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裏提前給鬱彬打了電話, 到地方的時候,鬱彬已經等在家裏,鬱裏迫不及待拉著他把自己的設想說了, 鬱彬一直連連點頭, 肯定他的設想。
江照則係上圍裙,把帶來的食材取出, 在父子倆熱烈討論的背景音裏, 做好了午飯,並擺上了餐桌。
“還有一道湯,但沒醋了。”江照出聲,解開圍裙,道:“我下去買一下,你們先聊著。”
他把圍裙掛在牆上的掛鉤, 忽聞鬱彬道:“讓鬱裏去吧。”
鬱裏一愣, 江照也是一頓。
“我們已經聊的差不多了, 你忙了這麽久,歇一歇, 喝口水。”
鬱裏也意識到這一點, 急忙點頭, 道:“我去,你,歇著。”
他從臥室裏拿了零錢, 拉開門走進電梯,又看了一眼自家的房門。
本能覺得有古怪, 卻又說不出哪裏古怪。
屋內, 江照與鬱彬相對而坐, 鬱彬道:“昨天, 你發完消息沒多久,你爸就聯係了我,希望我告訴你沒有可能。”
江照毫不意外,他能想到的事情,身為他的父親,江獻怎麽會想不到。
“可是他找錯了人。”鬱彬平靜地道:“我對你很好奇,我也很想把你剖開看清楚,隻是我不想傷害鬱裏,所以一直沒有開口。”
江照道:“但你還是考慮了很久,才聯係我。”
“還是那句話,我不想傷害鬱裏,現在你們的關係很特殊,他知道了,會很難過的。”
江照凝望著他,道:“我們兩個都希望他可以變得完整。”
一樓的電梯處,有人飛速地在點著電梯按鍵。
但電梯依舊不慌不忙,終於下到一樓,他便猛地跨到裏麵,卻陡然跟一個正要出來的人撞在了一起。
江獻臉色陰冷,目光落在被撞回裏麵的少年身上,道:“鬱裏,你怎麽過來了。”
鬱裏站直,指外麵:“買,醋。”
“江照呢。”
鬱裏指上麵,江獻又看了他一陣,抬手揮了一下製止要關上的電梯門,道:“快去買。”
鬱裏看了看他的臉色,下意識走出去,再回頭的時候,電梯已經關上。
門鈴叮叮咚咚地響起,鬱彬起身去拉開房門,江獻便直接邁了進來,他一眼看到坐在沙發上的江照,便道:“商量好了?”
鬱彬道:“他答應,我也答應。”
“兩個瘋子。”江獻走進來,道:“鬱彬,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什麽人我比誰都清楚,你答應江照的要求根本就是因為你接受不了自己造出來的孩子的有缺陷,你隻是想要一個完美的造人,對嗎。”
“是。”鬱彬並未否認:“我是有私心,我想要治好鬱裏,的確有這個原因。但無論我怎麽想,都代表我會為這件事情全力以赴,這也是江照來尋找我的原因,我們的目的是相同的。”
江獻去看江照,後者抿了口水,一時不敢看他的眼睛,低聲道:“爸……”
“你還知道我是你爸!”江獻嚴厲地道:“你做出這麽重大的決定,一聲都不跟我打招呼,你當我是你爸嗎?!”
“我是成年人了。”
“是我把你養這麽大的!”江獻難抑怒火:“你一聲不響要把自己交給這個科學怪人,讓他把你剝皮抽筋,把你所有的器官都完完全全的審視一遍,就沒想過我可能會擔心嗎?!你到底知不知道補足鬱裏的基因意味著什麽?!”
“我知道,鬱叔叔已經跟我說過了。”
“你知道。”江獻看了一眼鬱彬,又看向江照,道:“你知道你要重新被關進培養皿裏,在他找出你足以和鬱裏匹配的數據之前,赤身**地呆在零下一百度的冷液裏?”
“我知道。”
“你知道,你現在已經是個成年人了,為了防止在翻動數據的時候破壞你的腦部器官,你的大腦一直會處於活躍的狀態,你有意識,會有所有聽覺觸覺和痛覺,但卻無法行動,就像是意識被關在一個玻璃罩子裏,無論你的身體如何難受,你都做不出任何調整和反抗的行為?”
“我知道。”
“你知道,你的身上會插滿管子,每一根都會在你身上留下痕跡,氧氣管從你的鼻腔裏穿進去,你的肺腑被有一根管子穿入,一直到你的心髒,模擬血管給心髒供血,防止在寒冷之中心髒停止跳動?”
“我知道。”
“你知道,如果,在這個過程之中,鬱博士不小心刪除了任何一段基因信息,你就可能會癱瘓,失明,失聰,或者變成智障。如果裏麵的任何設備出現任何故障,比如給你心髒供暖的管子開裂,你就會馬上死亡,比如培養皿的溫度上升,所有一切都會宣告失敗,最可怕的是保存你基因的計算機死機,沒有人知道你的意識會去往何方,你可能永遠流浪在虛無之中,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盡頭,一個擁有你十八年記憶的意識,永遠回不來了……”
“我知道。”江照看著他,道:“我知道所有風險,還是願意。”
“還有一種可能。”江獻道:“鬱彬,你沒有告訴他吧。”
鬱彬沉默。
“那就是,你的基因信息,如果某個特定數字出現錯誤,你,就可能變成另外一個人。”他直勾勾地盯著江照:“一個,不記得鬱裏,不再喜歡鬱裏,也不會再跟鬱裏有任何共生聯係的,陌生人。”
江照睫毛動了一下,半晌才道:“那,等到幫助鬱裏修複基因的時候,鬱叔叔,也可以抹去他的記憶吧。”
屋內響起一聲脆響。
江獻收手,轉身來到了窗前,一言不發地對著窗外。
鬱彬道:“江照,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我會準備起來,這件事,一旦開始,就沒有反悔的餘地了。”
“謝謝鬱叔叔。”江照起身,走向浴室,道:“因為不知道會不會成功,所以,還是先不要告訴鬱裏了,到時候我會跟他說,我因為一個項目要出去一段時間。”
浴室門被關上,洗臉盆的龍頭被打開。
鏡子裏的人臉上,逐漸浮出一個通紅的巴掌印。
鬱彬來到了陽台,江獻嘴裏叼了一支煙,正在點火,但打火機好像沒油,半天都沒點開。
鬱彬遞過來了一個新的打火機。
江獻把煙點燃,冷冷道:“人不能太貪心,鬱裏除了不能說話,無論是家庭,童年,還是心理,都比江照那個怪物要健康太多了。”
“江照是因為自己逐漸在康複,所以覺得內疚。”
“內疚,就可以把命都搭上嗎。”江獻看向鬱彬,道:“如果鬱裏為了江照做到這一步,你願意嗎。”
鬱彬也看向窗外,輕聲道:“江獻,你還是那麽容易意氣用事。”
江獻沒有回答。
他的臉色緊繃著,眼神陰沉可怖。
“我們都很清楚,人類的基因裏,刻著的就是自私,哪怕是母體在麵對自己的孩子時,也會本能地產生排異反應。”
“你想說什麽。”
“基因很自私,但感情卻很奇怪。”鬱彬伏在這邊窗框前,道:“在這世上,感情是最奇怪的東西,沒有之一。是我們窮盡一生,也無法研究透徹的,就算現在有社會學,心理學,還有什麽,哲學……也都各自有各自的說法。”
“明明,孩子在母體裏的時候就是一個寄生者,會跟母體爭奪營養,母體會因為這個寄生體的到來而嘔吐,不適,失眠,焦慮,內分泌失調,產後,還要忍受孩子的剝奪,可是在這世上,卻極少有母親不愛這個把自己透支的小東西,就連在動物界也一樣,所有的母親,都會不約而同地,護崽。”
“不說別的,就說你,你為了江照,這麽多年都不娶妻,不生子,口口聲聲說他的怪物,是實驗室裏出來的別的物種,可事到如今,最緊張的,還是你。”
“養了這麽多年,就算是條狗,也有感情了。”江獻冷冷道:“何況我打小就喜歡養東西。”
“但也隻有江照,最難養吧。”鬱彬笑了起來。江獻睨他,不服輸地挖苦:“你這種無情無義的研究機器,都對自己的試驗品這麽上心,我上心點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我這樣的科學怪人,對自己的試驗品上心,不是很正常麽。”
“是啊,這麽正常的一個科學怪人,居然為了不讓試驗品難過,而一直沒有提出這個唯一可以治療他的方案,你到底是想治他,還是不想治他呢?”
鬱彬沒有回答。
樓下有人在跑步,有人在遛狗,也有人在推著孩子到處逛,遠處的廣場傳來音樂的聲音,還能看到某個商場的大屏幕在滾動著畫麵。
江獻道:“如果江照出事,你真的會抹去鬱裏的記憶嗎。”
“會。”鬱彬說:“但我不確定,他的基因裏,能不能忘得了江照。”
“……所以,這件事,你們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江獻道:“你也不希望,鬱裏的下半生,都在無知無覺地尋找江照吧。”
“當然。”鬱彬很認真地道:“所以你的小東西不能出事,這不光會砸了我的招牌,還會讓我的小東西失去他基因裏最重要的存在。”
江獻眯眼:“你還是要做。”
“這麽高級的實驗體擺在我麵前,我沒有理由拒絕。”
“鬱彬,你真是個瘋子……我會傾盡所有阻止你的。”
“我相信你會這麽做。”鬱彬思考了一下,道:“但是,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呢?”
“什麽?”江獻表情匪夷所思:“我跟你一起?!”
“如果實在擔心的話,一起吧,我們兩個聯手,沒有攻不破的真理。”鬱彬很直接地道:“而且,江照是你親自培育的,有你在,我們可以更迅速的找到那一段匹配給鬱裏的信息,隻要把這段信息複製給鬱裏,就是皆大歡喜。”
“我是不會參加的。”江獻毫不猶豫地道:“我說過,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碰生物科學,還有……我認為現在就是最好的狀態,鬱裏盡管殘缺,但卻依然完美,再完美一點,他們就是真正的‘智天使’了。”
他轉身拿起外套,鬱彬在他身後道:“世上不會存在絕對的完美,但完美卻是所有存在永恒的追求。”
“我不否認你。”江獻走到了門邊,道:“祝你抱著你的真理早日去見你他媽的完美。”
他站在電梯門口,麵無表情地看著緩緩上來的樓層數。
電梯在他麵前停下,鬱裏抱著醋瓶站在裏麵,看到他,愣了一下:“江,粗粗。”
江獻抬步走進去,鬱裏察覺他沒理自己,心裏有些奇怪,他又喊了一聲:“粗粗。”
江獻瞥他,不出聲。
鬱裏費勁地說:“叔,煮,江。”
他以為是因為自己吐字不清,江獻生氣了。
“出,豬……”
鬱裏第四次試圖喊他,江獻終於道:“下去吧,江照還在等你。”
“不,留下,吃飯嗎。”
他看上去,完全沒有生江獻的氣。
江獻又看了他一眼,道:“不了。”
鬱裏乖乖走出去,電梯在他身後合攏。鬱裏回過頭去看,剛要轉過臉,卻見電梯又忽然被按開,江獻站在裏麵,道:“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鬱裏不疑有他,抬步走了進去。
他倒是信人不疑。
電梯緩緩下沉,江獻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低頭,是江照發來的消息:“你遇到鬱裏了嗎?”
鬱裏的手機也收到了他的消息:“快回來,飯都要涼了。”
“別回他。”
鬱裏吃驚,江叔叔怎麽知道是江照在找他。
電梯一直來到了一樓,江獻抬步走出去,道:“出來。”
鬱裏猶豫地跟上他,低頭去看手機,江獻後麵像是長了眼睛:“不要回,不然我就不告訴你,江照接下來要做什麽。”
鬱裏把手機裝回了口袋,跟著他上了車。
窗外的樹影飛快倒退,江獻的手機響起,又被掛斷。
車子最終在北城的一個立交橋前停下,鬱裏跟著他上了階梯,望著他高大的背影,眼底有些疑惑。
橋上風很大,江獻的大衣被風吹了起來,回頭看他,道:“冷麽。”
點頭。
但還好,他出來的時候穿了外套,脖子上還套了微薄。
“很快,江照所經曆的,會比你現在冷十倍,百倍。”
鬱裏臉色發白,他急忙湊過來,“為,森麽。”
“因為隻有他的基因信息才能補足你基因上的缺陷。”江獻直視他,道:“他決定欺騙你去參加項目,然後進入你父親的實驗室,讓他提取基因信息,好為你修複基因缺陷。”
2501室,鬱彬坐在沙發上,道:“你不要再聯係他了。”
“我爸告訴他的話,他一定會生氣的。”江照在沙發前來回徘徊,道:“我答應過不再欺騙他的……”
“你還沒有欺騙他。”鬱彬提醒。江照道:“那他的聲音怎麽辦,我爸告訴他,就是為了讓他阻止我們,如果鬱裏出麵,我……”
“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會阻止。”鬱彬垂眸,道:“說不定,他會做出和你父親以為的,截然相反的決定。”
“你是說他會接受我的……”江照忽然啞了一下,緩緩坐回了沙發上。
這廂,江獻已經把江照可能會經曆的一切,所有的風險,所有的甘願都告訴了鬱裏,他道:“鬱裏,你希望看到這一切嗎?你希望等你可以開口的那一刻,被抹去記憶,在餘生之中尋找在你基因裏留下痕跡的那個人嗎?”
鬱裏搖頭。
江獻笑了,他站直,道:“那就隻有你能夠阻止他了,阻止你父親,阻止江照,阻止這一場沒有必要的冒險。”
鬱裏垂著睫毛,好一會兒才抬起來,烏黑的眼珠,清澈的像賽裏木湖的水:“江照想要我好,就跟我,想要他,好,一樣。”
“是啊,所以為了你們現在所擁有的幸福,不會在這一場冒險之中消失殆盡,你必須阻止他們。”
“不。”鬱裏搖頭,道:“我,支持他。”
江獻盯著他,緩緩地:“?”
“我可以,想象,他的感覺。看到我,不能說話,他,難過,比冒險裏,所經膩的都要,難過。”
“鬱裏……”江獻無法理解:“你們現在已經夠幸福了,你非要那麽貪心嗎。”
“嗯。”鬱裏說:“我跟,江照一樣,貪。心。”
他說的很吃力,但很堅定:“我也希望,他可以,不區要我,也能,看到世界,言射。”
“數以,我理解,他,為我好,為我,冒險,的,心情。”
“我也願意,為他。冒。”他艱難地說:“險。”
江獻呼吸沉重:“你把話說清楚。”
“我願意,把我基因裏,關於,顏色的,信息,複製給他。”
如果這是他希望的。
那我願意,跟他一起,躺在零下一百度的冷液裏,插滿管子遍體鱗傷。任由那一根模擬血液循環的管子,穿過肺腑,捅入心髒。把意識關在透明的玻璃罩子裏,等待可以補足他缺陷的那一部分基因被翻找出來。
如果機器故障,我跟他一起變成植物人,如果意識迷失,我跟他一起共沉虛無,如果基因信息出現差錯,我跟他一起,變成失去所有聯係的陌生人。
“我願意,跟他,同擔風,險,共享,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