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九章 皇家武學 (中)

又耐著性子等了數日,陳恪終於等到官家的召見。

來傳旨的是李憲,如今宮裏大換血,他又升了官,現已是入內內侍省的內侍殿頭,實打實的高級宦官了。在他這個年紀,能爬上如此高位,自然不隻是運氣。其深沉穩重的性格,聰明靈活的頭腦才是關鍵。

兩人相識已有數年,李憲還記著當年他隻是內侍黃門時,陳恪的折節下交,因此對這位年輕的陳學士十分尊敬。陳恪也看準了他是個人物,這些年在他身上投資不少,李憲心知肚明,不然也不會親自來傳旨。

“何勞中貴人親來?”去皇宮的路上,兩人同乘一輛車。陳恪笑道:“讓個內侍黃門跑一趟,不就可以了。”

“咱家正好有空,好久沒見學士,怪想念的,就沒讓他們跑腿。”李憲穿著簇新的紫色官袍,微微一笑,壓低聲音道:“二來,宮裏現在看得嚴,有些話隻能在外麵說……官家最近的心情不好,學士奏對時,可得悠著點。”

陳恪知道他還有下文,點點頭,沒有言語。

“還有,”李憲低聲道:“其實官家頭幾年,很是喜歡你,時常問你的消息。但自打你跟那位去了遼國,就很少提起你了。”

陳恪點下頭,這變化他自己也能體會出來。

“咱家說句多嘴的話,”李憲小聲道:“從前,你不該和那位走得太近啊,雖然你們是打小的交情,可中了進士就是天子門生了……”

“已然如此了。”陳恪苦笑道:“人若常改,不病即亡。”

“學士肯定比咱家拎得清楚,”李憲輕聲道:“咱家也不是說讓你改。畢竟今日非比從前了……”

陳恪明白了。這廝望一葉而知秋,是在準備後路了……想到那三十六顆人頭落地不到半月,宮人便又起了心思。他不禁暗歎,看來大勢已經不可阻擋,宮裏的官家真成了明日黃花。

官家才剛剛五十歲啊!卻要麵對如此殘酷的現實……陳恪終於明白。生兒子對皇帝而言,是多麽至關重要了。

見他有些出神,李憲以為自己嚇到他了,便輕聲安慰道:“其實官家的心很軟很軟,宮裏出了那檔子事,都沒想到要殺人,連那些犯事的賤人,都隻是讓她們出家。”說著壓低聲音道:“學士是有大功的,你不知道當年大理歸附。官家高興成什麽樣。所以待會兒,學士若能消弭了官家的成見,往後的日子便會好過許多。”

“多謝李兄提醒。”陳恪輕輕點頭道:“隻是在下有一事不明……”

“是不是想知道。我為何跟你說這些?”李憲笑道:“其實咱家也打心眼裏喜歡那位。英氣勃勃,透著幹練勁兒。不像另一位。學官家學了九成,唯獨少了官家那副好心腸。”

“怎麽?”

“皇城司的兄弟說,他四哥死在翠香樓上,他去看了,一點難過的意思都沒有,光想著怎麽遮醜去了。”李憲不寒而栗道:“對自己兄弟都這樣,對臣下還能有個好?”

“不過大局已定。”陳恪苦笑道:“人家是賢王,這次的差事也辦得漂亮,我們那位沒指望的。”

“這才哪到哪,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在陳恪麵前,李憲畢竟還是嫩了:“以咱家這些年冷眼旁觀,官家似乎喜歡你那位更多些。”

“如果以好惡擇人,那就不是當今官家了。”陳恪淡淡道:“還要看誰更合適……”

“今天咱們什麽都沒說。”說話間,快到宣德門了,李憲嗬嗬一笑道:“學士請下車吧。”

“自然。”陳恪點點頭,下來馬車,他沒有在皇宮騎馬坐轎的權力,隻能步行進去。

趙禎沒有在垂拱殿見他,而是在自己的寢宮。

但陳恪沒有立即見到皇帝,李憲進去一趟,出來皺眉道:“袞國公主的婆婆突然來了,學士先吃會兒茶吧。”來到人前,李憲自不會顯露出一點親近,說完便轉身走掉了。

陳恪便耐心等著,誰知等了足足半個時辰,才看到一個穿著華貴宮裝的胖婦人,從眼前走過……估計這就是當今皇帝的親家母,也是舅母,國公夫人楊氏。

這裏麵關係有點亂,簡單說來,楊氏的老公叫李用和,是皇帝生母李宸妃的弟弟。明道二年,劉娥去世,官家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狸貓換太子’的段子,即從此而來。但在真實的曆史上沒有老包摻和,李娘娘也早已不在人世,官家沒那福氣見一眼自己的親娘。

為了彌補對生母的愧疚,趙禎一再擢升舅舅李用和的官位,還感到過意不去,將長女福康公主出降李用和次子李瑋,也就是他的表弟……好吧,似乎有些**,但尚公主的人家,按例輩分是要集體降一等,似乎也能說得過去。

不過總之,還是大宋朝唐風猶存、禮教不興,爬灰養小叔子的都不少見,把女兒嫁給表弟,實在算不得什麽。

官家的子嗣艱難,兒子一個沒活下來。除了長女之外,連生了八個女兒也都夭折了,最近許給狄詠的十公主,其實是官家第二個長大的女兒。

可以想見,官家對他的長女,會是何等的寵愛。本朝冊封公主初以美名封之,再以封國封之,‘福、康’代表著官家對長女福慧健康的祝福。據說她也真如官家期盼的那樣,聰慧過人,美麗無雙,並且十分孝順。

嘉佑二年,陳恪在京參加科舉,有幸目睹了官家為二十歲的公主,舉行的隆重冊封禮,福康公主進封為兗國公主,規模之大一如冊封皇後儀,盛況空前,史書上都找不到前例。

也是同一年。公主出降李瑋。向來節儉的官家。竟花費了十萬貫,為公主建造府邸,愛女之心可見一斑。然而盛大的婚禮不能保證婚姻的質量。公主與駙馬的婚姻不諧,拜楊氏那張大嘴所賜,早已滿城皆知。

個中情由外人無從得知。但這樁婚姻能幸福才叫奇怪。因為應了一句老話;‘門不當,戶不對’。對此,司馬光曾經深有感觸的對陳恪說道:‘以後要記住,嫁閨女要嫁個比自家門第高的,娶媳婦,要娶個比自己門第低的,這樣日子才好過。’

袞國公主自不消說,是在最文雅優越的環境中長大的天之嬌女。而國舅李用和原來困頓汴京,以做冥幣為生。直到劉太後薨,官家認母,李家這才青雲直上。俗話說。三世為官。方懂得穿衣戴帽。少年時代在市井混了一聲粗俗氣息的李瑋,如何入得了公主的法眼?

當然。不幸婚姻的背後,往往皆有個惡婆婆。公主強勢,楊氏也強勢,她不能忍受公主的傲慢,更無法接受兩人結婚兩年仍未圓房,時常與公主吵得不可開交,然後轉身找皇帝評理。

估計這位國公夫人此來,又是告狀的……

“好久不見了。”許是被楊氏炸的精疲力竭,趙禎躺在安樂椅上、膝上搭著條薄毯接見陳恪。他看著陳恪,想起這小子兩三年前帶給自己的激動和欣喜,不禁笑道:“你最近倒挺安生。”

“官家卻是清減了……”陳恪的眼圈有些發紅。

“有錢難買老來瘦嘛。”趙禎笑笑,看到陳恪的樣子,奇道:“你是怎麽了?”

“沒什麽。”陳恪強笑道:“微臣隻是想到,當年第一次麵聖時的情形。”

“那是嘉佑元年吧……”趙禎的記性很好,緩緩道:“那時候,寡人剛病好,”頓一下道:“如今也是……”

“聖天子百神相助,卻也要保重龍體……”陳恪輕聲道。

“坐吧。”趙禎笑笑道:“寡人是有些乏了,但那是因為朕剛打發走一個老太太。”說著苦笑道:“想必你也知道,我那位親家母,比十個禦史還難纏。”

陳恪被官家的從容感染了,他佩服趙禎這點,不論遭遇到多少事情,都能保持雲淡風輕……也許是經曆的太多了吧。

“微臣先出去候著,”陳恪輕聲道:“等官家歇好了再進來。”他是拿後世影視劇上,大臣伺候皇帝的態度來對待趙禎。這讓生活在宋朝,總是被大臣欺負的官家,感到分外熨帖。

“不必了,”趙禎搖搖頭道:“寡人和你可以躺著說,說上半天也不會累的。”說著看看陳恪道:“你怨過寡人麽?”

“沒有。”陳恪斷然搖頭道。

“說實話。”趙禎淡淡道:“怎麽可能沒有呢?”

“就是實話。微臣不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類的假話。”陳恪坦然道:“但微臣向來隨心所欲,覺著該做的事,賠掉褲子我也會去做。我認為收複大理,對大宋有好處,便去做。做之前,並未想過自己會得到什麽。做完後,這件事成了,證明我是對的,就是對微臣最大的獎賞了。”

趙禎看著陳恪清澈的目光,緩緩點頭道:“看來寡人低估你的胸襟了,陳仲方有古賢士風骨啊。”

“官家謬讚了,”陳恪笑道:“微臣就是個傻大膽,何況我也不是完全沒私心。是官家說,隻要我能立下不世之功,就為我賜婚的。”

“哈哈哈……”趙禎不禁大笑起來道:“你還真當了真?”

“官家不會說話不算數吧……”陳恪苦著臉道:“微臣好容易搞定兩頭,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

“寡人不是那個意思,”趙禎搖頭笑道:“你也算朕的外甥,難道不立功,寡人就不幫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