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師表

又過數日,午課後。

陳恪帶著謄抄出來的半部《字典》稿,找到了王方。

王方數年前就聽說,他們在搗鼓勞什子‘字典’。何謂‘典’,大冊者!可以作為標準的書籍也!

即使大儒名家,也不敢輕易用這個‘典’字,幾個半大小子居然大言不慚,說要做什麽《字典》,這讓他哭笑不得,真是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

但幾個娃娃能堅持數年不輟,王方倒很欣賞這份毅力。此刻見他們終於成稿,心裏已打好算盤,就算其內容再可笑,也要以表揚為主。誰知將來幾十年後,這些孩子中的一個,會不會編出一本真正的《字典》呢?

王方帶著優雅的微笑,先簡單翻了翻,詞條都是老調重彈、沒什麽稀奇的,不過用聲部排列的順序,倒是第一次看到;那部首檢字表亦是首見……看著那工整細致的分類,令人眼花繚亂的編號,王方暗暗咋舌,得下多少年苦功夫,才能把這些字理出來?

就衝著這份認真持久,他的表情也嚴肅起來,問道:“你在凡例中所說的,漢字注音符號,就是這些古字麽?”

“是的。”陳恪沒采用拉丁字母做拚音,而是用‘ㄕㄘㄨㄜㄛㄗㄐ’之類的注音符號……這才是後世沿用時間最久的漢語拚音,兩者隻是換了個長相,本質上無甚區別。

且注音符號都是來源於古字,也比較容易糊弄讀書人。

於是,陳恪從最基礎的發音開始,為王方解說拚音注音法。起先王老夫子隻是覺著有趣,但聽著聽著,麵色就鄭重起來,課也不讓他去上了……這位飽學宿儒,很快就明白陳恪的方法,原理上還是傳統的‘聲、韻、調’,隻是將反切法大大的刪繁就簡……卻使學習聲韻的難度大大的降低。這法子完全行得通,但就是從來沒人想到過。

從此聲韻學不再是一門讓人抓狂的高深學問,而會變成學生入門的基礎知識了……他甚至想到,也許整個世界,都會被這本小小《字典》改變!

“大道至簡!”良久良久,王方感慨無限道:“可以謂之典!”說罷,他整整衣襟,竟俯身朝陳恪鄭重一拜:“老夫代天下的讀書人,代天下的黎庶拜謝三郎了!”

“老師,”陳恪趕緊俯身道:“折殺學生了……”

“這一拜一點不過,將來還不知有多少人,要來拜謝你。”直起身後,王方笑得胡子直翹道:“我早就知你不是凡品,可幾年來一直不顯山露水,原來是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啊!”

陳恪不禁汗顏,心說,那都是小妹的功勞。

“這本字典你編完了麽?”王方慢慢的翻頁道。

“編完了。”陳恪道:“後半部還沒謄抄出來。”其實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即使他一直敬佩的王老夫子,也不能一下給他所有書稿。

“嗯,”王方點點頭,又看了小半個時辰,緩緩道:“這本字典,從使用上說,已臻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些釋義……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大都是從韻書上扒下來的。”

“老師說的是。”陳恪虛心受教道:“別的方麵,隻要耐心細致,就能做好。唯獨釋義這一塊……學生們實在是才疏淺薄,力有不及,隻能依葫蘆畫瓢了。”

“我見你們也認真做過考證,按說已經很不錯了。”王方沉吟道:“但還是會令這本巨典失色不少。”

“請老師代為斧正。”陳恪恭請道。

“我是不能插筆的。”王方撚須笑道:“老夫雖是野人,但也算稍有名氣,要是我參與了修訂,你小子哭都來不及。”

“怎麽會呢,我不介意的……”陳恪訕訕道,其實他剛才一直在擔心,老頭子會強插一杠子。甚至早想好了對策。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王方哈哈笑道:“你不介意,老夫還介意呢!”他又神色一正道:“如果你不嫌老夫學識淺薄,就在這兒住一段時間,把這本字典重新修訂一遍吧。”

“多謝老師厚恩!”陳恪大喜過望,恨不得抱著王方親上兩口。

跟弟兄們知會一聲,陳恪當天就留在了山上,開始了日以繼夜的修訂工作。

說是他修訂,但其實主要的工作,都是王方在做。王老夫子將修訂好字條口述出來,他隻不過執筆落在之上罷了。

按老先生的建議,陳恪隻修訂了七千多常用字。至於那近兩萬生僻字,依然沿用《廣韻》上的解釋便足矣。王老夫子教學數十年,學問極為紮實,修訂起字條來,有時比陳恪寫字的速度還快。

老先生靠在躺椅上,一手拿著字典,一手端著茶水,看似輕鬆愜意,實則耗費心力無窮……就這樣直到清明節才宣告竣工。一個月下來,老先生頭上的白發、麵上的皺紋,明顯有所增加,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這一個月,對陳恪也是極大的煎熬。他實指望,小妹能來幫自己頂一陣子,誰知她竟一麵都沒露,這叫他好生奇怪。

但無論如何,在完工一刻,師徒二人都很興奮。恰逢佳節,陳恪下廚燒了幾個拿手菜,又開一瓶上好的劍南春,爺倆便就著斜風細雨,愜意的對酌起來。

這是王方頭一次嚐到陳恪的手藝,自然讚不絕口,見老頭子興致很高,陳恪趁機提出,想請他為字典寫個序。

這自然是莫大的榮譽,王方卻斷然拒絕道:“要讓這本字典大行於世,我的分量還不夠。”

“這有什麽關係?”

“關係大了,傻小子!”王方嗬嗬笑道:“《字典》編出來,隻是第一步而已,究竟何時能大行於世,到底誰成了享盡殊榮的那一個?一切都是未可知的。”

“請老師賜教。”陳恪給王方斟酒道。

“若是在小地方出版,由老夫這種小人物作序,定然一時難得世人的知曉、認可。明珠蒙塵的時間越久,你的字典就越有可能被人仿冒……仿冒並不難,改頭換麵而已。”王方謔笑道:“到時候你這小鼻子小眼小模樣,就隻能眼看著別人欺世盜名了。”

“那如何才能避免呢?”陳恪倒吸一口冷氣道。

“要做很多事情,比如你得去大地方出版,比如得有名人力推,若能一下成為官方指定的書刊,就更好了。”王方笑眯眯道:“但又可以歸結為一句,請一位名人作序,馬上便什麽問題都解決了!”

“得什麽檔次的名人?”陳恪瞪大眼睛問道。

“當然越大越好了,”王方伸出一個巴掌,收回兩根手指道:“最好最好,能是那三位中的一位。”

“哪三位?”

“官家、範公、歐陽永叔。”王方一本正經道。

“噗……”陳恪差點趴在桌子上,苦笑連連道:“老師,你還真敢想。”

“連想都不敢想,人跟鹹魚有何區別?”王方微微敞開領口,顯出狂儒本色道:“你的書已念得足夠,再窩在青神這小地方,也沒什麽進益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敢不敢出川去,拜見那些大人物?!”

“老師,你真能讓我見到官家?”陳恪簡直要崇拜死這老頭了。

“呃……見官家的話,確實有些不現實,”王方訕訕一笑,又嘿然道:“但範公和歐陽永叔,現在都是謫守地方,想見到他們,並非難事。”

“我想起來了,”陳恪恍然道:“老師和歐陽公是同科好友!”

“嘿……”王方麵色怪異的一笑,訕訕道:“同科是真的,好友稱不上。”

“你們不是經常書信往來麽?”陳恪瞪大眼道。

“隻往來了一回,還是他謫守之後,我寫信慰問,他回信表示感謝。”王方大為尷尬,聲音小小道:“辦學不易,不往臉上貼金,這書院早就被官學給頂了。”

“老師不易啊……”陳恪重重點頭,絲毫不覺王方虛偽,反而更加欽佩老先生的坦率了。

“不過,一回生、二回熟。我再寫封信,你拿著去找他,怎麽也會見你一麵的。”王方望著陳恪道:“但有個麻煩你得知曉,範公也好、歐陽永叔也罷,皆被視為君子黨的首腦,你請哪位作序,都會被劃為他們一黨。誰也不敢說,這對你的前途是好是壞。”說著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道:“好好考慮考慮吧……”

“不用考慮了。”陳恪也端起酒盅一飲而盡,用手背擦擦嘴,咧嘴笑道:“能見到範仲淹和歐陽修,想想就讓人激動,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真是個灑脫的小子!”王方拊掌激賞道:“拿筆墨來,我這就給你寫薦信!”

“是……”陳恪剛應一聲,卻聽院門被急促的敲響,接著是一個惶急的聲音:“山長,學生陳忱求見。”

“我哥……”陳恪登時一驚。

“進來,門沒關。”王方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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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更照舊……