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都會有她陪在自己身邊。
除夕當晚, 皇宮燈火通明,各處煥然一新。
元和帝久不現於人前,今晚剛一露麵就引來眾人圍觀。他穿著繡有五爪金龍明黃色龍袍, 腰帶上墜著盤龍玉佩,外披著絳紅色貂皮大氅,頭戴東珠九華冠,襯得老態龍鍾的臉也有了幾分精神。
太子嬴風隨侍在側,僅一身玄色襦袍和雕龍玉冠, 氣勢竟比盛裝華服的帝王還讓人不敢直視。尤其是他沉下臉時, 一個眼神望過來便叫人心驚膽寒, 兩股戰戰。
天威難測, 眾人不約而同地想到這個詞。
皇上和太子站在一起, 一個像遲暮的雄獅, 一個宛如正午的朝陽。
“賜座!”內務總管得到太子眼神示意, 尖著嗓子叫嚷起來。
群臣們拜謝後按照等級大小列座其次, 太子坐在右側第一位, 緊接著便是三皇子。
“賜宴!”內務總管待所有人都坐下後又開口。
群臣朝著上座再次伏地而跪謝恩。
貌美宮婢們嫋嫋端著珍饈美味而來, 正中央還有宮廷歌舞婢翩翩起舞。酒過三巡, 在座諸位也漸漸放開,互相敬酒, 嬴風也被灌了不少。
“太子殿下,飲酒傷身, 夫人說過要卑職看著您。”德四上前一步低聲提醒。他見太子自坐下後酒就沒斷過, 源源不斷地官員們一個接一個地過來請安說吉祥話,不免有些擔憂。
若是放在往日他們不敢勸, 也沒資格勸, 不過今晚德四手裏捏著夫人的“金口玉言”。
嬴風不滿地哼了一句:“你倒是聽她的話。”
雖是抱怨, 可德四心裏門清兒,這位心裏高興呢。
果然,接下來太子殿下借由晚上要與皇帝秉燭夜談為由,婉拒一幹人敬酒。他們見太子冷眸一挑,不敢造次,便轉而去敬三皇子嬴嵐,沒過多久他就被灌趴下了。
至於皇帝卻無人問津,他如同一個木偶般坐在上首呆呆看著金碧輝煌,觥籌交錯的宴席,臉上毫無波瀾。
眾人皆知,自從尋仙問道來,皇上便斷絕一切酒色,後宮早已形同虛設,朝堂大小事皆由太子嬴風代為處理。
嬴風中午陪顧今月用得多,又飲下不少酒,到現在都未動一筷子。看著眼前的山珍海味,龍肝鳳髓毫無食欲,隻覺得沒一道菜比得上今日中午的那口餃子。意興闌珊地端起酒杯放在嘴邊,背後傳來一聲假咳。
又悻悻然放了下去。
顧今月討厭酒味也算他惹出來的禍事。之前有幾次想跟她嚐試點不同花樣,她死活不願意,他便借酒行凶,事後再伏低做小,靠著這樣的妙法也讓他得償所願了數次。
不過後麵她學聰明了,但凡他喝酒露出一點醉態,便將房門鎖死勒令他獨自去東苑睡。裝可憐,故意威脅,低聲道歉,信誓旦旦保證等等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也敵不過她那顆冷硬的心。
當然,太子殿下可以破門而入,隻不過後果更加嚴重,隻能乖乖聽話抱著枕頭離去。
嬴風微仰頭看了看天色,又環視一圈飲酒作樂的群臣,起身離席而去。
“父皇,天色不早,兒臣扶您回登天閣。”嬴風躬身低頭,右手假模假樣扶起元和帝,實際上他手中力道極大,幾乎是硬生生拽著座位上的人起來的。
內務總管根本不理會皇帝的異常,太子斜眼一看他便張口嚎道:“起駕回宮。”
在場清醒的,半清醒的統統放下手中的活計,跪下齊聲道:“恭送皇上,恭送太子。”
嬴風沉聲道:“諸位愛卿們自便,孤與父皇還有要事相商。”
說罷,扯著渾身僵硬的元和帝回到登天閣。
高閣之上,大殿內空****的,隻有一張簡易的矮塌和燃著的四盞燭燈,燈火黯淡無法照亮屋子每個角落。
寒涼的夜風呼嘯穿堂而過,燈罩內的燭光忽明忽暗,照得屋內人影飄忽不定,更添幾分鬼魅。
“父皇,清醒了嗎?”嬴風坐在矮塌旁,冷冷俯視雙眼混沌的元和帝,寒眸快速閃過嘲弄與厭惡。
他剛吃下一顆紅丸,體內的蠱蟲安分了下來。
紅丸的原料是一種生長在百越荒蕪之地的紅色果實,提取汁液後製成藥丸,可以抵製體內的忘仙蠱。
忘仙蠱是百越特有蠱蟲,用紅丸原料培養而成,發作時如千百隻螞蟻嗜咬,痛不欲生,隻有紅丸能夠緩解痛苦。
蠱蟲生於紅丸,也被它壓製。
但是紅丸隻能緩解,不能拔除,被下蠱的人要一輩子依賴它。
嬴風內心暗自慶幸,幸好他當年在百越境內將這些髒東西毀了個幹淨,否則流入大夏,百姓危矣。
他之所以給元和帝下蠱,一方麵是為了能夠掌控他,另一方麵是想找出徹底拔除忘仙蠱的方法。
元和帝是再好不過的試藥人。
“含雪,含雪……”他嘴裏呢喃的是孝德皇後的閨名,李含雪。
嬴風抿緊唇角,右手擒住元和帝脖頸用力一掐,陰狠道:“你不配叫我母後的名字,你忘了嗎,是你害死了她。”想到孝德皇後,嬴風的手愈發收緊。
強烈窒息感讓躺在身下的人終於感到恐懼,他伸出雙手死命去拍打禁錮住自己鐵臂般的手肘,無意碰到一處手腕處。
嬴風微微一僵,立刻甩開元和帝。右腕上的傷口早已愈合,卻仍然是他無法觸碰的痛,被罪魁禍首碰到那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孤立無援,任人擺布的黑暗年月。
從腳底生出一股寒意直衝天靈蓋,本就不熱的心愈發冰涼。
“咳咳……”元和帝咳了幾聲,滿臉通紅,有氣無力道:“太子,你還是不肯原諒朕嗎?”
嬴風宛如聽了什麽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眼眸深處卻迸射出強烈的恨意,在寂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恐怖。
他撫掌笑道:“原諒?父皇在說什麽胡話,咱們父子二人之間哪有隔夜仇,”下一秒他語氣陡然犀利,陰惻惻道:“自然是立刻就報。”
強硬地掰開元和帝的嘴,無視他驚恐的眼神和劇烈的抖動,從懷裏掏出一枚烏黑的藥丸塞進他口中,迫使他吞下去。
嬴風甫一放手,元和帝立即掙脫趴在床側,兩指伸入喉嚨摳挖,嘴裏發出嗬嗬的聲音。幹嘔半天也沒吐出來,他抬頭看著早已陌生的兒子,指著他顫抖道:“逆子,你給朕吃了什麽?”
元和帝伸出**的手去抓他,嬴風不急不緩後退一步讓他落了空。
他像瘋了似的大喊大叫:“你殺了朕,殺了朕……”忘仙蠱控製住他的身軀,紅丸控製住他的靈魂,讓一個九五之尊的帝王毫無尊嚴地匍匐在嬴風腳下如同螻蟻一般地搖尾乞憐,這是何等屈辱。
嬴風居高臨下俯視昔日威嚴的帝王,淡淡道:“父皇這樣說可是折煞孤了,這次的烏丸改進了不少,說不得就能幫助您成功拔除忘仙蠱,恢複成正常人。紅丸到底傷身,做兒子的還是要替您的身體著想,不能任由您沉溺其中。”
“再說,孤答應過母後,不能弑君。”嬴風冷笑道:“不然,你焉有命在?”
他語氣輕描淡寫,絲毫不將帝王性命放在眼裏,好似他隻是個隨意處置的玩意兒。
元和帝根本不信,他趁著短暫的清醒怒斥嬴風:“若不是你,朕怎麽會變成這樣。你、你會遭報應的,逆子!”
“報應?”嬴風上前一步用力捏住元和帝下頜,迫使他抬頭仰視自己。他俯身貼近自己的父皇,陰森森笑了笑:“父皇,你殺害母後,磋磨孤多年的帳又該怎麽算?”他語氣陰沉下來:“你如此虔誠地尋仙問道,怎地那些仙人也不來渡你,害你在孤手裏受盡折磨。”
“你說,這是什麽報應?”
元和帝氣得滿臉通紅,他身上腐朽的氣息令嬴風作嘔。
嬴風冷笑一聲放開他,轉身朝門外走去。
時辰不早了,再不回去便趕不上與顧今月守歲,他不想錯過他們第一次迎接新年。
“朕沒有錯,”元和帝低喃聲從後麵傳來:“含雪不會怪朕的,她不會怪朕的。”
嬴風頓住腳步,聽見母後的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是種玷汙,無名怒火蹭地一下衝上來,又被他壓了下去。
偏頭用餘光掃了眼恍然出神的元和帝,他好意提醒:“忘了告訴父皇,烏丸這次加了點烈性藥,吃了可能會些副作用,父皇可要受點罪。”
繼續往外走,剛踏出殿門裏麵就傳來一聲聲淒厲至極的慘叫,如同尖銳的錐子刺入耳膜,守在外間的太監們瑟縮著身子不發一語。
“啊!逆子,你、你不得善終……”
嬴風對元和帝的咒罵恍若未聞,吩咐專門看管他的小太監記錄他的用藥反應。
“看緊點,別讓他死了。”嬴風負手而立遙望南方,淡淡道:“希望這次是能成功。”
早點研製出完全抵禦拔出忘仙蠱,他就能早點對慘死在百越的將士們有個交代。
當年那一戰實在是太慘了,向來冷硬如鐵的他不禁動容。
轉而又想到元和帝,心裏冷笑幾聲。
他的好父皇這點痛算什麽,怎麽能比得上當日他所受的千萬分之一。況且,自己是在幫他,又不是害他,隻不過那烏丸還是半成品罷了。
皇帝以身試藥,方能顯出仁愛之心,不是麽?
隻有讓他痛得死去活來,才能對得起那一戰中備受折磨死去的將士們,才能對得起百越邊境遭受苦難的百姓們。
元和帝是在贖罪,為他的昏庸無道,怠懶朝政贖罪。若不是他隻想著他的長生大道,怎麽會有千千萬萬本該安居樂業的百姓死於非命。
嬴風對他的詛咒毫不在意,隻想早點回去陪顧今月。
腳步一轉沿樓梯下閣,回到地麵時已然聽不見一絲元和帝的哀嚎,倒是大殿方向的絲竹歡笑聲隱隱傳了過來。
他勾起唇角,大步朝東宮走去。
風府因為男主人不在,年夜飯又擺在中午,晚間顧今月稍稍吃了幾口便回房休息。今兒大年夜,除了必須值守的人外她都提前放了假,允許他們回家與家人團聚,眾人跪謝。
實際上無一人敢擅離職守,他們個個退到暗處,時刻拱衛整座府邸。
顧今月倚在臨床美人榻上看書,外麵的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碧柔鋪好床過來說拔步床已經暖好,勸她躺上去等。
她搖搖頭,躺進去說不準一會兒就要睡著了。若是風輕妄回來必定不忍吵醒她,她還想跟他一起守歲。
夜色漸深,燈影幢幢,轉瞬已過亥時。顧今月變換姿勢,以手支額撐在榻中案幾上,眼皮漸漸耷拉下來,頭搖搖欲墜。
“主子回來了,夫人。”
顧今月聽見碧柔喚她,立刻清醒準備下榻迎他。不料門先一步打開,風輕妄匆匆從外麵進來,手搭上領口隨意一扯,脫了大氅扔到回紋梨花木楎架上。
他目光灼灼盯著顧今月,見她臉上印著淡紅色睡痕,目光望向他有幾分迷離。懵懂又天真的模樣任憑再寒的心也會被融化。
嬴風隻覺得被元和帝打入冰窟窿的心瞬間回暖,他等不及地龍熏熱身體,一個箭步走過來擁她入懷。
“怎麽了,”顧今月聞見他身上的酒味,謹慎道:“你不是又喝多了?”
風輕妄悶笑兩聲放開她,戲謔道:“夫人都開口了,我哪敢多喝,不信你問德四,他一直盯著我。”
顧今月見他雖有酒氣,但眼神清明,略微放下心來。若是真喝多了,大年三十也不好把人趕出去睡。
風輕妄右手撫上她的臉頰,柔聲問:“夜裏涼,怎麽不去**等我。”
顧今月淡淡道:“我就想在這裏。”
碧柔忙補充:“回稟主子,夫人是怕在**睡過去,她說今晚一定要等您回來呢。”
顧今月瞪了她一眼,嘟囔道:“就你嘴快。”
風輕妄彎了彎眼睛,嘴角揚起:“勞夫人久等了,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
“主子跟夫人真是心有靈犀,夫人也準備了東西。”碧柔脫口而出,猛地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立刻跪下求饒。
風輕妄見顧今月有惱羞成怒的趨勢,害怕自己的禮物就此沒影,板著臉教訓碧柔。
“主子沒開口,你做奴才的話倒是挺多,今天大年三十不宜見血,你自外麵跪著。”
顧今月沒想到他如此嚴厲,連忙替碧柔求情:“今兒過年,她說的也是實話,不如就小懲大誡,罰她明日沒有賞錢便是。”
風輕妄端著架子淡淡道:“那便聽夫人的,你下去吧。”
碧柔連連稱是,體貼地退下留給二人獨處的空間。實際上第二天,顧今月單獨把賞錢補給了碧柔,嬴風也私下賞賜她不少好東西。從三把東西帶過去給碧柔時心裏還納悶,不是說要罰她嗎,怎麽她反而得到的東西更多了?
“夫人給我準備了什麽?”風輕妄笑意更甚,急切道:“快拿來我看看。”
顧今月先跟他說好不許嘲笑她,風輕妄連聲說不敢。
扭捏半天,她紅著臉從迎枕下拿出一個霧藍色半透明方形物品遞到風輕妄眼前,低下頭別扭道:“我看你無論是沐浴還是睡覺,右手上總是帶著個厚實的護腕。冬日還好,若是到夏天,悶著怪難受。正好我從府中庫房找了些鮫綃,它輕便透氣,遇水不濕,最主要是刀槍難入……”
顧今月悄悄抬眼看了風輕妄一樣,發現他直愣愣看著這東西,眼神充滿掙紮。
“喂,你說了不嫌棄的。再說了,我沒怎麽繡東西上去,就是裁剪成合適的大小,簡單縫合。縫合我還是會的,你放心,絕不會忽然崩了……”
話還沒說完,她就被堵住了嘴。
這個吻沒有一絲情.欲,反倒是帶了幾分……虔誠,風輕妄並沒有如往常那般糾纏到她喘不過氣,他微涼的雙唇輕柔地擦過她的唇瓣每一處,似乎是在感受什麽。
顧今月一頭霧水,掀起眼簾正好對上風輕妄垂眸凝視她,目光中有她看不懂的深意,如烈火般炙熱。
“我隻是……”他接過護腕時指尖微微顫抖,說話結結巴巴:“隻是沒想到,你會送我、送我這個。”難怪她最近晚總趁他睡覺時握住他的手腕,剛開始他還以為她發現了什麽,原來是在丈量尺寸。
她不知道這處與他而言十分敏.感,每次她偷偷摸上來時他就會立刻驚醒,隻是忍住不睜眼。
顧今月臉頰酡紅,嘀咕道:“新的一年,該有個新的東西才行。”
風輕妄輕笑一聲,彎了彎眼睛:“夫人說的是,新的一年,新的生活。”
往後,都會有她陪在自己身邊。
“你快試試看,大小合不合適。”顧今月靈動的雙眸滿是期盼。
風輕妄身體倏地僵硬,眼神躲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