝,“輸了?”

魯書一垂首道:“輸了。”

蔡京淡淡地道:“他們還沒有死,是因為王小石不想殺他們,他一直都留存了實力。”

不久,燕詩二也來報:“王小石已揭破白愁飛在‘發夢二黨’意圖控禦群豪的計策。”

蔡京一笑道:“果然。有沒有動手?”

燕詩二謹報:“兩人揭破了臉,但白副樓主礙於未得太師指令,不敢出手,避戰而去。”

“他們遲早會打上這一場的,”蔡京徐徐離席,走到欄前,看滿園花葉,爭豔鬥麗,“當日他與我見麵之後,即手書‘大丈夫安能久事筆硯間乎’十一字,那是班超少時,滿懷大誌,嚐投筆長歎:‘大丈夫無他誌略,猶當效薄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誌氣和口氣都很不小。王小石無意間寫這幾個字,絕不可小覷。”

他望著滿園花木,沉沉自語:“……這樣的一個人,自是不能不用、不得不防。”

其實,他貴為一國太師,朝中權貴,多為他的門生親信,然而他終日浸**於書法繪畫間,哪裏有時間為國治事?而今連一個王小石他也殫精竭力來推敲對方的心意,哪還有精力處理國家大事?國家社稷,若掌握在這種人的手裏,又焉能不亂?豈能不百病叢生?

※※※

完稿於一九八八年七月廿九日:韓國《體育日報》譯載《戰將》期間。

校於一九八九年一月十八日:第四度申請赴台得成。

再校於一九九零年二月六日:三俠七返馬過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