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 帝國之傷

不誇張的說,北宋滅亡,一半原因是被黃河玩死的。

在宋以前,從漢至唐,黃河處在長時間的‘安流期’,基本未有大規模的水患發生,黃河流域的百姓,亦享黃河之利多於受其害。

然而自宋季以來,黃河一反先前之態,從溫柔的母親河,變成了暴虐的黃龍,從建隆元年第一次決口開始,幾乎一年決、甚至數年一決,以至於如果哪年黃河沒有泛濫,史官必定會寫下‘是年河寧’這樣,充滿慶幸之感的記錄。

黃河每次決堤泛濫,不僅會給百姓的生命財產帶來災難,每次抗洪搶險,還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但如果能這樣年複一年應付過去,也行。無非就是國家吃力點、百姓痛苦點麽,反正近百年來年複一年,大家都習慣了。

但要命的是,這種消極的修修補補,並不能解決問題,隻是在消極的湊合,等到一定程度,湊合不下去了——就會發生恐怖的改道。

宋朝是不幸的,它要為漢唐五代以來,中華民族對黃河中上遊的過度破壞埋單。當今官家趙禎更是不幸,他要為開國以來的得過且過埋單。

景佑元年,京東的橫隴段決口,決堤而出的洪水席卷人畜,漫過大名府地界,再折向北流,朝廷全力搶修堤壩,可仍然無濟於事,隻好任其改道。從此之後,中原大地上河患頻生,近八十餘年裏,再也不得安寧……

而這隻是個開始。十四年後,慶曆八年六月六,一個吉利的日子。黃河又在澶州府商胡決堤,決口寬近一裏,濁‘浪’排空黃水滔天,橫漫中原北部。

這兩次之後,黃河徹底改道了,它的河水改向北,經河南內黃之東、河北大名之西,橫貫河北平原,匯入禦河,再經界河入海。

這種級別的災難,隻需要再來個一兩次,就可滅亡一個國家。

災難過後,傾全國之力治理黃河,已經成為朝野上下的共識,然而圍繞著‘如何去治理’這一問題,上自皇帝,下至群臣都卷入了無休無止的爭論中。

沒辦法,這個號稱名臣輩出的年代,經天緯地之才太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意,每個人都堅信,隻有自己的主意,才能解決問題,於是吵架開始了,各路神仙據理力爭、反複互爆、吵得麵紅耳赤、竭斯底裏,整整吵了四年,也沒定下哪套方案。

改道後,黃河有四年平靜期,也是治水的黃金期,便被這幫蠢材毫無意義的‘浪’費掉了。

四年後,黃河在大名府館陶縣郭固口又決堤了。用了五個月時間,才重新合攏了大堤,但前去視察的官員回報說,水道內淤泥堆積越來越厚,水麵隨時都有漫過堤壩,再次崩潰的危險。

官家終於失去了耐心,勒令大臣馬上定下一套方案來。而這時,大宋的宰相,已經換成了文彥博和富弼,二人上任之時舉國歡騰,謂之‘賢相在朝矣’。賢相就是不一樣,他們從各種方案中,找出一個認為最合適的,聯名上報給官家——‘河入六塔’方案,就是它了,請立即開工吧!

這一方案是由河渠司勾當公事李仲昌提出,他提議自商胡決口下鑿六塔渠,引黃河東注橫隴故道。這樣可以使商胡口的決堤處減緩災情,容易堵塞。尤其是一但成功之後,它可以成為黃河的永久‘性’分水道,有了它分洪,主河道便可安然度過洪峰,使黃河永不為患!

這完美方案一經提出,很快壓倒了之前最有希望中選的方案——前宰相、判大名府的賈昌朝提出的‘回複舊道法’,得到了官家的首肯。

於是強大的行政機器開始運轉,人力物力向六塔河集結,準備一勞永逸的解決黃河水患。

就在這時,歐陽修回到了京城,得知這個計劃後,頓時氣炸了肺,這得是怎樣的人頭豬腦,才能想出來的辦法?

他馬上上書,痛批這個愚不可及的方案——搞清楚,各位同仁,這是要給北方第一大河減水!而承擔這一光榮任務的,卻是不入海的一條州縣級河流,一旦容積不夠,黃河水勢必倒灌回故道,上遊的壓力會急劇增加。歐陽修斬釘截鐵的斷言,到時上遊必潰!

同時,歐陽修也提出了自己的方案——黃河決口、乃至改道,是因為下遊壅塞,加固河堤也好、恢複河道也罷,都是治標不治本的,真想解決問題,就把黃河入海口修好。水往東流,渠成自暢。這才是根本正路!

奏章遞上去了,也登上了邸報,自然引起了全國轟動,人們期待著他再次力挽狂瀾。

然而,歐陽修連上三疏,都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應……

他被無視了,範文正去後,大宋朝享譽最高的官員,就這樣被赤‘裸’‘裸’的無視了。

在歐陽修的政治生命中,這種滋味太熟悉了,以至於他沒有多少憤怒,隻有滿腹的悲涼……人心,真的壞掉了……

力爭無果之後,一直鬥誌滿滿的歐陽修,都不禁心生消極之態,故而今天與陳恪等人的對話中,多有消沉的語意。

斜倚在胡‘床’上,望著窗外搖曳的樹影,老歐陽淡淡道:“三郎,你為何提起此事?”

“學生親去考察過,見黃河足有二百步寬。”陳恪沉聲道:“六塔河卻隻有四十餘步,必不能容。且橫隴下流自改道以來,填淤成高陸,東西堤岸或在或亡。已經完全無法勝任河道了。如果朝廷真要用六塔河方案,可以,但必須將六塔河道挖到百步以上,橫隴故道也必須清淤塞、築堤壩,但這個工程……沒有十年,百萬人、億萬錢,怕是做不來的。”

“三郎,你又讓老夫刮目相看了,”歐陽修‘激’賞的點點頭道:“僅憑這番話,你就可稱為社稷之臣了!”說著撚須道:“你判斷的一點沒錯。去歲‘春’,六塔河水微通,分黃河之水不過兩三成,便已淹沒沿河數州縣凡三萬餘戶,若真把商胡口堵上,使全河東注,必橫潰泛濫,乃至倒灌。到時,河東之民,皆為魚鱉食矣!”

“這不是什麽難事吧?隻要實地考察考察,差不多就能得出結論。”陳恪不解道:“為什麽朝中諸公,都不相信呢?”

“他們不是不相信,是不能相信。”歐陽修滿是諷刺的冷笑道:“三郎,你還沒步入官場,不明白,在政客們眼裏,事情本身的對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不能錯!”

“黃河水患,是我大宋百年痼疾,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歐陽修麵現譏諷之‘色’道:“這樣一件關係根本的大工程,用誰的方案取得成功,誰就擁有了無窮的聲望。比如賈子明的‘恢複故道法’,如果被采用,他就立刻有了東山再起的資本。”

“說起來也是我不長眼,”歐陽修苦笑一聲道:“文、富二相公和賈子明鬥了半天,好容易才確立了‘河入六塔’之法,他們難免會以為,我是在拆他們的台,幫賈子明的忙。”

“而且‘河入六塔’之法已經動工一年多,如果叫停更張的話,讓官家和文、富二相公的臉麵往哪擱?”說到這,他長長一歎,蒼聲道:“人是會變的,三郎,老夫太不自量力了,所以出醜是應該的。”

“但老師你沒有變。”陳恪沉聲道:“所以你比他們都強。”

“別學我,”歐陽修搖頭道:“不然就得像我一樣,一輩子靠邊站。”

“但我更不會學他們!”陳恪斷然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就不信一個顛倒黑白的國家,能存在多久!”

“嗬嗬……”歐陽修的眼裏,再次流‘露’出‘激’賞之‘色’,攏著胡須道:“好小子,跟我年輕時一個樣子。”

“老師,自誇不好吧?”

“哦,哈哈哈……”歐陽修放聲大笑,將滿腹惆悵衝淡不少。

“老師,不能放棄!”待他笑過了,陳恪定定望著他道:“你常教導我們,守護國家、守護百姓、守護正道,這是君子的責任!”

“不錯,”歐陽修的‘精’神,也振奮起來道:“就算是跳到六塔河裏去,我也一定要阻止他們!”

“跳河倒不必了。”陳恪笑笑道:“如何讓這快完工的工程停下來,老師可有主意?”

“有主意的話,我又豈會在這裏長籲短歎?”歐陽修道:“三郎有什麽高招?”

“我也沒有太好的辦法,”陳恪苦笑道:“但總結老師上次失敗的教訓,不外乎孤軍深入無緣,因此才沒有形成聲勢。反觀六塔河的呼聲之高,幾乎是眾望所歸,又有官家和相公們的全力支持,所以老師敗得一點不冤。”

“嗯。”歐陽修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所以老師,必須要找到足夠數量和分量的支持者!”陳恪道:“才能有一戰的可能!”

渾身的汗,能把眼‘迷’了,風扇不管用,還吹的臉痛,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