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江淮越走越遠,陸舜華急得臉色時紅時紫,一口銀牙差點咬碎。
陸舜華扯著嗓子衝他的背影大喊:“你就這麽對為師的?”
江淮步履不停。
“哎,江淮你不能這樣!別走啊!”
江淮充耳不聞,快要拐到廂院門口。
陸舜華嚇得聲都變了:“江公子!江少爺!驍騎衛大人!”
江淮停下,側頭看她一眼。
陸舜華見有希望,搬出了對祖奶奶慣用的那套,可憐兮兮地撒嬌:“驍騎衛大人,救救民女!”
她把自己闖禍時最喜歡用的招數都使出來,聲音酥酥軟軟的,帶著點兒上京人特有的嬌,一句話說得婉轉悠揚,語盡意不盡。
江淮原本也不是真的打算袖手旁觀,他壓下心底那股莫名而來的煩躁情緒,冷著臉轉過身,回到酒缸邊。
待在酒缸裏的人見他回頭,眼裏迸出驚喜的光芒,嘴咧到耳根子後去,衝他伸出一隻手,抿嘴得意地道:“多謝驍騎衛大人。”
笑容實在太得意,帶著一種“我早就知道”的明了,生生讓江淮心裏更加不痛快幾分。
他麵無表情,兩手扣著她雙臂,一用力將她整個人從酒缸裏提了出來。
“嘩啦”一聲後,陸舜華身子一輕,腳底重新踩在長著小草的青草地上,這才反應過來,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江淮,驚歎道:“江淮,你這手勁也太大了吧。”
江淮沒理她,還掛念著她剛才說的話,心上千頭萬緒無從理起,下意識地想逃離這個讓他煩惱的根源,轉身欲走。
誰料被人從身後一把拉住,少女圓圓的眼裏暈滿笑意,雙眸放光,語氣正經:“驍騎衛大人,能否再幫民女一件事。”
江淮還沒開口拒絕,就聽得陸舜華又用那種能讓人軟掉骨頭的聲音說道:“行個方便吧,驍騎衛大人。”
陸舜華捧著手裏的金步搖,擰幹袖口擦了又擦,笑得見牙不見眼。
“還好撈出來了,不然平白浪費姚黃一片心意。”
此言一出,江淮清冷的眉眼間寒氣更重。
陸舜華自是感覺不到,她十分寶貝地將金步搖插回發間,向江淮一拱手,豪氣地道:“多謝驍騎衛大人!”
江淮眉頭輕蹙,勾著唇角,說道:“不必這麽喚我。”
“那我叫你什麽呀?”陸舜華愣愣地脫口而出:“我叫你徒兒你不認,叫你江淮你也不理,如今連‘驍騎衛大人’也不許我叫了,你是想我怎麽稱呼你?”
江淮的手還搭在劍柄上,聞言,手指僵硬了一下,摩挲著劍柄的手慢慢停下。
“你……”江淮說。
陸舜華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你希望我叫你什麽了?”
江淮愣住,反問道:“什麽?”
陸舜華長長地舒口氣,抬頭看著眼前人。
江淮臉上清清淡淡的神色萬年不變,似乎山崩地裂也不會有所動搖。
別人說江家小子脾氣忒不好,冷淡孤傲,不可親近,陸舜華倒從不這麽覺得。也許是因為那天靜林館竹林裏見了他失聲痛哭的一幕,陸舜華始終覺得江淮的心是柔軟的,可能還有點兒甜甜的芬芳,像她最愛吃的如意糕。
“你說……”江淮久久等不到她答話,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陸舜華抱著手臂,笑得單純無害,更近了他一些,仰著頭看他。
頭頂是墨色長夜,蒼茫月色下風動竹林,隔牆處平安河河水流動,映著燈火,也映著不知哪家的少女心事。
“阿淮。”陸舜華笑著叫他,聲音清亮,“我叫你阿淮。”
江淮愣住了。
這次不同於未反應過來的呆滯,是一種從心頭蔓延開來的迷茫。
江淮迷茫著,耳邊縈繞著清脆的一聲“阿淮”,低低的兩個字有女孩兒清甜的語調。極普通的一個稱呼,以往阿爹阿娘也是這麽叫他的,但卻不似此刻,讓他的心莫名失控。
失控的感覺很不好,江淮再低下頭,看到陸舜華黑亮的眼睛深深地望著自己。
陸舜華真好看。
比花神娘娘還好看。
也像極了圓月街下靜靜流淌的河水,幹淨、清澈、純粹。
這樣好,叫他這樣心動,這樣喜歡。
江淮心裏清楚,他有滔天的恨意,也有無盡的戾氣。他的身體應該是空的,在父親戰死、母親殉情的那一刻就化作齏粉,現在胸膛裏跳動的這一顆是全新的,是靠著仇恨澆鑄出來的鐵水般的心。
國仇家恨,他要背負的東西那麽多。可現在就因為兩個字,就因為一個稱呼,這顆鐵水做的心居然險些化作一汪春水,而他竟然無力阻止。
江淮胸口微微一動,目光上移,從陸舜華的臉龐移到了她的發間,一支並蒂蓮金步搖斜斜插著,裝飾少女顏色。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是誰的春宵?
思及此,江淮的臉色重新淡了下來,那份壓得自己有些透不過氣的感覺也輕鬆了些。
江淮握著佩劍,低聲說:“我送你回恭謙王府。”
陸舜華奇怪地看著他,不是很明白他怎麽應都不應一聲,但聽得江淮說要送她回家,心頭一喜,忙不迭地答應。
陸舜華顧不得自己身上滴滴答答的還往下流著酒水,快步邁到江淮身邊,挨著他往廂院門口走去。
才走兩步,被人摁住肩膀向後轉過身子。
被酒水浸濕的衣裳貼緊身軀,勾勒出小少女初長成的玲瓏身段,曲線曼妙,青澀美好。
陸舜華沒明白:“你又……”
一件白色罩衫兜頭罩下,將陸舜華裹了個嚴嚴實實。
裹罩衫的人還嫌不夠,不知從哪兒抽了根長布繩,把她從頭到尾給捆得結實。
這下好,半點濕身的風光再也看不見。
陸舜華:“你捆我幹嗎?”
江淮低頭看她,退後兩步,上下審視著她,檢查還有哪兒不妥當。
陸舜華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故意為難自己,驚得臉色突變,跟個蟲子一樣扭兩下,發現自己根本掙不開,隻好憋屈地一屈一撅,一跳一跳地蹦躂到江淮麵前。
“我說你幹嗎捆著我,快給我解……”
江淮低下身,手裏微微用力,有力的手臂隔著罩衫攬住她的雙腿,將她整個人一把扛到了自己的肩上。
世間景色在陸舜華眼裏倒了個兒。
陸舜華被頂得頭暈眼花,差點吐出來,急得直蹬腿:“喂,你做什麽呀?快放開我!”
江淮抱緊她,腿一使力,輕輕躍上廂院牆頭。
江淮扛著陸舜華,稍顯得有點吃力,但行動不減迅捷,躍至靜林館的屋頂,穩穩當當地往恭謙王府而去。
萬家燈火都在她腳底。
月夜裏,他們離廂院越來越遠。
陸舜華第一次見到上京全部的景致,驚愕之下甚至忘了呼喊。
陸舜華費勁地抬起腦袋,餘光瞄了眼青青草地上的酒缸。
在快被顛得吐出來以前,陸舜華心裏頭唯獨剩下一個想法:信女不孝,苦了花神娘娘,要喝她的洗澡水了。
江淮抱得很穩,但這個姿勢換了誰都不舒服。
陸舜華試著和他商量:“其實你可以抱著我的,或者背我也行。”
江淮沒理她。
陸舜華嘟囔著抱怨一句:“你這樣把我扛在肩膀上,我的金步搖都要掉了。”
江淮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露出一抹冷笑。
倒是挺心疼她的金步搖。
可江淮麵色不顯,隻問:“郡主很喜歡這支步搖?”
陸舜華點頭,隨即意識到他是看不見的,趕緊說道:“喜歡,這是姚黃送我的,是他的心意。”
江淮微微側過頭,聲音聽起來平靜極了:“郡主原來喜歡步搖。”
陸舜華忍著欲嘔的感覺,說道:“也不是喜歡步搖,這是朋友的好心,若是你送我步搖,我也一定會很喜歡的。”
江淮說:“葉姚黃是郡主朋友?”
“是呀。”陸舜華爽快地承認,葉姚黃年長她兩歲,對她和葉魏紫一般好,在陸舜華心裏葉姚黃是如同親兄長一樣的存在,自然親近。
陸舜華嘴裏數著葉姚黃的好,從他小時候替她抓蝴蝶,到長大了給她送點心,一一羅列出來,生怕漏了什麽別人就不知道他有多好似的。
殊不知江淮的神情越發暗下來。
半晌,陸舜華聽不到江淮的回應,用下巴在他背上拱了拱,問道:“你怎麽不說話?”
風聲呼嘯而過。
江淮冷冷地說:“你這人有時真是讓人恨不得……”
陸舜華一怔:“恨不得什麽?”
恨不得什麽,江淮也不知道。
江淮隻知道,陸舜華有些時候真的太討厭了。
江淮不喜歡陸舜華明顯同情的眼神,不喜歡陸舜華偶爾擾亂他的心緒,不喜歡陸舜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尤其不喜歡,陸舜華對著他喊姚黃的時候。
真的,討厭極了。
江淮問:“葉姚黃是郡主的朋友,那我又是郡主的誰?”
陸舜華不語。
江淮無聲嗤笑,一時無言。
良久,終於聽得身後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是你說讓我不要管你的閑事的,這回可是你來管我,不能怪我。”
江淮心裏想說,分明是你求著我幫你的,可他又實在覺得沒必要說出口,和一個女娃兒斤斤計較。
“江淮。”
江淮淡淡地應了一聲。
陸舜華的聲音有些細,飄在風裏,隨風飄進江淮耳中。
“你是我冤家。”
江淮的腳步一頓。
陸舜華說:“對你好不行,對你不好也不行。”
“叫你的名字不行,叫你官職也不行,怎麽都不行。”
“我教你吹笛子,給你送藥,你還讓我離你遠點,你這人蔫兒壞。”
“一口一個‘郡主’,生怕別人不知我身份。我倒還想問問,江少爺是什麽人,上京富貴裏養出的金貴身子,裏頭怎麽還包著一顆金剛做的心?”
江淮抿了抿嘴,沒說話。
陸舜華哼唧兩聲,也不講話了。
江淮:“郡主怎麽不繼續說了?”
陸舜華:“……”
江淮笑了笑:“郡主繼續說,有什麽不滿的,大可以全都說出來。”
陸舜華趴在他肩頭,半死不活地哼哼道:“我怕你把我扔下去。”
江淮勾唇,輕聲道:“不敢。”
陸舜華心裏想著他才不會不敢,他敢得很,要是她真的繼續多說兩句,指不定他就真把她丟下去了。
下頭可不是花神娘娘的佳釀,是硬邦邦的地麵,她要摔下去了可不得折了腿又折了胳膊。
從靜林館到恭謙王府的一路,她都老老實實,一個字都沒吭。
江淮本身也不是多話的性子,他抱著她,踏著濃濃夜色翻身躍進恭謙王府後院。
景物重新倒回正常樣子,陸舜華有種不切實際的虛浮,腦袋暈得可怕,一陣惡心犯嘔。
江淮冷著臉往後退了好幾步。
陸舜華看他這副避之不及的模樣很是受傷,苦著臉說:“你也不用這麽怕吧,我又不是真吐,就算真吐我也不會吐你身上。”
少女苦兮兮的表情看著很是惹人憐愛,身上還散發醉人的酒香,聲音似空穀山風,幹淨自然。
江淮吸口氣,黝黑的眼眸裏軟化幾分,說道:“郡主,告辭。”
“江淮,江淮!”陸舜華蹦躂幾步追過去,姿勢可笑:“你替我解開呀,不解開我怎麽回房。”
總不能讓她跳著回去吧。
江淮仿佛才想到這點,皺眉看了她幾眼。
陸舜華的神情極其誠懇,眼巴巴地盯著他。
江淮點點頭,掉頭走回來,伸手扯住罩衫的帶子。
陸舜華笑道:“多謝……”
“不必。”
說完,江淮一把扯住陸舜華頸後罩衫,提著她微一使力,將陸舜華拖上恭謙王府的屋頂。
陸舜華:“……”
“咳咳咳咳。” 陸舜華一陣咳,被勒得喘不過氣來:“你,你幹嗎?”
江淮打量周圍幾眼,看中一間房,踩在簷邊推開窗子,將陸舜華一把丟了進去。
陸舜華在地上打了兩個滾,隻覺得腦袋裏星子點點,待陸舜華回過神,稍一使力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蹦到窗邊,看著坐在不遠處屋簷邊的黑衣少年,氣惱道:“江淮,你什麽意思?”
江淮微微低頭:“我送郡主回來,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你可以好好地把我放下來,做什麽丟來丟去,我又不是你扛的麻袋!”
江淮抬眼,說道:“我從沒扛過麻袋。”
“那你扛女孩兒不能溫柔些?”陸舜華眉頭皺起,隻覺得這人十分討厭。
江淮一腿屈起,淡淡地道:“我也從沒扛過女孩兒。”
陸舜華愣住,覺得江淮這句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她莫名感覺自己有點熱。
陸舜華想,也許是因為剛才嗆了酒,酒意又上來了。
江淮扶著樹站起來,隔著一段距離與她遙遙對望,低聲說:“這幾日上京突然多了許多越族人,渲汝院就快關不下,消息尚未傳出來,總之……”
江淮低了下頭,又抬起來,神情似有猶豫,說:“總之郡主多加小心,不要再獨身夜行了。”
語畢,江淮便一轉身,如來時一樣,輕輕跳躍兩下,動作敏捷地消失在夜色中。
陸舜華看著江淮的背影,怔怔地站在窗邊,臉頰泛起微微紅色。
陸舜華想,酒不是個好東西,她真的不大喜歡。
就像今天,她明明隻是咽了幾口,卻感覺自己醉得厲害,密閉的胸腔裏失控般地迸發出喜悅,令人措手不及,無暇應對,卻又恨不得它能長一些,再長一些。
最好比這夜色,更長,更久。
第二天晚,圓月街花燈節。
陸舜華早早起床,給葉魏紫遞了消息,約好祭典過後一同上街。
陸舜華記得昨晚江淮和她說的話,特地叫上了阿宋。
花燈節的熱鬧是民間的熱鬧,不用拘束,不講規矩,陸舜華拉著葉魏紫的手,兩人穿行在人潮中,一臉樂意的葉姚黃和一臉苦哈哈的阿宋跟在後頭。
阿宋時刻記得老夫人的囑咐,在陸舜華和葉魏紫跑到一個攤子前玩起猜燈謎時壯著膽子走了上去,小聲提醒:“郡主,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陸舜華把手裏的花燈往阿宋懷裏一塞。
“還早著呢,我難得出來玩,你別掃興。”’
阿宋懷裏一大堆東西滿得拿不下,葉姚黃見狀接了大半過來抱在自己懷裏,聽她這麽說,露出憨厚的笑,轉頭對阿宋說:“不如你先回去吧,若是時候太晚了,我送六六回府便是。”
葉魏紫聞言,隨口應和:“就是嘛,反正都是一家人。”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阿宋在心裏更愁苦了幾分。
這葉家兄妹搞什麽,誰同他們是一家人了。
一個兩個的,真以為沒人看出葉姚黃的心思。
可他畢竟是個下人,下人不能妄議主子,阿宋也隻能把話憋在心裏,以討饒的目光看著陸舜華。
陸舜華完全沒回頭搭理他,被攤子上一隻紙鳶吸引了注意。
紙鳶做得不算精美,但上頭畫的錦鯉戲水栩栩如生,看著跟活了一樣,她隻看一眼就很喜歡。
葉姚黃發覺她的心思,上前問攤主:“這紙鳶多少錢?我買了。”
攤主擺擺手:“不賣不賣,這得猜燈謎,小公子你要是猜中了就送你。”
葉魏紫湊過去,對這掛在紙鳶尾巴上的字條念出聲:“左邊一千不足,右邊一萬有餘……”
葉魏紫琢磨了會兒沒琢磨出來,將眼光投向葉姚黃,葉姚黃無奈地搖搖頭,他也不知道。
可憐葉家兄妹和陸舜華都不是什麽肚子裏有墨水的人兒,三個人碰頭想了很久都沒想出謎底,攤主見狀,笑得開懷,摸著下巴長須,眼裏寫滿得意。
夜風一陣陣吹過,陸舜華挫敗地低下頭。
就在此時,身後傳出一個清冷的男聲:“仿。”
攤主一拍大腿,讚道:“公子答對了!”
陸舜華回頭,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江淮。
江淮今天沒穿月白布衫,一襲驍騎衛的官服,襯得人更加倜儻。陸舜華從沒見過他正兒八經地作驍騎衛打扮的模樣,一時看呆了。
江淮慢慢向這邊走過來,板著一張冰霜做的臉,聲音似古井無波:“多謝。”
江淮毫不客氣地拎起錦鯉紙鳶,轉過身向後走,經過三人身邊時正眼都沒看一眼。
陸舜華愣了一下,賴上去:“江淮,你這隻紙鳶是要送我的嗎?”
江淮頭也不回,冷冷地道:“郡主多慮了。”
葉姚黃追上來,攔在他麵前,真誠地說道:“江小公子,我出錢向你買成嗎?多少錢你開個價。”
江淮:“不賣。”
葉魏紫急了,和她哥哥並肩站到一起:“江淮,你別這樣,六六喜歡極了這紙鳶,你做個人情賣給我們好不好?怎麽說她也……”
江淮將紙鳶橫在身前,眼裏陰戾突顯,但不過一瞬,又恢複成冰冷的模樣。
江淮墨色的眸子在葉姚黃和陸舜華之間流轉,冷硬地拒絕:“不好。”
葉魏紫還要說點什麽,被身後陸舜華攬過胳臂拉到一旁。
“算了,阿紫。” 陸舜華附在葉魏紫耳邊說:“也不是非要紙鳶的,我累了,想先回家了。”
阿宋簡直喜極而泣,三兩步奔過來,將葉姚黃懷裏抱著的東西拿回來,激動地點頭:“走吧!郡主,我們趕緊回王府吧!”
陸舜華心情低落地“嗯”一聲,和葉家兄妹告別,刻意沒去看江淮一眼,隨阿宋轉身。
葉姚黃在身後朗聲說:“六六,你喜歡紙鳶,明天我給你買上十隻!”
葉魏紫恨鐵不成鋼:“你沒看出來六六就喜歡那一隻嘛。”
葉魏紫側目看著身邊繃著臉的江淮,心頭冒火,又無處發泄,狠狠地瞪了江淮一眼,覺得興致全無,拉著哥哥也回了葉家。
夜半時分,陸舜華躺在**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越想越氣,想到圓月街上江淮麵無表情地經過,臉色實在難看。
陸舜華覺得江淮就是在和自己作對。
真是想不通,她到底哪裏得罪江淮了。
這人的脾氣忒古怪了點,一陣雨一陣晴的,都沒個準。
一激靈坐起來,陸舜華披上外袍,點起燭火,找出被自己放在櫃中的短笛,氣憤地準備扔出去。
這個江淮,她以後都不要再和他多說一句話!
窗欞“吱呀”一聲打開,夜風吹進來,周圍靜悄悄。
陸舜華憑著胸口一股悶氣,使足力氣,將短笛一下丟出窗外。
“江淮,你混蛋!”
……
話音未落,耳邊響起一聲笑。
短笛被一隻修長的手掌抓住。
陸舜華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前方,呆呆地忘記關窗。
月亮皎潔如水,屋子裏燭火跳躍,兩個人隔著夜風默默相望。
少年換回黑色常服,坐在窗邊青翠的枝葉中間,一手拿著短笛,一手拿著紙鳶,紙麵上錦鯉戲水圖生動如許。
陸舜華的嘴角彎著,一節短笛在指間轉得飛快。
“郡主真是好大的脾氣。”
陸舜華盯著江淮,看他手裏的紙鳶。那是她不久前最想要的錦鯉紙鳶,江淮不肯賣也不肯給,現如今拿過來做什麽。
心裏頭沉鬱的感覺未消,陸舜華沒什麽好臉色,學著江淮的語氣生硬道:“大半夜沒事做爬到姑娘家的窗門邊,江少爺真是好興致。”
江淮拉過紙鳶,就著夜風將它放飛,錦鯉在空中遊劃幾下,劃到陸舜華麵前。
江淮說:“有事。”
陸舜華沒反應過來,問道:“什麽?”
江淮:“我有事而來。”
並不是沒事做。
陸舜華靠著窗沿:“何事?”
江淮扯著紙鳶的線繩,繩子在他指節繞了兩圈,他看著陸舜華,說:“來給生氣的六姑娘賠禮道歉。”
“……”
六姑娘?
她家就她一個姑娘,她哪來的五個姐妹。
陸舜華故作冷淡:“我沒生氣,你不必道歉。”
江淮坐在樹上,一雙修長的腿垂掛在樹枝邊。他其實生了雙很文氣的眼睛,神情不冷漠地看人時似乎有無盡的繾綣溫柔,他像是笑了,和在圓月街時的冰冷恍若兩人。
江淮應該是笑了的,笑意在濃濃的夜色裏有點模糊,但聲音沒辦法騙人,說話時沙啞,點滴笑意藏在風裏傳來。
“郡主說我是富貴養出的身子骨,我看郡主才是真正的金貴身子。惹你不開心了,都要人半夜爬牆來哄。”
陸舜華眯起眼睛。
良久,陸舜華吐出一口濁氣,狠狠地咬牙,返身從房內匣子裏摸出一把小小的弓箭,看也沒看江淮,拉弓射箭,動作一氣嗬成,幹脆利落地將那隻錦鯉紙鳶給射了下來。
短箭劃過,正中紙鳶骨架,它在空中晃**了幾下,軟軟地落下來。
那人的笑意頓住。
陸舜華丟了弓箭,“啪”地一聲關上窗戶。
誰骨子裏沒點血性,就準你欺負我?
看你得意到幾時。
夜很安靜,恭謙王府燈火不多,昏暗的四周偶爾能聽到昆蟲的鳴叫,聲音躁動。
閨房裏的燭火跳動,時不時發出劈啪響動,紙窗倒映出樹枝上坐著的人影,江淮一動不動,差點就要和老樹融為一體。
陸舜華脾氣好,有點官家小姐的嬌氣但尚算溫和,即便如此她還是在心裏把江淮給罵了百八十遍。
陸舜華真的從沒見過這麽……的人。
陸舜華想了想,覺得自己沒辦法說出江淮是個什麽樣的性子。
你說他冷漠,他也有溫柔地示意你不要獨自夜行的時候;你說他不近人情,他也會紅著眼哭泣;你說他古板刻薄、冷漠無禮,他偏偏又會懂你的心思,嘴上不饒人,但該做的總沒少。
陸舜華快被他給煩透了。這人怎麽總這樣,平白擾得人心神不寧。
陸舜華走到床邊,兩手一推,窗戶順勢打開。風把她散在身後的長發吹起,她默默地看著依然坐在樹枝上的江淮,手裏拿著紙鳶,靜靜地望著她。
“江淮。”她向他招招手:“你進來。”
江淮手指一頓,聲音沙啞,說道:“郡主,於禮不合。”
“無妨。”陸舜華說:“臥房在內室,這裏是外間,你進來。”
江淮躊躇了下,還是依著陸舜華的話,靈活地從窗子裏跳進來,帶來夜間清新的寒意。
陸舜華站起身,和江淮四目相對。
陸舜華看著江淮墨黑的眸子,問他:“江淮,那隻紙鳶真的是送我的?”
江淮答應一聲,把紙鳶放到桌上,一同放上去的還有那隻被她丟出窗外的短笛。
“那你在圓月街上為什麽說不是?” 陸舜華似乎有點迷茫,攏了下身上的衣袍:“你為什麽不給我?”
江淮頓了一下,說:“郡主,我……”
陸舜華打斷江淮,抬頭看他一眼,發現他目光裏竟然有點無措,他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
“做我的朋友很丟人嗎?”
江淮很快說道:“不。”
陸舜華低頭,喃喃道:“那你怎麽總這樣呢?”
陸舜華心裏不舒坦,她伸手摸了摸桌上被她射下來的紙鳶,紙鳶中間的竹骨斷了,被他用結實的草葉重新紮起來。
草葉的味道淡淡的,縈繞鼻間。
陸舜華深吸一口氣,在這口氣沒吐出來前,整個人衝江淮撲了過去!
江淮猝不及防,被陸舜華猛地一推,整個人跌倒在地上。她順勢把他死死摁住,拳頭和雨點似的落下來,砸到他胸膛上、肩膀上。
“你這個混蛋!” 陸舜華紅著眼睛開始罵:“你讓我不要多管閑事!你看我掉進酒缸打算見死不救!你拿了我喜歡的紙鳶不肯給我!你混蛋!”
陸舜華的拳頭打得急,但力道輕,捶著也不痛。江淮開始掙紮了幾下後來便不動了,由得她發泄一通,把自己累得氣喘籲籲的,他才悠哉地撐著地麵坐起來。
陸舜華一骨碌爬起來,坐在桌上生悶氣。
身邊輕微響動,麵前人影一晃,寒露的氣息撲麵而來。
“郡主討厭我?”江淮問。
陸舜華一字一句地說道:“是又如何。”
陸舜華瞪著眼睛,氣鼓了雙頰,竟然和紙鳶上畫著的錦鯉有幾分像。
江淮抱著手臂,挑起一邊眉頭,神態倒是放鬆。
江淮說:“我如今不是就在郡主麵前,郡主既然有氣,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陸舜華聽得莫名其妙:“誰要打殺你了?”
“那郡主不生氣了?”
“你以後別總這樣耍我就好,”陸舜華用手撐著臉,困意上來,人開始犯迷糊:“也不要總叫我‘郡主’,聽著奇奇怪怪的。”
江淮一口答應,他鬆開雙臂,看了她會兒,半晌笑了起來,聲音很輕,卻十足嚴肅:“那麽我也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江淮撇開眼,看向窗外長夜,聲音莫名地寂寥:“不要再同情我。”
陸舜華愣住,困倦之意全消。
江淮說完便邁步走向窗邊,跳上窗外樹枝,回過身來,淡淡地說了句:“郡主,我需要的不是同情。”
時間過得太快,轉眼又到了年關。
這時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江淮受傷了,傷得不重,隻在腿上劃出道有些深的血口子。
傷他的是越族人。
那天著實很巧,陸舜華叫了阿宋陪她一塊去買如意糕,出門時天色有些昏暗了,阿宋抱著幾包糕點嘴裏念叨著趕緊回去,不然老夫人又該生氣了。念了一路,念得陸舜華心煩氣躁。
“我說阿宋,你真像個姑娘。”陸舜華道。
陸舜華猛地一停,阿宋沒防備,直直撞了上來。
阿宋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冒犯了主子,顫巍巍地要跪下請罪,怎料陸舜華的臉色比他還驚恐,陸舜華攔住了阿宋的動作,伸出手指著他,慌張地說道:“阿宋,你流血了!”
阿宋伸手一摸,果然額頭上正在往下滴血。
“怎麽傷得這麽重?”陸舜華受的驚嚇更大,不由自主地摸了下自己的後背:“我這是金剛罩做的殼子嗎,能把人給撞出血來?”
阿宋茫然地摸著額頭,指尖滑膩的血液往下淌,可他分明沒有一絲痛感。
阿宋迷茫地道:“郡主,這好像不是我的血。”
“啊?”陸舜華張嘴,和阿宋大眼瞪小眼。
陸舜華歪了歪腦袋,問道:“不是你的血?那這是誰的……”
他們下意識地一同抬頭。
冷不防對上一雙布滿殺氣的血紅雙眼。
“啊——”阿宋嚇得一把拋開如意糕,往後咚咚咚退了三步,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哭天搶地:“什、什麽東西?”
陸舜華也嚇著了,她顫抖著開口:“你,你是誰啊?”
那雙通紅的眼微眯,轉瞬一個人從樹上躍下,跳到陸舜華麵前。
深邃的眉,高挺的鼻,高壯的身軀,還有鋒利泣血的挎刀。
這不是上京人。
倏地,陸舜華想起江淮和自己講過的,近來上京頻頻出現越族人,似乎南越那頭隱隱有了來犯之意,渲汝院裏關了幾十上百人,地牢中有進無回,血腥味重得溢出數裏,卻始終什麽也問不出。
越族人修習奇門異術,骨頭也硬得驚人。
陸舜華逼著自己冷靜下來,她咬著牙往後退了一步,餘光瞄到阿宋趴在地上瑟瑟發抖,臉色雪白,腦子裏過了無數個對策,亂成一鍋粥。
麵前的越族人見她後退,皺眉看著她,將她上下打量著,似乎在思考眼前這個嬌嬌弱弱的姑娘是否有威脅。
他受了傷,被追蹤了幾十裏,打了信號等同伴來接,沒成想竟然被人發現了蹤跡。
殺她,還有她身邊的小護衛不需費力,但可能會引來追兵。
可是不殺她……
越人眉頭一擰,目光霎時冷然。
不殺她,難道放虎歸山,萬一暴露了蹤跡一切都來不及!
片刻的思索工夫,他就在心裏下了決定,手中挎刀灌入內力,冰冷的刀鋒在太陽下發出亟待飲血的冷光。
他要殺了他們,務必一擊即中。
陸舜華嚇得麵無血色,嘴唇顫抖動著,呼救的聲音都發不出,隻覺得腿腳僵硬得動不了。她深吸一口氣,用力咬了咬下唇,狼狽地轉身向後不要命地逃跑。
陸舜華才跑了兩步,還來不及求救,身後挎刀破風而來的聲音便響在耳邊,殺氣帶來的壓力迫得她背上陣陣冷汗直冒。
“救、救命……”
“叮——”
刀劍相撞發出刺耳響聲,撞得人心頭一顫。
事發突然,陸舜華隻來得及蹲下,用最能保護自己的姿勢將頭埋進膝蓋裏抱住,耳邊又是幾聲刀與劍的撞擊聲,隨之而來的還有漸漸不支的喘氣聲。
陸舜華稍稍緩了心神,鼓足力氣抬起僵了的脖子,臉上眼淚橫流,頭發亂糟糟的像個小乞丐,連呼氣都不會了,透著迷蒙的淚眼往前看去。
冬日暖陽,河邊無人的空曠之地,兩道身影糾纏不休。
陸舜華用力捏緊拳頭。
……
江淮用劍支著自己,屈膝半跪在地上。他的臉上已有二三道血痕,脖子上的筋脈爆起,撐著的那條腿被刀割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不斷地噴湧而出,染紅身下的草地。
江淮點了身上幾處穴道,勉強站了起來,哪怕已到了這般末路,卻還是橫著長劍,半步不讓地擋在陸舜華身前。
陸舜華呆呆地道:“江淮……”
江淮沒理他,反手劈出一劍阻了越人砍向阿宋的一刀,整個人被震得往後退了幾大步,後背撞到樹幹上,落了一地枯葉。
江淮悶哼一聲,臉上血色幾近全無。
“走!”他舔了舔嘴角溢出的血,發了狠,眼神像是淬了毒。
江淮扭頭,提起地上顫抖的阿宋,將他向陸舜華那邊推過去。
“帶你們家郡主走!趕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