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甘與行星搬出去的那一天,是星期六。
可是從上個星期六,餘媽媽就開始為餘甘一件件地收拾東西了,母女倆每天都要吵上一架,為些毫無意義的小事爭執不休。
餘媽媽末了總會說一句:“總算要搬出去了,我真的是受夠你了!”
餘甘知道這是舍不得,以前她去北京時也是這樣,好像我們的父母那代都不太會好好地表達感情,明明舍不得,卻要口是心非地趕你走,好好的愛總是包裹著無法明示的怨懟。
這就是我們無法逃脫的生活實錄。
星期六的雨下個不停,餘甘甚至想要不再等等吧,等雨停了天晴了再搬,可是大家並沒有因為下雨就打亂原來的計劃。
他們一起吃完午飯後,餘媽媽便把給他們帶的晚飯打包好,塞到餘甘手裏送他們出門。
餘甘回頭看看輪椅上的父親,不再偉岸的爸爸笑著衝她擺了擺手,不知為何她感覺很心酸。
所謂父母子女一場,或許就是盡我最大的力,送你去能抵達的最好的遠方,盡最大全力不拖累你,然後衝你擺擺手說:“向前看,別回頭。”
車啟動,餘甘看著旁邊的後視鏡,明明是下雨天,明明媽媽最不愛淋雨,可是她走遠,媽媽漸漸化成鏡子裏的一個小點,還是沒有離去。
回到行星的家後,餘甘才發現媽媽還給車上放了一個裝水果的袋子,她打開袋子,裏麵是洗好的蘋果。
這並不是應季的水果,可是卻是餘爸爸餘媽媽強迫餘甘經常吃的水果。他們知道餘甘懶,所以都是洗好直接可以吃的,餘甘數了數,正好是她和行星一周的量,吃完剛好是下周回家的日子。
家人即使再希望你變得更好,也會包容寵溺你無法改掉的壞毛病,你不用完美,你永遠被包容。
季芒芒也回來了,她和餘甘說:“北京生孩子太貴了,我們生不起。”
餘甘笑了,反問道:“你現在才知道嗎?”
接著她又問:“怎麽沒看見秦天一?”
季芒芒推說在忙工作,好像秦天一自從打算結婚後就一直忙於工作。
餘甘在醫院調理備孕的時候遇見了伊寧,當年咋咋呼呼的小女孩現在已經變成了成熟穩重的醫藥師。
餘甘在取藥的窗口看見坐在裏麵的她,愣了很久都沒認出來,還是伊寧在給她的取藥單上看到她的名字跟她打招呼,她才確定。
那是伊寧快下班的時間,所以她在給餘甘取完藥後,換了便服和餘甘一起走出醫院,在公交站等待的時間裏,兩人聊到了秦天一。
伊寧笑著說:“他快要和季芒芒結婚了吧?”
餘甘驚訝,反問道:“你怎麽知道?”
伊寧看看手機說:“我們一直有聯係啊!”
“我們”指的是伊寧和秦天一,季芒芒是否知道這件事呢?未可知。
但是餘甘明白了,真正的渣男是明明在自己有穩定的感情並且在不遮掩的情況下,還可以給其他女孩曖昧,給她們若有似無的情愫與希望,然後再告訴她們自己要走正路,這不是殘忍,是傷害,自私無聊的傷害,毫無道理的傷害。
不久,餘甘便接到季芒芒的電話,秦天一恐婚了,問她怎麽辦。
餘甘安撫好季芒芒,想也沒想地便打給了秦天一,把他一頓罵。
大意無非是:“你腦子能不能清楚一點,季芒芒大著肚子,你說好了結婚,結果還一直拖,是要拖到這個孩子生下來嗎?當初不讓打掉孩子是你,現在不要這對母子的也是你,好人壞人都讓你當了,你有沒有考慮過季芒芒的感受,生孩子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決定生孩子後就應該知道這件事不會再有結束的時候了,你現在這樣讓她怎麽辦!”
秦天一在電話那頭一言不發,默默聽餘甘罵完後,掛掉了電話,餘甘氣得癱在沙發上哭,怎麽大家都活得這麽難。
行星回家時,看到的就是昏暗的房間裏,哭得淚流滿麵的餘甘。
她看上去好像在為季芒芒哭,可是又不全是,她不知道為什麽,長大了後真的特別不快樂,婚姻、孩子、錢財每一項都在推著她,大人特別辛苦的原因是不是因為需要的太多才能保障安全感。要婚姻來一起累計錢財,要孩子來深度捆綁婚姻,要婚姻來分擔生活的艱辛,一個人不是過不下去,隻是年紀越大,越會遇見變故,甚至自己的無能為力後,總想找個肩膀來分擔依靠。
行星在得知秦天一想悔婚的事情後,安慰餘甘說:“別擔心,他過兩天就會回來的,他就是鬧小孩子脾氣,男人結婚前都會恐婚的。”
餘甘的眼睫毛上還掛著眼淚,聽到他的這句話後,驚愕地問道:“那你呢?我們結婚時,你也有一刻想推開我嗎?”
行星笑了,一邊抽出茶幾上的紙巾給她擦眼淚,一邊說:“恐婚不是想推開你,是害怕結婚這件事,這是很正常的一種情緒,我一會給天一打個電話聊聊,開導開導他。”
餘甘心裏很不是滋味,人是從什麽時候感覺悲哀的呢?大概是在看到自己在最愛的人眼裏的模樣的時候。
你認為很正常的事情,我卻如臨大敵,然而我們卻早已分不清誰對誰錯。
是不是相見不如懷念?是不是不該靠近接觸後失掉原先的美好?是不是所謂的完美戀愛對象隻存在於想象之中?
可是看著給自己煎藥的行星背影,餘甘又覺得她的幸福是踏實存在的。
還是有愛的吧,不可否定的愛。
果然如行星說的那樣,三天後,秦天一回來和季芒芒領了結婚證,說不上不情不願,總之就是很憋屈,結婚的兩人和旁觀的他們都覺得憋屈的一場婚姻。
餘甘再去醫院,伊寧看見她後沒有再寒暄。
餘甘也沒在意,因為醫生的話讓她開始擔心,一副副中藥下肚,她的身材也開始有一點點走樣,可是卻還是沒有懷孕的跡象。
這時,她才可以正視那句話——萬般皆由命。
不是她想要孩子,孩子就會來她身邊的。
她本來也做好了心裏準備,因為醫生說備孕好幾年的也常見,她那時覺得自己肯定不會是那樣的。
可是一個多月了,她似乎開始認為自己就是那樣的了。
她低頭走著走著,走到了生孩子的手術室門口,聽著裏麵“哇哇”的嬰啼聲,看著旁邊等候的人臉上洋溢著的初為人父的喜悅,為陌生人的他們歡喜,為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難過。
她這些年,在越來越難的考試裏接受自己沒有高智商和讀書天賦的事實,在四處奔波碰壁的社會工作裏接受自己能力有限不會有大作為的現實,她覺得她已認命,接受自己的平庸與普通,不再幻想不切實際的戲碼,可是為什麽別人都可以生的孩子,她卻始終懷不上呢?
好不容易接受自己的平凡,可是為什麽自己的平凡裏還是有不平凡的事情發生?
她又走到做流產手術的手術室門口,甲之□□乙之蜜糖,別人不想要的,是她得不到的,原來縱使接受自己的平庸,依舊會有心酸的時候。
餘甘去看季芒芒,看著她漸漸鼓起的肚子,羨慕地摸了又摸。
可是這些情緒,她都不敢帶回家,不敢跟行星說。
第二個月的生理期,餘甘緊張地度過了一天,發現沒有來,她又忐忑地度過了第二天,還是沒有來,餘甘決定在第三天早上用驗孕棒測試。
那天早上,看著驗孕棒上若有似無隱隱約約的兩條杠後,她定定地坐在馬桶上不敢動,生怕一動手裏那兩道杠便會消失了。
行星在門外敲門,餘甘也不敢大聲說話,和聲細語地說:“你能不能今天請個假?陪我去醫院。”
去醫院的路上,餘甘緊緊抓著安全帶,行星斜眼看她,問道:“到底怎麽了?你那裏不舒服?”
餘甘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安全帶被她抓著不勒肚子,不說話好像是怕一張嘴孩子就從口中飛走。
從停車場到診療室的每一步,餘甘都走得無比小心,怕摔倒,更怕步伐一大,對肚子拉扯太大,她突然便有了做母親的心,原來“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是真的存在的啊!原來真的可以為了一個還不一定存在的小肉球什麽都不計較地掏心掏肺啊!
做了一係列檢查,等報告出來的那段時間,餘甘感覺又回到了當年等高考錄取通知時的緊張。她怕這是一場空,又怕孩子不健康,行星握著她的手靜靜不說話。
醫生叫餘甘進去的時候,餘甘走出了上考場的氣勢。
是真的懷孕了,卻也真的不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