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舜華睜開眼,看到別院上的房梁。

身邊呼吸淺淺,小小的一顆絨毛腦袋挨著她,看陸舜華醒來,濕漉漉的眼睛與她對視了會兒,尖叫一聲“咚咚咚”後退三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趙韞之拍著自己的小胸脯喘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陸舜華掀開被子起身,慢慢披上鬥篷。

趙韞之繞到桌子後麵,兩隻手抱著桌腿,探出一顆腦袋眨巴著眼睛看陸舜華。

“看什麽?”

趙韞之嚇得一抖,壯著膽子問道:“你,你是鬼嗎?”

陸舜華撿起麵紗戴上:“你覺得我是嗎?”

“還好吧,阿娘說你是她的朋友……”趙韞之抱著桌腿直哆嗦,“應該、應該不是鬼吧。”

陸舜華坐到床邊,目光淡淡地落到趙韞之的身上:“那麽怕,怎麽還來找我?”

趙韞之伸出一根手指,一指她,“嗖”地一下收回去,說道:“我怕你是鬼變成的……我告訴你,你不準害我阿娘!你要是害我阿娘,我不會放過你!”

陸舜華臉上沒什麽表情,點點頭說:“知道了。”

這就完了?

趙韞之把腦袋擱到桌子上,有點兒想不通。

女鬼都是這麽好說話的嗎?

說書人好像不是這麽說的,而且憑良心說,光看這個“女鬼”沒有傷疤的半邊臉,她長得不但不難看,反而還很好看,一點兒也不可怕。

安靜的廂房裏響起一聲輕嗬。

趙韞之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居然把那句話說出口了。

趙韞之小小的腦袋又露出半邊,一雙眼睛跟濕漉漉的葡萄一樣,看著陸舜華時少了些害怕,多了點兒探究。

趙韞之問:“姨,你的臉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子?”

陸舜華轉頭看他,眼眸裏倏地浮現出一抹淩厲和痛色,像是想到了什麽非常不堪的回憶,神色霎時暗淡許多,本就沒什麽笑容的臉上,一下子多了更多的灰敗之色。

趙韞之隻是個孩子,不懂察言觀色,童言無忌,他看不出來陸舜華臉上轉瞬即逝的痛楚,覺得她那張一貫沒表情的臉根本不曾有變化。

趙韞之自顧自地說下去:“你的臉真的好可怕,怎麽會有那麽多傷痕?你以前惹了什麽仇家嗎?”

陸舜華說:“我沒有仇家。”

“那你的臉是誰劃的?”

陸舜華舉手,隔著麵紗覆上那些傷痕,手臂微微發抖。

趙韞之真是天真無邪的,什麽話都能問,什麽話都敢問,可陸舜華卻不是,她不敢答。

陸舜華隻能說:“不是誰劃的。”

趙韞之撇嘴:“難不成是它自己長出來的?”

陸舜華側身:“是啊。”

趙韞之沒聽出陸舜華話裏的情緒起伏和難以隱忍的沉重,吐了吐舌頭就跑出房門,心裏隻當陸舜華是玩笑。

不肯告訴他就算了,那麽多可怕的傷疤,怎麽可能是自己長出來的呢?他又不是傻子,才不會相信。

趙韞之走了沒多久,陸舜華在房裏坐了沒一會兒,葉魏紫過來了。

門打開,葉魏紫提著食盒走到桌邊,站在那兒將食盒裏的飯菜一一端出來。

陸舜華低聲說:“阿紫,不用給我準備吃的。”

葉魏紫的手指停頓了一下,然後沒聽見一樣繼續拿出吃食。

都是些很精致的小吃,最後一道點心是散發著甜糯味道的如意糕。

葉魏紫把如意糕往她的方向推了推:“這是你最愛吃的。”

陸舜華抬眼,說:“阿紫,我不用吃東西。”

葉魏紫很固執,說:“六六,你不試試看嗎?味道和以前一模一樣。”

說完,葉魏紫端著盤子走到床邊,撚了塊如意糕遞給她。

陸舜華看著那塊白色糕點,印的還是梅花印子,味道也許是很香的,也許是淡的,或者加了點別的配方,有了別的味道,吃起來也許好吃,也許難吃,於她全無意義。

陸舜華早已經聞不出來,也吃不出來了。

但對上葉魏紫的眼神,她還是心軟,接過糕點塞進嘴裏,麻木地咀嚼著。

葉魏紫舒了口氣,坐回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接著說:“我昨天去找了當年替老夫人下葬的仆從。”

“如何?”

“時日已久,他著實記不太清,隻略略說了個方位。”

陸舜華低聲問:“能找到嗎?”

葉魏紫說:“他說是在一棵老槐樹下,需要些心力去找,但應該是能找到的。”

陸舜華微微仰頭,淡淡的眸子掠過窗外的景物,低頭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腕骨。

葉魏紫沒注意到她,從懷裏掏出一隻短笛放到桌上,問:“六六,你打算什麽時候去?”

陸舜華把手拿下來,說:“盡快。”

葉魏紫點點頭,眼睛直直盯著她白紗覆麵的模樣,像是要從她臉上找出某個問題的答案。

陸舜華沒有看她,卻低聲問:“怕我?”

葉魏紫搖頭。

“那為什麽這樣看我?”

葉魏紫還是搖頭,並不說話。

兩人相對無言,須臾,葉魏紫突然出聲問道:“你想見江淮嗎?”

陸舜華的身形一滯,她想當作沒聽到這個問題,葉魏紫卻再次重複問了她一次,又說:“你不想見他。”

這不是一個疑問,而是一句肯定。

葉魏紫:“要是想見早就去見了,何必等到現在。”

陸舜華不置可否。

葉魏紫又說:“如果換作是我,我也不會見他,見他做什麽呢,那種沒良心的東西……”

她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怒,陸舜華擰眉道:“阿紫!”

葉魏紫這才不甘不願地停下。

陸舜華將短笛拿過來:“什麽時候去棲靈山?”

“隨時。”

陸舜華起身,大大的鬥篷把她整個人都包裹得很嚴實,她將短笛別到自己的腰間,伸手攏緊鬥篷,把自己徹底包住。

“我們走吧。”

棲靈山是上京較偏遠的一座山巒,因裏頭修了座百年老寺,香火很旺,經常能得些佛緣子弟來此處禮佛。

陸老夫人生前是虔誠的佛教子弟,信仰菩薩與佛祖,日日吃齋念佛,恭謙王府裏修了佛堂供她參拜,她還是時不時親自上山清修些時日。

在以前,陸老夫人最愛做的就是罰陸舜華抄佛經。

一遍不夠,就十遍,十遍不夠,就一百遍。抄了幾年,陸舜華都能將佛經背得滾瓜爛熟了。

陸舜華年紀小的時非常頑皮,不喜歡抄書,每每都是潦草地一筆帶過,被老夫人發現了以後罰得更狠,她叫苦不迭,到最後那些幾十上百遍的佛經都是江淮仿著她的字跡幫她抄完的。

那時他們都還很年少。年少有年少的好處,隨便抓住幾分春色就能抱住一整個春天。

就在將軍府的藏書閣裏,點上一盞夜燈,外頭清冷月華和星子交相輝映,陸舜華將腦袋枕在江淮的腿上,江淮抄書,她就躺在席子上看他,看著看著睡著了,醒來以後還是能看到點點燈火裏江淮清俊的側臉,眉眼間都是冷淡的氣息,但她懵懵懂懂間覺得自己躺在了溫暖的春天裏。

記憶太鮮活,都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陸舜華還是記得十分清楚。

陸舜華邊往山上走邊想,這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自己能夠忘掉。

如果忘不掉,也至少和它們好好相處,讓這些回憶不要沒事情就跑出來,刺痛她僵硬的心肝。

上山的路不好走,葉魏紫不想惹人注目,挑了個黃昏時分隻身領陸舜華前來。

葉魏紫從前是尊貴的小姐,嫁給趙京瀾以後更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因此沒幾步路就已經氣喘籲籲。

陸舜華和葉魏紫一樣矜貴,和陸舜華走同一段路,一路上卻隻聽見了她一個人的喘氣聲。

無論多難多險的山路,陸舜華都一聲粗氣不喘,半點呼吸起伏都沒有。

葉魏紫心裏隱約猜到了點什麽,卻沒去問。

陸舜華又不想說,有什麽好問的。

陸舜華活著是她阿紫的朋友,死了也是她阿紫的朋友,做人做鬼都是她阿紫的朋友,這一點滄海桑田都不會變。

負責下葬的老仆說陸老夫人葬在一棵老槐樹下,他指了個東南方向,說出一個大約方位,在距離老寺廟二裏地的地方。

葉魏紫差人看過,那兒隻種了一棵老槐樹,不出意外,樹底下就埋著老夫人的屍身。

想到祖奶奶,陸舜華感到一陣恍惚,她的心頭麻木太久,突如其來的刺痛竟然讓她頭暈了片刻。

陸舜華有些茫然又有些驚慌地捂住自己心口,手掌下一片平靜,沒有任何跳動。

“祖奶奶是怎麽死的?”

葉魏紫撐著一棵樹扶著腰喘氣,聞言回頭,麵露不忍,輕聲說:“投河自盡。”

陸舜華又開始摸自己的腕骨:“為什麽?”

葉魏紫更不忍心,幾乎是可憐地看著她。

“當年你出事後,老夫人哭得太久,眼睛哭得瞎了。沒半個月,又發了瘋,一頭跳進平安河,嘴裏念叨著要去找你和恭謙王,阿宋找到她的時候,屍體已經泡爛了。”

少年喪夫,中年喪子,老年喪孫,這位老夫人的一生可謂是處處潦草,處處悲痛,相較起來,死亡都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陸舜華抱著雙臂靠在樹幹上,閉上眼睛回想了會兒剛才葉魏紫講的話。

果然啊。可憐,太可憐。

但陸舜華早已經料到了。陸舜華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已經變成了怪物,人都是有感情的不是嗎?可她沒有,祖奶奶待她是如何好的,她心知肚明,在得知祖奶奶死得如此悲慘後,她心中最大的想法竟是“果真如此”,像是早已猜到了這場死亡。

陸舜華已經變成了一個麻木不仁的怪物,心裏除了疲憊還是疲憊,莫說悲傷苦痛,她對疼痛全然沒有感知,她心裏明白得很,自己就是一個怪物。

陸舜華沒有命在,也不是活著,她唯一的執念就是在祖奶奶的墳前為她吹一首《渡魂》,讓祖奶奶能夠魂歸故鄉。

陸舜華把自己攏得更緊,她抬頭凝視著不遠處的老槐樹,臉上的表情無波無瀾,說道:“走吧。”

葉魏紫默不作聲地跟上。

夕陽的光灑下來,給山路上的兩個身影蒙了層昏黃。

葉魏紫弓著身子順氣,指了指黃土小道盡頭的一棵老樹,說道:“就在那兒。”

陸舜華順著看過去,細小碎石鋪滿的路徑盡頭,太陽一分一分落下去,那兒的路很平坦,無碑亦無墳。

倒是真正的塵歸塵,土歸土。

陸舜華走到樹邊,默默地跪下,向著夕陽落山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第一個頭,磕陸老夫人一世寵愛。

——“我們六六啊,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姑娘,要配也應當配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第二個頭,磕她虧欠的八載舊時光。

——“你爹爹他……唉!罷了,以後祖奶奶和你相依為命,有祖奶奶在,誰都不能欺負了你去。”

第三個頭,磕她曾經辜負過的一切。

——“六六,江淮他……不嫁給他好不好,祖奶奶給你找個更好的,比他好千百十倍。”

陸舜華像是能聽見風中的歎息,在一層一層的光裏,她靜靜地跪著,熟悉的《渡魂》吹得比想象中順利,她吹完一曲,鄭重地再次叩首,起身時不知何處刮來一陣強風,吹得老樹上的葉子狂飛。

一片枯葉吹到陸舜華的臉上,貼在她眼下傷疤的位置,她將它摘下來,手指摩挲著葉子,抬頭看向遠方。

遠方滿天無際的晚霞,這個位置能看到整個上京城,所有的繁華盡收眼底。

陸舜華看到無邊的紅,上京是皇城,聚攏著天底下的野心和滿溢出的奢侈,澆灌出來的三月明媚裏也帶有一股子糜爛味道。

這是上京,這是天下,是那個人深愛著的家園土地。

葉魏紫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陸舜華的神色,斟酌著道:“六六,節哀。”

陸舜華衝葉魏紫搖頭,說:“沒事。”

葉魏紫問:“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陸舜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去做一件事。”

“什麽事?”

陸舜華捏著短笛,目光很淺,空洞漠然。

陸舜華說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話:“去找一條蟲子。”

葉魏紫疑惑地問:“什麽蟲子?”

陸舜華輕聲說:“很難看的蟲子,咬起人來很疼,很不安分。”

“你找這種蟲子做什麽?”葉魏紫似懂非懂:“我去讓趙京瀾幫你找。”

陸舜華拒絕道:“不必了,我知道它在哪裏。”

“在哪兒?”

陸舜華:“一個離我很近的地方。”

“那找到了以後呢?”

“殺掉它吧。”陸舜華說完,突然笑了。

陸舜華從鬥篷裏伸出一隻蒼白的手,轉動著手中的短笛,好像做了什麽特別好玩的事情,笑著說:“把它找出來,殺掉它,再去找故人。”

葉魏紫發著愣,有些沒反應過來。

陸舜華除了她還有什麽故人,莫非是江淮?

葉魏紫偷偷瞄了陸舜華一眼,心道她可能隻是隨口一說,當年那樣的情況,江淮就算身不由己,可換作誰大約都沒辦法做到毫無芥蒂。

葉魏紫不無遺憾地想,要是陸舜華和江淮之間能夠純粹點就好了,比如他們就是單純的陌生人,或者幹脆是仇人,這樣原諒來得輕鬆,恨也來得輕鬆。

但偏偏不是,他們之間有感情,濃烈又炙熱的感情,還是天底下最簡單也最複雜的愛情。不管什麽事情,但凡愛情摻了一腳進去,恨或者原諒都變得沒那麽簡單。

葉魏紫到現在也不知道陸舜華對江淮到底抱了一種什麽心情,或者說,葉魏紫到現在也沒搞懂這個站在自己麵前的“人”。

陸舜華天生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笑的時候像極了彎月,眼縫裏透出靈動,現在雖然笑起來更多的是死氣,可乍一瞧和十七八歲的樣子也沒差幾分。

葉魏紫隻有從這種笑裏才能勉強找回一點熟悉感。

“時候不早了,我們先下山。”

陸舜華的眼裏恢複死寂:“你說祖奶奶的牌位供在哪裏?”

“將軍府祠堂。”

將軍府。

陸舜華低下頭,抿了抿唇:“走吧。”

葉魏紫奇怪地道:“你想去祠堂……”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三分冷漠三分質疑,剩餘四分全是不容置疑的陰冷——

“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